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而在白日里,她在院中坐着缝补丈夫的衣袍,看着皇甫珩亲自做着劈柴、修补家什等杂事时,更感到真实的安宁。
当然,如果皇甫珩主动提起,她也乐于和丈夫一同猜测,往后他们夫妇会何去何从。但关于某些人的话题,比如阿眉,比如姚令言,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未加讨论。
一些人或许暂时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另一些人则成为重点。
若昭说到了李泌。
“哦李公原来与曾祖是故交怎地母亲说及阿父的家世,从未提及”皇甫珩分明表现出讶异。
若昭心道,这有何奇怪。皇甫家是罪臣之后,婆母所在的王家也是贬斥外放到边镇,两家或许都避免再提祖上当年在京城中的风云往事。久居泾州多年,恐怕皇甫家与王家对于李泌这样数度浮沉的贤臣的音讯了解,还不如供职于泽潞这样的中原藩镇幕府的宋庭芬,知道得更详细。
只是,她已学会了话到嘴边又咽下。
丈夫纵然再耿直勇莽,但与神策军一同打下了长安,是事实。并且,她身在梁州,亲耳听太子妃萧氏安慰她,从御前传来的消息是,韩王事件虽牵扯进了吐蕃大将,却与皇甫珩无关,他反而还是协助李晟肃清新逆的助手。
若昭开始告诫自己,要相信丈夫是有本事的,于沙场、于宦场,都能或者屡建奇功、或者全身进退,在平素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不爱费些心神,也实属寻常,哪里就需要她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娘子来好为人师。
她于是附和道“是啊,母亲本就是官家闺秀,想来并不觉着夫家结交名士重臣,是值得拿出来夸耀之事。”
这话说得,着实悦耳动听。
皇甫珩心头一软,放下手中正在翻检的马鞍,走过来坐在石凳上,温言道“若昭,我想将母亲从邠州接来。”
若昭展眉一笑“那自是越早越好。虽说现下看来,未知圣上是留你在京城,还是派你去京畿的神策军行营,但左右都不会让你去邠宁镇吧,母亲留在那韩节度处,不是办法。”
皇甫颔首道“母亲生于西京,长于西京,边鄙卫戍之地,实在有些委屈了她。长安虽说米贵不易居,可好歹我从去岁到今年,很是挣了些军功,圣上给的食实封,若年景过得去,太府寺分发下来的粮帛,应能维持家中生计。”
若昭心中一动,觉得小半年不见,丈夫身上越发退却了青涩之味,竟是连这吃穿用度之计,都已想到,很有些一家之主的模样。
二人正这般商议间,忽听宅门被扣动。郭媪开门一看,来人是个裹巾青衣、书童模样的小郎君。
这小郎君眉清目秀,进门作揖行礼,一开口便是地道的京城口音“皇甫中丞,中丞娘子,小的是散骑常侍李公门中,来送帖子。我家主公于明日来中丞府上拜访,不知可便宜”
皇甫夫妇二人,站在那里,一时都愣住了。
李泌有五个儿子,均在京畿各县做着县尉或者文学之类的小官,他此前又在杭州外放,因而京中虽有宅子,却人丁无几,只几名世仆看守。来送帖子的小郎君,也是个老仆的儿子,但自小帮着主公在书房中洒扫整理,很是沾染了些斯文气。
只听这小仆,继续作了不紧不慢的语气道“我家主公道,他与陛下说起,自己原是只喜茹素,又道因与中丞先祖有些交谊,算得中丞家的长辈,恰好听说中丞娘子长于烹饪素膳,故而要来走动一番。”
果然是个机灵善察的。
皇甫珩曾祖皇甫惟明,当年就是因不忌边将身份,与东宫太子及太子的妻舅交游,才给了李林甫构陷的机会。如今,皇甫珩也算是这次在京畿平叛中出了名的后起之秀,李泌主动上门,辈份长幼、官职上下,都不是大问题,怕的就是圣上又起疑朝中文臣结交武将。
但李泌的家奴这般大大方方地一说,言外之意自然是教皇甫夫妇放心,李泌要来访,是去圣上那边提前禀报过的。
皇甫珩从吃惊到顾虑,再到听了此话后,内心松弛了些,继而升腾起一丝兴奋。
方才,从妻子若昭的只言片语中,皇甫珩已坚定了这阵子的盘算。他正暗暗琢磨如何进一步去拜会这位宦海耆老,以期在往后更为波诡云谲的局势中,不受李晟挟制,没想到机会竟从天而降。
客客气气地接了帖子,送走李泌的家仆后,皇甫珩的目光中颇有些赞许神色,向宋若昭道“你与我说起在奉天与梁州,多得太子妃和李公关照,我还以为你只是怕我心疼你孤身漂泊受苦,不想确是与他们结了些交谊,我的娘子,当真不可小觑。”
若昭莞尔道“我何德何能,得些眷顾,不过因为太子妃与李公,他们都是位尊但心善之人。”
依宋若昭的本性,她实在不爱攀附权贵,但李泌却不是寻常权贵。他深谋远虑的目光和兼济天下的胸怀,令若昭觉得,倘若丈夫能得如此长辈提携,无论身心,溺于险境泥潭的可能,或可小上许多。
因而,若昭对丈夫能得李泌青眼,也动了诚然的心思。
她不过迟疑片刻,便抬起头,望着丈夫“彦明,有一事,我若说了,你莫生气。”
皇甫珩嘴角一抿“你能有何事能气到我”
若昭却神色肃然“在奉天城,我曾有幸听李公与陆学士略议时局。我记起来,李公对于圣上以安西北庭为酬,向吐蕃借兵,颇为反对。”
“哦”
皇甫珩假意地面露异色,但实则对此并不奇怪。李泌是少年时经历过开元盛世的人,天宝初年想来在京城也没少听到边关传来大胜吐蕃的捷报,这样老一代的大唐臣子,怎能接受,那象征着唐帝国荣耀的西域各州治权,就这么轻易地落到吐蕃人手里。
皇甫珩流露出沉吟之容,暗自酝酿了一番情绪,才向妻子开口道“若昭,实不相瞒,那吐蕃大将琼达乞,虽确实与我并肩攻入长安,可是当李元帅在帐中酒宴上擒杀他后,我反倒,反倒有些庆幸。吐蕃军的统帅,竟有拥立新王之心,赞普所派非人,差点酿成大祸,我便想到,圣上可否以此为由,不再割让安西北庭。”
若昭喃喃道“所以,你原也是和李公泌一样的想法”
“那是自然!你夫君,亦是唐人啊。”
皇甫珩说完这句话,忽又深重地叹了口气“不过,将琼达乞的尸身送回吐蕃军营帐下时,几炷香的功夫,我都好似度之如年。我不敢面对阿眉,琼达乞,本是赞普许给她的驸马。”
到底说到了这个胡女。
可是丈夫此时提起阿眉的语调和意思,只是在坦然地议论一个已相隔万里的可怜朋友般,这令若昭,也放下了此前对于阿眉与丈夫的暧昧关系的担忧。
她又拿起手中的针线,一边缝衣,一边轻柔地对丈夫道“阿眉安然地带兵回了吐蕃就好,在梁州听闻武亭川一带有吐蕃军发了瘟疫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不说这些了,李公茹素的口味,我约略清楚,三日后的家宴,我和郭媪,定能准备妥帖。”
皇甫珩笑道“我早说过,我的娘子不可小觑,善诗赋,懂兵法,会煎茶,还是厨中圣手。这小半年来行军打仗,我在梦里,都想吃你做的饭食。且不说军中糗粮难以下咽,偶尔有些送来劳军的羊肉,那吐蕃人,也不懂做出好味道。”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巧馔素宴
李泌轻车简从地来到怀德坊时,见到皇甫珩夫妇已在门口等候。
那日在含元殿,皇甫珩一身戎装,又相隔甚远,李泌并无机会将他看得分明。
现在瞧来,这皇甫家的后辈,虽卸去了盔甲兜鍪,只戴了纱罗幞头,穿了一件寻常的竹青色圆领襕袍,但通身上下,仍很有几分当年一代名将、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的勇毅风采。
当日在梁州,接到报捷露布的德宗,将李泌传至御前商议。当李泌听到皇甫珩竟协助李晟诛杀吐蕃大将琼达乞时,内心远比御座之上喜形于色的天子要复杂。
但凡突发非常之事,个中真相往往不是表露出的那般简单。
李晟的深不可测,李泌心知肚明。
白崇文是尚可孤的人,琼达乞则与皇甫珩并肩攻入长安,翟文秀更是圣上派出去的正牌监军,这三个人,同时死在尚可孤的中军帅帐里,还是被那本与尚可孤和皇甫珩都有仇怨的李晟擒杀的。这般蹊跷的举动,就算与拥立韩王之事联系在一起,也并不是很说得通。
李泌比初到奉天、听说皇甫珩去带吐蕃兵时,更为担心这个后辈。他以自己一生宦海沉浮的经验,以及难以说清道明的直觉,感到皇甫珩的行事之风,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然而,此时此刻,李泌感慨,岁月明确地提醒他,他老了。一位老者,纵然入世为官的心境要较年轻时更为平和,却在感念旧事上,也更易触景伤怀。
当皇甫珩真的站在眼前向自己拱手行礼时,面对这后生微微紧张局促的眼神,想到几十年前与皇甫惟明在东宫把酒畅谈的场面,李泌心软了。
李泌承认,自己再怎样受到历任宰相的排挤,终究不过是,要么隐居终南山,要么外放杭州这样的南方富庶之城,自己的儿子们,虽被他刻意收敛锋芒,到底也在京畿各州县谋职,从未离开过中原。
可是这皇甫珩,一代勋臣河西节度使的子弟,从小就在边关风霜中长大,二十出头便不得不数次在大战中拼杀,刀枪箭矢中来去,妻子也在逃亡中痛失第一个孩儿,而陛下,还未必真的对他有几分君臣之恩。
因而,对皇甫珩,李泌带了长辈对晚辈的慈蔼与怜惜。对宋若昭,李泌则带了先生对弟子的认可与共鸣。他的内心,默默地决定,对这对夫妇,要竭尽全力地照拂与提携。
皇甫夫妇恭恭敬敬地将李泌引入简朴整洁的正厅。
李泌在上首落座后,目光落在案席间。只见盘钵托盏,为数不多的食具却是一片类银类雪的皓白之色,殊为雅洁。
邢白瓷。
当世之际,瓷业有“南青北白”之语。最负盛名的白瓷烧铸地,便是邢州窑。若昭虽于脂粉穿戴未如寻常的年轻女郎那般花心思,对食具茶具,却因父亲宋庭芬的影响而素来讲究。她去岁雇了车马来长安探望弟弟宋若清,在京郊虽遇流匪劫财。要说那些匪徒也是精明,钱帛掳了去,箱箧中又重又换不得几个钱的白瓷杯盏,倒也弃之不取。
此番宴请李泌,若昭便将这些邢瓷摆了出来,觉着配上素食最为得宜。
时令已是中秋在望,黄昏寒意竞起,若昭令郭媪先温了两壶酎酒摆上。
浅盆中佐酒的菜,仍是两样冷食醋酢波棱菜,瓜姜竹荪。
酢菜被切得如发丝般细,与波棱菜一道,拿醋拌了,再撒上香喷喷的芝麻。瓜姜也是卷在一处,酿入竹荪中,蒸制调味后,方盛于食皿之中。
这两道菜,不沾半点荤腥,入口却鲜爽脆嫩,颇为开胃。又因色泽在琥珀、碧绿、鹅黄、浅青之间,菜蔬分布于莹润的白瓷盏碟中,不但吃来适口,那颜色落在眼睛里,也是令人如赏山水卷轴般。
李泌举箸一一尝了,由衷赞道“老夫只道,素中佳馔,乃温拌香椿芽,和冰镇新莲子。但那二物只在初春和盛夏能食得,不想如今已算入秋时分了,皇甫夫人安排的这两道冷素,清雅之味,尤胜椿芽与莲子。”
正说着,郭媪端着食案进得厅来。
煮茄子,红豆粥,萝卜馅的古楼子,还有一道绿、白、红相间的汤羹。
李泌对那道汤羹似乎尤其感兴趣,细细端详。
若昭向李泌道“李公,素羹之中,时人爱饮百岁羹。但荠菜也是春令之蔬,目下的时节并无出产。愚妇便用了荻芹的根,过水去除烈辛气味,与豆腐和枸杞一同入馔。”
李泌微笑,执勺饮了一口,只觉荻根软糯、豆腐爽滑、枸杞清甜,果然比百岁羹鲜美得多。并且由于他已年过花甲,难免齿松,此羹中的芹菜和豆腐,不必细嚼便可吞咽,胜过荠菜的茎叶塞牙之感。
“这般佳品,若如丹青部乐,也得了名字,就更好了。”李泌由衷道。
若昭微微欠身道“愚妇浅薄,虽想了个名字,不知可好。”
“哦说来听听。”
“水英白云羹,”若昭婉婉道来,“这荻芹,生于河边溪畔,水英二字,轻简好听。白云嘛,自是说的豆腐。”
不待李泌回应,一旁半天插不上话的皇甫珩,总算逮到了这个机会,恭敬道“李公,内子起的这个名字,教晚辈想起王右丞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李泌听了,忍俊不禁,略略带了揶揄的神色道“彦明,果然近朱者赤,夫人善属诗赋,尤爱右丞诗,将你也带得于武将杀气外,另染了一丝文气雅意。不过……”
李泌转向若昭道“水英白云羹,教老夫想到的,倒是王右丞的另两句诗,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字会不如意会,若昭当然明白,后头那两句诗,更妙。她附和地笑笑,却听丈夫又兴致勃勃地借题发挥起来“说起这茹素习俗,家母曾与我说过,她闺阁年岁时居于长安,最爱东市青松楼中以荤托素的会席。那素席之内,瓜脯拿油煎了,吃来像炙豚肩肉,蒟蒻以菌汁煨后,吃起来又像熊掌,不但模样可以假乱真,入口滋味,也和荤腥无甚区别。”
“哦这般有趣老夫得空,定要去尝尝。”李泌温言蔼色道。
若昭心下却有些微窘。李泌茹素,应是道心使然,其行纯粹明净。而那所谓青松楼的仿荤素宴,不过是猎奇的花样,讨得境界尔尔的凡夫俗子的欢心罢了。须知真心向素之人,怎会喜欢好端端的蔬果麦粟,被捏成肥腻荤腥的模样。
她正这般思量,忽然惊觉自己很有些削刻,更有些不敬。如此说来,竟好像觉得婆母便是那境界尔尔的凡俗之人一般。或许那只是一位母亲与相依为命的幼子说起故乡风物而已。
李泌在上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夫妇二人,不免感慨。不过,李泌也看得出来,宋若昭这个妇人,对于丈夫的爱,并不以他是否拥有与妻子旗鼓相当的风雅旨趣为前提。反过来,皇甫珩,起码在这次的相见中,举手投足,以及看着妻子时的目光,也教李泌相信,这算得积攒了些人生阅历的年轻人,对妻子的依恋和赞叹,是真实的,甚至,可算得强烈。
这便足够了。李泌回望这一生见过的人,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市井走卒,有几人,在眷侣之事上,能真正称心如意、琴瑟和鸣。
因为发自肺腑地盼望眼前这对年轻人,能和美顺意地携手相伴,李泌终于决定言归正传。
他稍稍收了客套的笑容,沉吟片刻,正色道“彦明,你于今后之路,可有什么打算”
。
第一百五十章 畅谈兵制(上)
皇甫珩此前得了妻子若昭的提醒,心中早有准备,自是要投李泌所好。
“李公,晚辈是大唐食禄之臣,随神策军李元帅、尚将军等迎接圣上回銮后,何去何从,当听圣上安置。”
皇甫珩并未直接回应李泌的问题,而是将话锋一转“此番率领吐蕃军,彼等虽是偏师出战,战力却与我大唐神策军不相上下。收复长安后,其大将又有斯通唐人叛将、拥立韩王之举。晚辈恐怕,往后数年内,吐蕃寇边,恐为我朝大患。”
李泌啜饮一口水英白云羹,轻轻地“唔“了一声。
默然片刻后,李泌似向着皇甫夫妇,又似喃喃自语道“况且出了琼达乞之事,武亭川与叛军韩旻的硬仗,又是普王殿下带着安西军打的,老夫与李元帅,都已向圣上进言,正好以此为由,暂缓唐蕃国书所载的安西北庭之许。但也怕此举,会令赤松赞普与尚结赞大相,敌意更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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