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一时之间,台省院寺,在朱泚伪朝中出任的五品以上官员,排队等着掉脑袋的,足有百人。
李晟的女婿、新任京兆尹张彧,原本就建议将刑场设于狗脊岭。
李晟却嫌狗脊岭所处的万年县东,有些偏僻,而将斩杀伪朝官员、叛将及其家属的地点,改在西市与金光门大街交汇处的独柳树。
长安县西市,向来比万年县东市要热闹,独柳树附近亦是车水马龙,这足够让开刀问斩获得蜂拥而至的看客,从而显得秋后算账这件事,更具震慑的力量。
鬼头刀日日饮人血,独柳树天天闻惨呼。
到了第五日,斩首的是伪朝司空董秦。
董秦是在辋川的别墅中,被李晟的儿子李愿,带人搜捕到的。李愿刚准备破门而入,董秦却自己走了出来。
“两个姬妾陪我到这里,我已将她们杀死在那边的溪谷中,免得这别业沾了血光,往后不好找买主。”董秦嘴角浮出一丝怪异的讥诮。
“老夫这宅子,在蓝田可是鼎鼎有名,李适收去,卖的价钱,足够好好赏赐你父亲的那些神策军精卒了。”
董秦便带着这满含讽刺意味的笑容,从容淡定地戴上枷锁,从蓝田一直到长安,最后到了独柳树的刑场上。
围观的百姓,一边啃着小贩递上的枣儿梨儿,一边对囚车队伍高声谩骂着,再将吃剩的果核兴致勃勃地抛将过去。
除了董秦本人,游街的队伍中,还有不少伪官的直系家眷,比如丧命于李怀光之手的源休,以及丧命于朱泚牙卒之手的王翃,他们那来不及逃离京城的妻妾、子媳、孙辈,也在问斩之列。
本来,陆贽所拟的诏书中,德宗的旨意是,伪官们的部分家眷,尤其是妇孺,可没为官奴官婢。但对于源休和王翃,李晟揣摩了一番圣意,决定将这两家斩草除根。他二人都不是藩镇节将出身,位在京官序列、效命天子脚下,却与朱泚合谋叛唐,这样的绯紫大员,不拿来越律重处、满门抄斩,岂不是太辜负圣上破例授钺之恩。
原氏和王氏的家眷们,夕为高门大宅的成员,衣着光鲜、出入气派,眼下则成了无限接近死亡终点的过街蝼蚁。
他们哭哭啼啼、艰难前行的模样,令围观百姓的兴奋达到了巅峰。
人群中有些在京苦读的生徒举子,颇能出口成章,此刻得了如此机会,自然要义愤填膺、慷慨陈辞一番。他们痛斥四方叛乱藩镇,令好端端一个大唐,被军费兵饷逼到绝境。众人一听,觉得颇有道理,若不是这些叛镇不驯以极,圣上何至于铁了心要讨伐,长安和京畿的课户商贾们,又何至于被建中四年五花八门的苛捐杂税弄到挣扎困顿,妻离子散,甚至悬梁自尽。
愤怒的人们浑然忘了,去岁十月初三日,泾师长安兵变时,他们还为叛军“不侵汝之宅,不夺汝之货,间架税可休矣”的口号而欢呼,内心暗暗觉得,若改朝换代能迎来明君,真是苍生大幸!
“呜呜呜……”
“阿母,阿母……”
游街的队伍中,那些总角小儿最是可怜。他们已到了能隐约理解危险与死亡的年纪,被凶神恶煞的神策军卒推搡着往前走。往日里最是疼爱他们的母亲,只留给他们一个同样惊恐颤栗的背影。他们刚要嚎啕大哭,军士们的皮鞭便抽了过来,教他们就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释放恐惧,也不被恩允。
并且,除了押队执纪的军士们,围观的百姓同样泼给这些娃娃们莫大的恶意。
这些一出身就享到荣华的小凤凰们,今朝落地如待宰的雏鸡,那种可以肆意凌虐原本身处云端的贵府家眷的快感,湮没了沿途所有围观者的身心。
他们专拣罪臣家眷中那些踉踉跄跄的小儿们吐唾沫,甚至投掷石块,以至于到了最后,押队的神策军士,也不得不出面阻止疯狂的人们。
队正扯着嗓子告诫手下,将犯人们都看严实喽,这些娃娃,得死在独柳树的刑场上!要是在半道就被正义的贩夫走卒砸死了,天家执法的权威何在,吾等当差的也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拖拖拉拉地从大理寺刑狱一路往西,终于到了独柳树刑场,军士们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将大小死囚们一个个地从拴绳中拆解出来,推到刑场中央。有些女眷死囚,已经吓得瘫软过去,便被或拖或抗地扔到刀斧手面前。
监斩台上,李晟身边,还站着一人。
皇甫珩。
他没有拒绝李晟关于观刑的邀请。
他也不敢拒绝。
“中丞,你算是与老夫一起打下长安的沙场同袍,还协力查明韩王阴谋,可谓攒起了过命的交情,应该知道,老夫说话必不是有意戳你的心窝子。到了今日,你可觉得,姚濬的妻儿,当日命丧渭水,也好过活到眼下这独柳树行刑之时吧。”
李晟的话,如飞矢入耳,激得皇甫珩喉头一阵血怒骤起。同时,皇甫珩的目光也捕捉到了刑场上一位五旬左右的妇人。
那是自己的舅母、王翃的嫡妻。
当日在京郊,进奏院以这位舅母之名为皇甫珩送来一些御寒衣物,令皇甫珩在惊讶之余,回忆起母亲在京城的这门第高达的远亲。现在想来,大约那些衣物也并非出自眼前这位妇人之手,不过是王翃和姚濬诓他进城囚禁、莫阻挠兵变罢了。
然后,他看到了源休的妻氏。那大娘子四十左右的年纪,一身素缣中衣,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倒不似周遭那些小妾般因害怕到极致而失声痛哭。
皇甫珩的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他忽然想到,倘若那日在尚可孤营下,李晟也出其不意地将他皇甫珩杀了,然后奏报皇甫中丞也参与了拥立韩王,那么是不是自己的母亲,还有妻子若昭,也会如眼皮底下这些妇人一般,受儿子和夫君牵连,就戮于独柳树。
晴日之下,他觉得周身寒意沁染。
再往后,刑场中囚犯们临刑时的各样动静,董秦的粗豪詈骂也好,其余囚众们或厉声尖叫或安静茫然也好,对皇甫珩来讲,都好像来自远方的浑沌世界。
皇甫中丞在监斩台上木然如俑偶之际,刑场边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文士,也默默地转身离去。
此人叫武元衡。
武元衡乃女皇武则天的曾侄孙,建中年间进士及第后不久,便被河东节度使留后马燧,招辟为使府幕僚。
李怀光叛唐之日,马燧因河东与河中离得不远,故而迅速地在太原集结兵马、引水修建护城河,严防留守河中的朔方军来犯。
神策军收复长安后,又传来圣上命李晟在长安城肃清伪官、以儆效尤的消息,马燧在太原很是有些失落。
马燧找来武元衡议事。
“伯苍,建中二年攻打魏博叛镇的田悦时,李晟和他的神策军都还由我统帅,想不到区区三年过去,李晟竟如此风光了。”
武元衡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节下,仆倒觉得,銮驾还在梁州时,圣上便授予李元帅如此并无先例可依的大权,待他涤荡京城后再回銮,这对李元帅来讲,可未必真的是喜事。”
“哦”马燧眉间一动,似在等武元衡继续说下去。
然而武元衡却话锋一转,道“节下,仆自请为使者,往长安等待面圣,向天子进奏我河东治军情形,并替节下向天子求得出兵平定李怀光之乱的机会。”
马燧眯着眼睛沉吟片刻,似乎也体察到了什么,正色道“伯苍世家子弟,进士及第后又得圣上召见、赞为文士典范,伯苍此行为老夫建言,必马到成功。”
“节下放心,仆必倾力为之。”
。
第一百四十四章 銮驾回京
独柳树刑场人头翻滚的日子结束后,李晟的女婿张彧、儿子李愿,又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将德宗的銮驾迎回长安。
如此耗时,乃因为慎重地准备卤簿,以及仔细推敲回京的路线。
作为天子出行仪仗的卤簿,车驾、卫士、乐手,以及引路的官员,都关乎皇权威严。
好在朱泚篡据长安时,涌现出了礼部尚书李揆这样清贞不屈的朝官耆老。李尚书在国子监门口宁可撞死也不叛唐的壮举,天下读书人皆为之动容。如此忠良,在烟尘落定后,是多么适合做迎驾先锋呐。
李晟的女婿,新晋京兆尹张彧,登门拜访李府。瞧着李尚书身子骨恢复得不错,张彧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请这位阁老随着神策军精卒,翻阅秦岭,将玉辂车和金辂车的仪仗队,送到梁州行在。
玉辂车是天子所乘,金辂车是太子所乘。随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往梁州去的,还有天子的衮服龙袍和珠帘冕旒。
播迁在外、颠沛流离了大半年的德宗皇帝,在太子李诵的陪伴下,登上梁州的城楼,见到城下的卤簿绵延二三里,一直与韦皋在大清川所驻扎的陇州奉义军相接。
仪仗之中,紫袍大员、北衙禁军、神策亲军、旗手乐手、金玉辂车,无一不缺。这阵势,这排场,足够令一位被迫接连出逃两次的帝王,萦绕心头大半年的那份激愤、彷徨、恐惧以及耻辱感,清除殆尽。
梁州刺史严震,目光如炬,眼看着天子的眉目嘴角舒展开来,忙又轻声禀道“启奏陛下,秦岭谷道,已由臣与韦节度,沿途设军把守。浑公瑊与普王殿下,会在斜谷关迎候,李公晟、骆公元光、尚公可孤、杜刺史、京兆尹张彧,则在咸阳恭迎圣驾入长安。”
德宗越听越满意,这些个将军,仗打得漂亮,人臣也做得不输李泌陆贽,我大唐果然英才辈出,贤良俯首皆是,国运必能千秋万代。
“霍仙鸣,传朕的口谕,升梁州为兴元府,封刺史严震为检校尚书省左仆射,出任兴元府尹,实封食邑三百户。”
严震忙跪下叩头“谢陛下。”
不过,在严震的心中,此番接驾,最大的收获,并非加官进爵、获赐食邑,而是与陇州节度使韦皋,交谊有增。
他严震虽是靠的务农有道、积粟得法,而捐财入仕,但在山南西道这些年,文治武功有目共睹,教朝野都知道,这位严刺史绝不是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人。
这两月来,严震领教了韦皋的治军严厉,以及颇善伴驾的功力,很有些引为知己的愿望。
山南西道,再往西就是蜀地剑南,自从吐蕃联合南诏后,从蜀地到汉中,防蕃入侵骚扰的职责,绝不比朔方、邠宁、泾原一带轻松。若有韦皋这样坚决的主战派,互倚,严震认为自己可在将来重创吐蕃的战役上,放手一搏。
然而他正这般暗自思量,忽听天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再传朕的口谕,陇州刺史、奉义军节度使韦皋,元从护驾有功,擢左金吾卫将军,随卤簿进京。”
……
本来,从咸阳过渭水,自中渭桥可以直通禁苑,再进入大明宫。
这是天子卤簿最为便捷的走法。
但是,怎能从当初仓皇出逃的北面回到禁宫呢那岂不是回京途中神策诸将前呼后拥的阵势都功亏一篑了
于是,仪仗队过了渭水后,又往东边灞上行进,然后往南,绕了大半圈长安城的外城郭,才从长安的正南大门明德门入城,走上了朱雀大街。
已是左金吾卫将军的韦皋,经过明德门时,举头望着城阙上的守卒。一旁的浑瑊,与韦皋有并肩血战奉天之谊,不免与他亲近些,笑道“城武,今后这些人,都归你管了。”
踏上朱雀大街,浑瑊又指着两旁坊门边的武侯铺道“这些,也是你的治下。”
韦皋心情自然是澎湃的。
身边这位奉天行营元帅浑瑊,叛乱之前就是金吾卫大将军,如今领了朔方军节度使之职,圣上显然不能让浑瑊只是“遥”领,须去河中真刀真枪地再战李怀光。
天子尚未回到京城、真正开始论功行赏之前,就在梁州城飞快地授了金吾卫之职,韦皋当然明白,起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圣上是放心他韦皋守卫卧榻之侧、负责禁宫和京城治安的。
卤簿便这般在长安城万众瞩目中,缓缓地走完了朱雀大街,走完了承天门大街,再向东过延喜门,终于从丹凤门进入了大明宫。
此刻,含元殿下的龙尾道前,乌泱泱站满了文武百官,而赶到咸阳去面圣后、又连夜赶回长安的李晟等神策军功臣,站在最前排。
韦皋一眼就看到了,甲胄整肃、立于李晟身侧的皇甫珩。
不过,皇甫珩脸上的神色,与周遭一众神策军将领颇为不同,有些似有似无的怅惘。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高级将领跟在德宗的御辇后、自蜿蜒盘旋的龙尾道拾级而上时,皇甫珩竟向他靠近过来。
这般走了几步,皇甫珩终于忍不住,神情有些不自然,但明显带了谦谨的口吻问道“韦节度,哦不,韦金吾,听闻内子也随圣上卤簿自梁州来,不知她现在何处……”
韦皋一怔。
他原以为,俩人照面,也就当浑没看到般,在含元殿中听完天子聆讯,各自散去便好。
但皇甫珩主动问起,口吻神态又瞧不出毛病,仿佛那些有的没的旧怨,终因大乱平息、二人各有建树而淡了些,韦皋也不好再矜持冷淡。
“中丞毋虑,夫人的车驾,在太子妃的车队中,今日一同入城,想来应先随着太子妃与两位皇孙,去了少阳院歇息。”
皇甫珩拱手施礼道“多谢韦金吾告知。”
韦皋胸中防线略松,轻叹一声,一阵愧疚漫了上来。他稍有踟躇,到底主动说起那件事“中丞,夫人自奉天城往梁州的途中蒙难,是韦某护卫失当……”
皇甫珩打断他“此事并非韦金吾之错,战乱流离中,难免遇险,内子无恙就好,我必勉力安抚她。”
接着兀自喃喃“不知今日何时能出得含元殿,想来她也急着要见我。”
韦皋闻言,有些五味杂陈,又为他夫妻二人终能在长安城中团聚而高兴,又暗暗生发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失落。
这龙尾道怎么那么长!
韦皋只得又起了个话头“听闻中丞协助李公晟,识破了吐蕃大将的阴谋”
皇甫珩面色淡然地应和了一声。
韦皋直陈自己的诧异“听说那赤松赞普出的是一支偏师,领军的也是小姓贵族琼氏,怎地这般胆大妄为。拥立韩王,等于破了唐蕃之盟,惹恼了赞普,于这琼将军,有何好处韦某实在是想不通。”
皇甫珩沉默片刻,有些搪塞之意道“所幸李公和尚公发现得早。吐蕃公主和论使也不知情,万余蕃军终未成新乱之师,速速退出了我大唐国境。”
韦皋听出他言辞中的躲闪,也觉得自己不宜再问。此等蹊跷之事,想必当事将臣只会向圣上尽陈原委。
不过好消息是,那个自以为能呼风唤雨的教人厌恶的阿眉,总算回去做她的公主了。
而眼前这位皇甫中丞,带领吐蕃军的成果,除了收复长安外,竟然还杀了吐蕃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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