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不曾想到,李晟也要杀他。
上座之中,李晟施然镇定地将手里的杀器放在案几上。
那是一柄精巧的袖箭,依照诸葛武侯留下的《机轮经》中所记载而制成,小到可以藏于袖中而不被发现,故而得名。锋利的铜矢,如梅花瓣排列,潜藏于箭筒的孔洞之下,扣动机关便可被发射。
李晟缓缓站起来,隔着已回撤到案前、行护卫之责的李愿与赵光铣,向虽然毫发无伤却瘫在地上的尚可孤道“尚公,老夫只说一句,韩王已经教老夫派人杀了。”
尚可孤并未立刻开口回应。
这位方才在谈笑风生之下,还藏着今夜志在必得的心气的老将,颓然地扫视一遍帐中的三具尸体。他沉默地思量了一会儿,忽然露出奇特的嘲讽表情,抬头向李晟道“李公为何不给老夫一个痛快是要待圣驾回銮后,让老夫去天子跟前认罪伏诛”
言罢,不待李晟说话,尚可孤又侧头对着皇甫珩“中丞年纪轻轻,不谙宦海,今夜可算是见识李公的厉害了罢。谁说李公喜欢擅杀同袍。你瞧,刘德信他可以杀,姚令言他可以杀,轮到老夫,他就不敢先斩后奏。李晟,论打仗的能耐,老夫不服你;论做臣子的分寸,老夫对你,甘拜下风。嗬嗬,嗬嗬嗬……”
尚可孤怪笑起来,本来年过五旬仍相貌堂堂的面孔,也扭曲得不像样子。
李晟瞟了一眼仍是一副迷茫惨然神色的皇甫珩,叹了口气,向尚可孤道“尚公,白崇文在蓝田时就背着你暗通韩王李迥,又于吐蕃军中,勾连中使翟文秀、大将琼达乞,密谋在收复长安后,设宴鸩杀你我两位神策军大帅,拥立韩王李迥入主大明宫含元殿。幸得尚公、皇甫中丞及时识破,协助老夫诛三贼于飞龙厩禁苑。本帅明日上奏梁州行在的露布,也会如此书写。”
“什么!”尚可孤本来摊在案几后的上半身陡然正了起来。暗通李迥、趁长安收复后拥立新王,皇甫珩、翟文秀、琼达乞确不知情,但他尚可孤确是主谋,只是他不曾料到白崇文竟去投了李晟,反过来要暗算他。
现在,不可能不知情的李晟,一席话却是要帮他遮掩过去、反而上表奏功的意思。
他头皮发麻,喘气声又急了起来,这次是因为绝境中突如其来的转机,令他心神激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清楚了李晟所言。
李晟又拿起案几上的袖箭筒,朝筒中看了看。六支梅花箭,还剩三支。他举起箭筒,对着案几连扣数下,释放了所有的箭矢。
“尚公,我李晟对朔方军确实心机重重、出手狠辣,也确实不忌讳构陷、擅杀譬如崔宁和刘德信那样的面上同袍。但我那是为圣上和大唐江山的利益。我是将帅,不是小人,我不会卑劣到对尚公你如猫戏老鼠般。尚公,你要杀我,还要拥立韩王,此事出于白崇文口中,我,李晟,信,但也不信。白崇文以为局中反水,讨好了我,他就可以独领你尚公那支神策军,这般背主求荣的行径,非我李晟能容。”
尚可孤气焰更熄,喃喃问道“我尚可孤领的是神策军,就真值得李元帅你放我一马”
“只能如此。圣上如今真正能倚靠的,唯有神策军。尚公,你因为圣上在刘德信之事上未加罪于我,就起了贰臣之心,实在是,糊涂以极!刘德信,不是本帅杀的,是普王殿下突然动手。但本帅收他的军,浑无犹疑,你那义弟刘德信军纪溃散,战力眼看着还不如乌合之众,却霸着东渭桥粮仓,实在是污了天子亲军之名。但尚公你,还有骆元光骆公,你们所部,仍堪称嫡系精锐,倘若我李晟为了壮大自己的军势而动什么歪心思,如何对得起圣眷!”
李晟说到此处,停语片刻,不顾李愿和赵光铣的阻拦,步到皇甫珩跟前,继续道“不过,老夫卖了尚公与皇甫中丞这么大一个人情,保了你二人的性命,也请尚公与皇甫中丞,将来在御前佐证,这琼达乞确是通谋之人,才被老夫射杀。你二人与老夫素有罅隙,你们所言,圣上一定会信。”
皇甫珩张着嘴,一时之间,痛悔,愤怒,茫然,不甘,齐齐涌上心头。
“李元帅,你诬毁琼将军,是为了让圣上将来可以不予吐蕃安西北庭”皇甫珩一字一顿地问。
李晟淡淡一笑“白崇文派手下亲信向我告密时,和我说,皇甫中丞徒有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勇,心机却是半分也无。但老夫现下看来,你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对不对。琼达乞乃奸黠蕃人,但吐蕃公主应不知情,老夫也无意扣留那位小殿下,自会允其率军回吐蕃向赞普复命。”
李晟如芒刺般的目光投了下来,教皇甫珩觉得,仿佛过了漫长的时间。
他最终,缓缓地放开琼达乞的尸身,轻声道“李元帅,本将一路行来,确实不知,拥立韩王之事。”
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但这实话,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受到深深的挫败感。
。
第一百四十章 凉薄如君
出兵讨伐,用“檄”,收战报捷,则用“露布”。
兴元元年的这个夏日清晨,一队神策军锦衣骑士,依照平叛大元帅李晟的女婿、新晋京兆尹张彧的指令,由当先一人高举着挑有白帛露布的竹竿,其后十余人护卫跟从,过大明宫丹凤门,踏遍京城长安、万年二县的一百零八坊,宣告勤王之师的胜利。
然后,他们上了朱雀大街,自长安城南的明德门飞驰而出,直往秦岭那头的梁州行在,去德宗御前呈送露布。
与长安城中逐渐恢复了生机的市坊景象比,禁宫飞龙厩北苑中,笼罩着异样的安静气氛。那些祖上是苏毗或者吐谷浑部落的吐蕃兵,睡了一觉醒来,便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主帅琼达乞因联合那个唐将白崇文谋反,而被唐军李晟元帅诛杀!
这次出征,赞普给琼达乞的是一支偏师,战力虽然不能说弱,却到底不是琼氏家族的戍边军嫡系。因而,骤然看到神策军士送回的琼达乞和他两名亲随的尸身时,吐蕃军的几个千总并未暴怒激愤、冲去尚可孤帐下讨要说法,而是立刻号令军士们上马结阵,以防唐军以此为由,对蕃军发动攻击。
由于性别与特殊的身份,阿眉的营帐在北苑最靠近飞龙厩的一边。她得到禀报,急奔而来时,看到军阵之前,几位千总已披甲持矛,按辔并排,与皇甫珩表现出对峙的姿态。
尚可孤派来护卫的牙卒,被皇甫珩勒令止步于吐蕃营外。
他翻身下马,摘了兜鍪,就连那身御赐的堪称大唐“十三甲之首”的明光甲,也扔在了地上。
阿眉掣了缰绳,纵马缓步驰到皇甫珩面前。
“殿下,请帐中说话。”皇甫珩仰起脸,用的是唐语,语气中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恳求的意味。
阿眉脸若冰霜,但目光冷静地盯着这张偶尔也在自己梦境中出现过的面孔。
半年啊,不过才半年。
半年前,也是在这座城,在西市附近的延康坊,她于卑微的日子里,遇到眼前这个男子。她以为自己年纪虽小,但因经历坎坷,而颇具阅人之明,于是在安远胡肆那个清晨的偶遇中,她对这个男子给予了磊落英朗的评价。
现在看来多么可笑。她阿眉才活了几岁真以为在明里见识了些流连酒肆的各色男客,在暗里飞檐走壁地杀了几个回纥人,就能在阅读人心这件事上做常胜将军
以及,真以为,有本事、靠机遇一步步取得中原天子的赏识,就能在帝国境内,远离那些潜藏的阴谋、危险,和悲剧。
此刻,阿眉清醒而无奈地承认,这位自己曾经高看一眼、也生发过暧昧情丝的皇甫中丞,安抚哄骗的神色下,眼底那份躲闪,比他此前任何时候的微妙善变都清晰。
女子,真是愚蠢!错误地选择了伙伴,就是明证!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琼将军,是怎么死的”阿眉用吐蕃语问,她知道,皇甫珩久在泾州,能听懂吐蕃语。
皇甫珩一怔,旋即,他心中方才分明真实可触的内疚和无措,陡然充塞进了一丝狼狈的愠意。
在带着眼下这番伏低的姿态回到营地前,他已经在懊丧忏悔与自我辩解中煎熬了几个时辰。到最后,他越来越认为,自己错得并不离谱。与李晟的狡黠、尚可孤的异心、白崇文的背主比起来,他皇甫珩,是因为要给姚令言复仇、才被诓了哪!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与琼达乞一样,实则都是受害者。他们都是纯粹的心胸旷达的武将,哪里会想到阴诡之计无处不在,险恶人心无处不现。当然,琼达乞受害更深些,他是全然的无辜者。
直至看到李晟发出的捷报露布上,功臣之列清清楚楚地出现自己的名字时,皇甫珩的忐忑纠结心绪才稍稍平静一些。虽然,他对李晟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仍有些疑惑,但随后,对于确实不知尚可孤还要拥立韩王的坦然,以及对于自己在圣意中要用来牵制韦皋这般少壮节将的确信,又令他告诉自己,先莫过于担忧,自己的份量,不是琼达乞能比的。
皇甫珩平静了些后,李晟命人准备了赏赐给吐蕃军的绢帛,从东苑运来北苑。
皇甫珩内心再是讥讽李晟的装腔作势,也并没有拒绝让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安抚者的机会。
扪心自问,连琼达乞的死亡,都教他齿冷心寒了一番,他又怎么舍得阿眉与她的同族,再陷险境。
李晟刚刚打完几场硬仗,趁他的军队元气未复,趁河东马燧、华州骆元光还在观望中,吐蕃军赶紧撤出长安,西行到武功县与论力徐的余部会合,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当此刻面对阿眉时,皇甫珩已经卸下了一个隐瞒者、背叛者的心理。他觉得在整件事中,自己像琼达乞一样无辜。他坚信,阿眉见到他皇甫珩这副面如死灰的心碎神伤模样,就应该明白,他有多么不容易!
她是他的红颜知己不是吗
她比若昭更懂一个肩负重任、具有抱负的男子,她懂什么叫命运多舛、情势所逼,她懂什么叫英雄也会常有一声叹息。
然而,阿眉那一开口的吐蕃语,像兜头一盆冷水,浇在了皇甫中丞的未带兜鍪的脑门上。
皇甫珩又努力了一次,他蠕动双唇,低声地唤了一声“阿眉……”
“我的驸马,琼达乞,是怎么死的”阿眉重复道。
但措辞的微妙变化,只有她和他能体会到。
皇甫珩的目光阴沉下来。
你因何连一丝情面上的余地都不留给我你对琼达乞哪里有几分真情,你这般冷硬,怕是也因为意识到,琼达乞若背了污名,唐蕃国书上所载的报酬,安西北庭,吐蕃人会拿不到利益,也是你放在头一位考虑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怨我
你当初在奉天,若有若无地讨好我,以军功引诱我,向圣上举荐我,不过也就是为了你自己能真正恢复吐蕃公主的尊容而增加一份保障。此时便翻脸不认人枉我皇甫珩还想着你和你的同胞勇士能全身而退。
“琼将军,不,琼达乞,入关以来,暗通虞侯白崇文、监军翟文秀,图谋在收复长安后,诱杀神策军李公晟、尚公可孤,拥立韩王李迥,此计败露后,三人皆伏诛于尚公帐中。殿下与论大使应不知情,还是速速率大军西行,翻过唐蕃陇山界限罢。”
皇甫珩如中使背诵圣旨诏令般,悉数倒给阿眉这番话。
他仍是仰着头望向阿眉,但这种僵硬的姿势,不代表真正的仰视,反倒,好比一种如释重负的结束。
阿眉的目光从皇甫珩脸上挪开,投向不远处的一排双轮木车上。那些丝帛,是李晟的逐客礼罢
阿眉示意军中一个千总,带一队军卒,去接了那些丝帛。
然后又向皇甫珩道“中丞,留在长安恭迎銮驾”
皇甫珩报以针锋相对的漠然“是。”
阿眉点点头。
她终于跳下马来,走到琼达乞的棺椁边。
一种不太剧烈但弥漫心底的悲凉。当然无关真正的爱侣天人永隔的凄怆,而是,无力的唏嘘。
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一军统帅,也会突然之间死于非命。何况那些蝼蚁一样的军卒与平民啊。
这种唏嘘,令阿眉能努力遏制自己的愤怒与失望,遏制任何对带走吐蕃大军不利的情绪。
她得带着身后这些吐蕃汉子们,回到错温波,回到雪山脚下。
她最后望了皇甫珩一眼。
阿眉想起在奉天围城的岁月里,沉浸于相思中的宋若昭,以闺中密语的甜蜜口吻,说起自己在河北潞州老家誓不轻易从人的坚持,以及兵乱之中得到天赐良缘的惊喜。
你千挑万选,便择了这么一个懦夫。
阿眉暗暗冷笑了一声,下令道“合棺,行军,去武亭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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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仅以身免
默默流淌的河水,知晓人间许多秘密。
有时候,河水本身就是秘密。
从长安城出发,翻越秦岭往梁州方向传送捷讯露布的神策军信使,经过武功县时,听到远方的武亭川上游,传来两军交战的呐喊声。
他们纵马上了山梁,极目望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厮杀中的战场。
持着白帛露布的领队骑士,狐疑地瞧了一会儿。
“那好像不是吐蕃军。奇怪,李元帅明明说过,吐蕃军中留守的五千人,驻扎在武亭川。”
“队正,边打边退的,应该是朱泚叛军的余部。你看,阵中有好几个穿重甲的大将,还有黑色狻猊的大旗,咱们在长安禁苑也看到过,是叛军的旌旗。但另一方,怎地,好像是胡汉相杂的队伍但肯定不是吐蕃人。”
一个军士话音刚落,两个临时被派去作探侯的军士飞驰而来。
“队正,那边,驻守武功县的吐蕃人大营中,发瘟病了。昨日已开始死人,军中正在烧尸,然后将灰骸装在瓮里,带回吐蕃去。”
“哦”
队正又调转马头,向武亭川更下游的地方望去,果然彼处烟气弥漫,烟瘴中,人影绰绰。
这队正年纪不轻,在大历末年曾随李晟在蜀地打过吐蕃与南诏的联军。他知道,吐蕃军中,仍有从前草原行国的习俗,尤其是低级军士,谁能将阵亡人的尸身带回家乡,谁就能得到死者在吐蕃的家产、女人和奴隶。故而行军打仗中,能收殓的遗体,必填上药石带走,不会轻易地因为运输不便而烧掉。
除非死于瘟病。
瘟疫,与营啸一样,是无论哪支军队都害怕的恶魔。
队正沉吟片刻,不得要领,面无表情地道声“走罢,去梁州要紧。叛军逃离西京后的情形,自有沿途州县禀报给圣上。”
不多时,十几人便消失在通往汉中平原的谷道深处。
而武亭川两岸,激战还在继续。
和那个懵懂的神策军信使不同,护卫朱泚逃出长安的张光晟,甫一接战,就又惊又骇。
对方的三四千人,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骑。他们有胡有汉,却无一例外地身姿矫健,箭无虚发。更叫张光晟浑身冒冷汗的是,他们用的,是回纥骑兵在平原上冲阵的阵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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