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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作为一位强硬的对吐蕃主战派,韦皋对皇甫珩原本的鄙夷与不睦,稍稍散去了几分。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王之术(上)
    含元殿。

    重新坐回御座的李适,透过冕旒下的珠帘,将举着象牙笏板的众位文臣武将都扫视了一遍。

    朱泚、董秦、张光晟……这些原本是藩镇猛将、后来在长安一“赋闲”就闲出大乱子的人,都不可能再出现在含元殿御阶之下了。

    王翃、源休这样狼子野心的榻畔贰臣,也伏诛了。

    就连明明元从圣驾奔赴奉天的崔宁,崔仆射,都被出其不意地缢杀了。

    德宗望着武将那一排,老成的有李晟、浑瑊、骆元光、尚可孤,青壮的有韦皋、皇甫珩。他们如今,不是统领神策军,就是进了十二卫。

    如此说来,好像,削藩这件事,虽然做得劳民伤财、如履薄冰,还差点把自己做成了亡国之君,但最后的结局,竟还是朝廷这边更胜一筹嘛。

    德宗又将目光投向文臣那一列。有些唏嘘的是,门下侍郎卢杞和户部侍郎赵赞,用起来多么趁手的两个人呐,折损在朝廷与朔方军李怀光的试探忠叛之心的拉锯战中。好在,李泌填补了进来,况且卢、赵二人又不是掉了脑袋,只是贬去南方而已,待过得一年半载,下诏宣回来便是。

    李泌位列文臣之首,察觉到圣上这很有些得意的模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大明宫在李晟的军事化管理下,因叛军撤走而留下的一片狼藉,早已清理干净。霍仙鸣又依着德宗的意思,派窦文场、俱文珍两名也是亲信的宦官,提前从梁州回到大明宫恢复宫禁与洒扫的管理。因而,天子回銮后,这含元殿的第一次君臣朝会,就连众人跽坐的茵席,本都是簇新妥帖的。

    只是武将们都是一身重甲面圣,连腰都弯不下来,更别提跪坐。于是一众文臣也只得站着。

    德宗心情大好,自然也多了几分身为君王的体恤挂怀。他眼见李泌李公,到底是文士出身,又比李晟等武将年长近十岁,身形微晃,怕是要站不稳。德宗于是简短地说上几句天佑大唐、众卿家忠义善战、朕自会论功封赏之类的话,便要宣布退朝。

    李晟却连忙出列,谨慎但坚定地向天子奏道“陛下,如今贼泚之乱的余孽虽已肃清,河朔三镇也复听王命,但李怀光带朔方军屯据河中,实乃京畿大患。臣自请与骆将军、尚将军联兵,由皇甫中丞为先锋兵马使,再于京畿招募勇毅儿郎,趁秋凉刚至、神策精骑兵强马壮之际,发兵河中,征讨李怀光!”

    朝堂之上一片肃静。

    李泌迅速地瞟了浑瑊一眼,见这位同样早就戴上“定难功臣”封号的浑副元帅,面色沉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表情。

    他又看向武将阵营里,与尚可孤站在一起的皇甫珩。

    方才在龙尾道上,李泌就远远注意到了皇甫珩与韦皋短暂交谈的场景。

    他并不知他二人曾在私事上有那般龃龉,只是无论从陆贽之口,还是韦皋自认,李泌渐渐知晓,皇甫珩与韦皋本在奉天城第一场防御战中精诚协作过,后来因为崔宁被诛杀之事,以及吐蕃借兵的缘由,彼此不谐。

    今日是李泌第一次见到故人皇甫惟明这位曾孙,他眼光再犀利,阅人再老辣,也无法立时看出什么,毕竟这个世道中,对一个来自叛镇却屡立大功的武将的判断,比对宋若昭那样的妇人的判断,要难得多。

    不过,皇甫珩主动与韦皋的攀谈,仍是教李泌稍稍宽心了些。这位皇甫家的晚辈,起码并不像众人悄传的那般,愣头愣脑,耿直不懂处事。

    只是,与韦皋一样,李泌虽也是站在唐蕃亲盟的对立面,关于皇甫珩竟协助李晟、把吐蕃大将琼达乞诛杀于禁苑的消息,却很是觉得蹊跷。

    此刻听到李晟果然分毫不耽误地提出要进发河中、平叛李怀光,还举荐了皇甫珩做先锋,李泌的神思不免又急速地运转起来。

    只听德宗在御座上“唔”了一声,道“李公此言,却是道出了朕这几日的筹划。”

    继而突然向浑瑊发问道“朕在咸阳,不是见到了戴刺史吗过了渭水以后,怎地,他不见了”

    浑瑊作出恰到好处的诧异道“陛下,戴刺史此番以灵盐铁骑逼走了李怀光,保得禁苑北面无法驰援贼泚叛军。但未得陛下之令,戴刺史亦不敢直往河中去。陛下在咸阳嘉许了戴刺史用兵张弛有度,已令他率军回到奉天城外驻守。毕竟,奉天城是京西要塞,不能空虚啊。”

    “哦”德宗有些讪讪,“朕自己都忘了,想来是这几日诸事繁杂。”

    旋即又对着李晟道“李公,你上奏之事,甚为重要,但朕觉得,重要之事前,尚有紧要之事。戴休颜的兵是杜希全杜节度给的。盐州紧邻吐蕃,你此番将那琼达乞杀了,朕只怕赤松赞普再理亏,也有怒意,何况论力徐这般人物,竟还死于军中瘟疫。虽然丹布珠公主把吐蕃军带回了陇山以西,朕只怕赤松赞普管不住手下那些边境骄将,盐州局势会吃紧。”

    李晟一听,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德宗缓缓道“戴休颜的兵,还是速速领回盐州去,免得杜希全怨朕总是教他吃亏。奉天城,本就是神策军行营,李公,你分五千人去奉天把守,莫教那京西门户又成摆设。浑公呢,本就是金吾卫大将军,朕又刚令韦城武领了金吾卫将军一职,浑公,你虽是奉天行营副元帅,也要多回长安来,指教你这个下属,城武他,着实是个人才!”

    李晟如闻雷霆。

    什么意思!老夫的神策军,就这么分了几千给浑瑊

    德宗的面上,则挂着这两三年来都未出现过几次的笑意,看起来真是龙心大悦。

    他站了起来,对阶下道“众卿家放心,尔等都是定难功臣,朕都叫陆学士记着。待朕缓一缓,爵衔、宅院、舞乐、食邑,都会一一赐下,这几日尔等好好休沐,无大事不必常奏。退朝吧。”

    一片甲袍裙裾的响声中,众人恭敬回应“谢陛下,陛下保重龙体……”

    ……

    大明宫,延英殿。

    七夕过后,不待日落,凉意便降临了。秋虫仍在鸣叫,虽不甚响亮,却也清晰,毕竟天地万物皆有灵,纵然虫豸,也明白,月令再往后,自己连叫两声的机会,恐怕都没有了。

    德宗听着廊下的阵阵蝉鸣,在延英殿内用完简单的晡食,对霍仙鸣道“李公泌和陆学士,吃完了吗宣他二人进来。”

    “是,老奴这就去。”

    李泌和陆贽,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地进了延英殿。

    今日含元殿上的君臣对话进入尾声时,李泌便知道,圣上很有可能在散朝后,还要找自己来商议。果然,当晚,延英殿就开了。

    看来今上真是个急性子。

    延英殿在含元殿西北、宣政殿正西。与帝王日常听政的宣政殿比,延英殿虽然是一间偏殿,却有着特殊的地位——往往只有天子在小范围中格外信任的宰执或内臣,才会召入延英殿议事。又因为议事时,没有行察举之责的御史在场,臣子们所言,会比在宣政殿中更为畅达一些。

    同样的,在延英殿中,天子出语,也似乎更为直奔主题。

    “李公,朕以为,李晟不可去河中。除了他,浑瑊也好,骆元光也好,尚可孤也好,他们谁去,都行。李公若觉得朕的想法有失,自可道来。朕在东宫之际,公就是帝师,朕是真心实意地请教。”

    李泌面色祥和,语气平静道“吐蕃历来寇我中原,往往自西北而入,盐州是第一关,奉天行营是第二关。今日陛下所言,乃在平定藩镇内乱后,首先虑及盐州与奉天抵御外敌之责,真是大善。”

    德宗略带得色地浅浅一笑,心道,朕十四岁遇到安史之乱,弱冠之年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定安史之乱,青壮之岁登临人极,朕这样的马上天子,岂会不懂帝国的防务

    因而面色松弛地向李、陆二人道“朝野都以为朕为了大唐与吐蕃亲好,连安西北庭都送了出去,其实朕这内心,怎么会真的将那雪山蛮国,当作大唐的甥家。此番竟出了吐蕃大将因要拥立新王而败露之事,叛将韩旻所部被全歼,也不是吐蕃人出的力,真是意外之喜呐。”

    李泌心下一沉。

    普王李谊带着安西军在吐蕃军闹疫病的时候从天而降,就和李晟杀了琼达乞一样诡异,而德宗的反应,竟好似顺着这二人的心思所往一般。

    李泌纵然坚决反对割让安西北庭,但若帝王心术带了阴谋耍赖的意思,却着实教他这位四朝贤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更可怕的是,圣上明明是又一次对李晟擅杀韩王李迥、监军翟文秀、蕃将琼达乞的行径予以赞许,却在一个时辰前的朝议中,驳回了李晟前往河中攻打李怀光的请命,还分了他的神策军兵马——就好似建中元年登基之日,拆分朔方军一般。

    李泌这般格外看中帝王正浩之气的老臣,心底深处,多多少少是开始积蓄失望之情的。

    。



第一百四十六章 帝王之术(下)
    但李泌克制着自己的真实心绪,不叫它浮上来。毕竟,这天下,远未到承平之时。

    “陛下,臣斗胆一问,河东节度使马燧,可有奏折前来”

    德宗脸上的笑意蓦地凝滞,似乎有些吃惊。李泌的头脑异于泛泛之臣,这是从曾祖父到父亲,都论定的,但德宗仍未料到,李泌已经六十余岁了,此前外放杭州做刺史,远离御前核心很有一阵,怎地反应与思谋,仍如此机敏。

    德宗有些微微的沮丧,倒也不再瞒着这位帝师老臣,直言道“公真是料事如神,北平郡王马燧,奏折没来,但是直接派来了他的幕府之人,武元衡。李公可听说过这位年轻人”

    李泌闻言,稍稍放心了些。他在京城居住时,在一些贵族名士的宴饮中,见过武元衡几次,记得他是个虽然出身显赫、但举止颇为方正谦逊的少年郎。

    德宗继续道“卤簿过了秦岭,在奉天城内,浑公将武元衡带到朕的跟前,这位小武郎君,替他主公请奏出太原、袭河中,平定李怀光的朔方军。”

    李泌略一品咂,心道,怪不得浑瑊今日在殿上一副看李晟笑话的表情。

    马燧和浑瑊,都是很早成名的武将,在平定仆固怀恩之乱中,一个在北面,一个在西北面,都出力建功,这许多年来又未有地盘之争,似乎交情不错。此番收复长安的功劳教李晟几乎独吞,浑瑊自然不愿李晟再去争攻打河中朔方军老巢的大功。圣驾回长安,出梁州后,先到奉天、再到咸阳,等在奉天的浑瑊先发制人地将武元衡引到圣上御前,也是不难想到。

    “李公,太原向来是我大唐的北都,紧邻回纥,马郡王自镇守北都以来,回纥人不敢轻易南下劫掠,他也堪称朝廷的股肱老臣。况且,河东镇与李怀光的老巢河中镇南北毗邻,自古由北往南攻,总是有如破竹之势,马燧的兵卒又休整了小半年,不像神策军那般刚刚经历过大战。朕看,出兵李怀光的重任,就交给马燧吧。

    平心而论,天子这番话,在用兵战术上,没有太大破绽。

    不过,莫说李泌,就是一旁侍立的陆贽,虽然他作为翰林学士这样的内臣,今日没有含元殿朝会的一席之地,此刻听了德宗绕来绕去的几番话,也明白了个大概。

    与李泌一样,陆学士再是丹心拳拳付于帝王家,仍不免骤然有些喟叹。

    他想起,李怀光叛唐之前,派使者来御前讨要粮饷赏赐、李泌也竭力劝圣上点头时,韦皋明明立刻站了出来,奏禀愿以陇州营田所获,加上岳父张延赏的川蜀积粟丝帛,发往朔方军,却被圣上最终回绝了。

    彼时,圣上清楚地告诉过陆贽“韦皋窜得太快,莫教其再立新功。”

    后来,亲历了咸阳调停朔方军与神策军矛盾的陆贽,坚定地认为,韦皋的建言,或许是挽回李怀光的最后一次机会,却被天子断然放弃了。

    在天子心中,大概,防功臣,比避叛乱,更为重要吧

    陆贽纵然感慨万千,也仍深深低着头,一副沉默聆听的姿态。

    李泌来到天子的身边后,陆贽明显感到,自己的压力小了许多。外人看来,这位年轻的红人学士,风头似乎被四朝老臣给抢了,但灵慧与心胸如陆贽者,则能明白,李公此举,何尝不是对更为年轻的帝国文士的一种保护。

    目睹了崔宁在奉天被缢杀的全过程的陆贽,方才走进延英殿时,背后漫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寒意。在泾师叛乱、天家逃亡之前,已受德宗青眼的陆学士,经常出入延英殿。但今时今日,他却感到异样的阴森之感,以及一种对于中书舍人这样的枢密地位的惶惑与迷茫。

    而李泌此时,无心虑及其他。

    他对于德宗那么快地就开始思考以其他武将牵制李晟势力的举动,纵有微微心寒,但也谈不上多么反对。

    相反,既然提到河东马燧,李泌意识到,自己想要谈及的问题,倒是找到了突破口。

    “陛下的安排,老臣以为英明。只是老臣又想到,若马燧擒杀了李怀光、平定了朔方军、收复了河中,岂非又趁势坐大了李晟元帅好歹是神策军统帅,神策军是陛下的亲军,而这马燧,仍是藩镇节帅呐。”

    德宗一怔。

    李泌所言,倒是自己还来不及考虑的。确实,如此一来,朝廷和藩镇的拉锯,自己这个天子和那些虎狼节帅的较量,怎么好像没有穷尽似的。

    他只得含糊道“那,就令浑公带上一部分神策军,去与马燧联兵。浑公的金吾卫大将军之职,就让左金吾卫将军韦皋来领,朕连升他两级,也算是昭告天下青壮武人,学成文武艺、献于帝王家,才是正道。”

    李泌淡淡一笑,道“这也是一个法子,只是老臣以为,作不得长久之计。不错,老臣刚自杭州去到奉天时,力劝陛下厚待李怀光,但那并非因为老臣对他和朔方军有信任之情,只因当时当境,立刻收复长安乃第一要务。事实上,臣心深处,最为盼望的,恰恰也是陛下所想,就是——削藩。”

    “好!”德宗兴奋地合掌赞道。

    倏地又无奈道“但就连陆学士,都觉得朕自登基以来,错就错在一心削藩。敬舆,朕没冤枉你罢,你不如将你那番天下人心、汹汹靡定的高论,再说一遍给李公听听。”

    陆贽愕然,不知如何应对。

    李泌立即解围道“陛下,削藩不错,但难在手段。陛下以立名加税之计,筹集所谓‘移镇之资’,发动一个藩镇去打另一个藩镇。此举莫说陆学士,便是老臣,也觉得不妥。去岁泾师兵变,便是例证。”

    德宗闻言,“哦”了一声,倒是没有动怒,而是好奇地追问“那,依公所见,何为治本之计”

    “恢复府兵制。”

    李泌斩钉截铁道。

    恰在此时,延英殿外突然传来几声穿云裂帛的女子长啸,在这已经入夜掌灯的刻下,听来叫人毛骨悚然。

    李泌、陆贽,以及始终侍立德宗左右的内侍霍仙鸣,均是有如本能反应般,上前挡在德宗跟前。

    紧接着,门外一阵仓啷啷的横刀出鞘声,伴随着禁军卫士短促有力的号令“护驾”、“护驾”。

    但那瘆人之音再未响起。

    延英殿离少阳院不远,很快,太子李诵也带着自己身边几个有些身手的内侍,纵马赶到延英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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