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于是,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去年十月初三日,朱泚被掀起叛乱的泾原军和自己的幽州亲兵簇拥着,自丹凤门进入大明宫含元殿,逼得大唐天子慌不择路地逃离长安。
而七个多月后的今日,朱泚带着王翃、韩旻等人,由区区千余幽州军紧随,又从丹凤楼的五扇大门跑出了大明宫。
犹似大梦一场!
他们仿佛被点着了尾巴的公牛,在长安城坊市间的十字路上急奔。他们此时是多么庆幸历代大唐帝王,将长安城修建打造得无比广大辽阔,以至于悉数涌入西内苑的吐蕃军,来不及回到朱雀大街来拦截他们。
一溜烟地,朱泚一行,自长安城东边的万年县横穿过朱雀大街,出了西边长安县的金光门,往京西绝尘而去。
伪帝逃离长安的消息,令正在东边苑墙后拼命抵抗李晟神策军的董秦、李希倩,以及好不容易从渭水撤入长安北苑的张光晟,麾下军卒的士气一溃千里。
他们也纷纷扔下队伍中的步卒,率领小股精骑,沿着朱泚的逃命路线,奔出金光门,希望能一路奔徙到凤翔镇。
皇甫珩与琼达乞率领的万余蕃骑,只在从芳林门到玄武门附近,遭遇了一些抵抗,而一旦突破了比南郭城墙高大结实得多的宫城包砖城墙,吐蕃骑士便所向披靡,横贯整个西内苑,直扑东边的大明宫。
他们有机会追击到第二批溃退出逃的叛军。
“中丞,为何停下”
在含元殿前空旷的广场上,肃清苑内、确定没有伏兵后赶上来的琼达乞,一边喘着气,一边诧异地向皇甫珩问道。
虽然从清晨起,战斗持续了四五个时辰,但若持将余勇追穷寇,对于这支在一夕之间横扫长安城的吐蕃军来讲,也并非难事。
皇甫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白崇文。这一瞥,稍稍出卖了他内心的惶惑。
白崇文勒缰驻马,暗自冷笑。这泾州小子,莫看做了一阵子万军上将,言谈举止也很是老成了些,到了关键时候,还是露了怯。
“琼将军,清晨时分,城中人烟未起,吾等穿城而过,尚可为之。眼下这时辰,皇甫中丞方才若纵兵追击,整个长安必坊市大乱,到时候圣上怪罪起来,中丞也是怕琼将军与大蕃勇士们受了苛责,岂非好好的一桩大功,也蒙了尘。”
白崇文难得拽起大义又斯文的言辞,琼达乞虽唐语功夫尚欠,大致也明白了意思。
但琼达乞此行,万般惦念只在一点,依照唐蕃两国国书所载,平定叛乱。
这实在是太过模糊的语汇,怎生算平,如何算定铁蹄踏破长安的大门自然是不够的,冲入大明宫,与那位被天子尊为大元帅的李晟将军会师,就够了吗是否要捉住叛军的那位做了数月假皇帝的首领,才算履行了双方盟约,吐蕃才能获得安西与北庭
琼达乞踏入中原后,纵然再被各方装腔作势、却教他视作真心的善意包围,此刻也未免尤其谨慎起来。
琼达乞于是回头,看着从含元殿旁的龙尾道驰来的阿眉。他信任她,不仅因为她是同族和未来的妻子,还因为她在他眼里,已经成了半个在帝国都城开蒙过的中原人,军政大事的分寸尺度,她未必逊于男子。
阿眉的出现,同时也令皇甫珩灵光乍现。他似乎知道了该用一个怎样冠冕堂皇的博得这个女子好感的理由,掩饰自己阻止吐蕃军追击朱泚叛军的真正目的。
“殿下,”他策马上前,掀起兜鍪遮面,带了交融着无奈与不忍的复杂口吻,向阿眉道,“长安已光复,大蕃士卒们暂且在禁苑歇整罢,逃出金光门的,除了朱泚,还有泾原军,泾原军……”
他说到最后的几个字,几近嗫嚅。
阿眉眨了眨眼睛,瞬间明白了。
皇甫珩怜悯昔日军镇的那些同袍子弟,他想放他们走。
。
第一百三十六章 黎明未明
同时,阿眉到底是女子,又曾居于吐蕃逻些城的皇室之中,纵然不是大唐宫闱妃嫔,于一些忌讳也分外明敏。
她主动向皇甫珩与琼达乞提醒道“穿长安城而过,惊扰各坊,自是易落人口实,但吾等更不可于大明宫或西边皇城中驻营休整。”
皇甫珩旋即明白她所忧。琼达乞虽治军堪称整肃,但万余血气方刚的吐蕃汉子,一夕之间进到这帝国最华美壮丽的宫廷,再见到那些姿容如仙娥的宫人,难保不出一些劫掠宝物、秽辱内廷的纰漏。
他于是向白崇文道“白虞侯,本将也是第一次进到禁宫,不知除了这含元殿下,东内之外可有空旷可集结驻兵处或者,吾等请得尚将军示下后,出东苑苑墙,与李公晟合兵驻扎”
他的最后一句自然是别有深意,明日便应是依计举事的一天,吐蕃军安置于何处,要白崇文拿个主意。
白崇文省得。他原本还担心这小狐狸一般精明的杂胡公主,不好诓,此刻她倒不急着催促琼达乞往西去追叛军,当真大善。
“两位上将,公主殿下,白某想到一处地方。大明宫北边,出玄武门、重玄门,过骐德殿,便是飞龙厩。飞龙厩附近一直是天子北衙禁军屯驻之地,既然历代皆如此,吾军前往屯驻,应可避免辱掠内廷之蜚语。”
皇甫珩闻言,颔首道“甚好。”
阿眉再警惕成性,哪会想到皇甫珩在一桩大事上有心瞒她、要拿她的同族勇士们做跳板。当下亦无疑虑。
于是,暮色将临时,厮杀了一天的吐蕃骑士们,在琼达乞和东本、千总们的号令下,调转马头,弛过太液池畔,出了玄武门,在一大片狩猎习武、教授禁军新招子弟的草坡上,扎营安歇下来。
而在大明宫的东边,李晟虽然知晓朱泚叛军已兵溃如山倒、逃离长安城往西边凤翔镇而去,他也不敢率领自己的万余神策军进到大明宫内。
这位在持续了半年多的大乱中,现在看来得益最大的神策军老将,在对于多疑天子的小心谨慎上,当然不会连阿眉都不如。
李晟连夜命令女婿张彧、儿子李愿等调集手下牙兵,看住从禁苑苑墙到皇城、宫城的各道城门,严禁发生入宫廷各处洗劫淫掠之行。
大明宫中瑟瑟发抖的宫人内侍们,门庭紧闭,竖着耳朵聆听了半宿动静后,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而这个黎明时分,内侍省附近的学士院中,一男一女两位诗人,也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房中走出来,向太液池与延英殿方向张望。
他们是严巨川与李冶。
数月前,他们本是热爱诗歌的德宗招入禁宫论诗的客卿,不巧碰上泾原兵变,不及逃离,被朱泚囚于大明宫内。
他们曾经在朱泚的御座之下,联袂吟诵了一阕感念唐廷的七律,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但朱泚这个新君,为了显示自己的胸怀,并无降罪之意,而是将二人留在了大明宫学士院。
当然,这种宽厚的仁君之风,只是表面上的。
很快,朱泚就令伪官放出风去,称李冶每隔三日便向自己献诗一首,称颂新朝新帝的兴荣光耀。
李冶想过自尽以明志,严巨川劝住了她。
“炼师,贼泚此举,恐有离间圣上与韩节度(韩滉)的心思,炼师切不可贸然自弃。遥想吾辈前人,王摩诘,安史之乱中被迫受伪职,尚且能得天子宽宥,何况你我二人开口落笔,绝无悖逆之言,问心无愧。”
王维当年在洛阳陷落于安史叛军中,被逼出任文官。唐廷平定安史之乱后,王维依律当斩,他的弟弟,刑部侍郎王缙因为平叛有功,上书请求肃宗,愿意削去自己所有官衔赏赐,降为庶民,为兄赎罪。肃宗动了恻隐之心,又闻王维被困洛阳菩提寺时,曾写诗感怀唐廷,故而宽恕了王维,降其为太子中允。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此刻,在朝霞渐起中,李冶吟诵着一代师佛这首救了他自己一命的诗歌。
她喃喃念完,向严巨川欠身行礼道“严兄,你我被贼此囚于学士院半年。待圣驾回銮后,若有司奉旨审问向叛贼献诗一事,本妇请严兄作证,在圣上御前还本妇一个清白,本妇只望着此生,还能南渡,还能见到韩使君。”
严巨川恳切道“炼师莫虑,王摩诘受了伪职,尚能豁免,何况你我始终清贞,且在贼此面前那句‘手持礼器空垂泪’,难道不如王摩诘那句‘百官何日再朝天’更说得分明吗”
李冶苦笑,轻叹一声道“但愿如此。”
……
在经历了喊杀声如惊雷滚动的三日后,大明宫由李公晟的神策军,以及另一支唐蕃联军收复的消息,迅速传遍长安城的东西二县、各街各坊。
偌大的西京城内,或许国子监的生徒举子终于可以安然入眠,或许平康坊的红倌人终于可以安然入眠,或许西市周遭的商胡们也终于可以安然入眠,但在长安城最东南,曲江池畔敦化坊的一间不起眼的民宅里,有个人,却正处于惴惴不安的等待中。
韩王李迥。
李炯是代宗皇帝的第七子,生母为独孤氏。独孤氏为左威卫录事参军独孤颖的长女,姿容绝丽而善歌咏,在代宗皇帝李豫还是广平郡王时,就入广平王府为侍妾。李豫登基后,独孤氏所受荣宠实在今上李适的生母沈皇后和母族势力强大的崔贵妃之上。
从王府侍妾,到天家贵妃,受专宠整整二十四年后,独孤贵妃病逝。据说代宗皇帝伤心以极,不忍爱妃尸身离去,而是殡于宫内整整三年后,才令人送棺木出宫归葬。
韩王李迥因母宠而贵,好在做亲王的岁月里,与母亲一样温和的李迥,对太子李适并无任何不轨之图,周遭亦无势力罗织。
李适登基后,忙于削藩,也好似忘了这个整日似乎只喜吟诗作赋的弟弟。
泾师长安兵变后,朱泚屠戮十王宅宗亲,韩王因在长安另有宅院,得以在家奴的护卫下,火速出逃。
然而,他并未设法辗转去往奉天行营,与自己的天子兄长会合。
从大历年号到建中年号,两代帝王,父与兄的俯视下,韩王李迥明白,九五至尊、生杀予夺,许多时候看的不光是先天的血脉,还有后天的运气。
他向南,秘密地找到了尚可孤,那个他早在默默交往的神策军宿将
持续三日的喊杀声渐渐停息的夤夜,韩王李迥睁着眼睛等到四更天,隐约听到院门咿呀一响。
他从榻上一跃而起。
院内脚步声渐近。他听到自己的家奴,在门外低声唤道“殿下,尚将军派人来接殿下入宫。”
韩王兴奋地打开房门,迎接他的,是一把利刃。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禁苑鸿门(上)
从朱泚叛军手中收复长安,这样的功勋,需要两件事来庆祝,一是书写捷报露布,快马送往梁州行在,启奏天子。
二是一场由高级将官参与的宴饮。
翟文秀派人来到东城苑墙外的神策军驻地,邀请李晟往飞龙厩赴宴时,李晟的女婿张彧,出帐予以礼貌的回绝。
“家岳去岁在河北战场,便因心力交瘁而至重病卧榻,所幸上天垂怜,十月间病愈回师京畿,终能继续为圣主一效犬马。奈何此前与李怀光合营时受尽欺凌,此番攻打长安又接连数日不眠不休,终是又病倒了。”
张彧在神策军收复长安之前,就已被德宗皇帝委任为京兆尹。
堂堂京兆尹这般彬彬有礼地温言解释,翟文秀的随从哪敢强邀,忙告辞离去,疾奔回北苑报知翟文秀。
飞龙厩北,驻扎禁苑的唐蕃联军的帅帐中,除了监军中使翟文秀,将要举事的唐将们,尚可孤、皇甫珩、白崇文,也都在。
到底是霍仙鸣教出来的人,既然已到了箭在弦上之际,翟文秀身为内侍的胆略,倒也未输得尚可孤这样老于沙场的武将几分。
他闷哼一声,向尚可孤道“看来只有咱家亲自走一趟了。便说不是为了庆功奏捷,而是因了此前刘德信刘使君之事,老夫作为天使,居中调停。若如此,那老匹夫还不前来,皇甫中丞的万余吐蕃铁骑,想来也不是摆设”
翟文秀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目光投向皇甫珩。
皇甫珩浓眉深锁,似乎因为要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变,而紧张到有些神游,无暇顾及翟文秀等人的前奏性的商讨。
昨日夜间,皇甫珩主动去找白崇文,倾吐心中顾虑。就算李晟赴了鸿门宴,麾下那近万神策军就能夺过来再者,待圣驾回銮,如何向天子交代这件事。
白崇文让皇甫珩把心放到肚子里,言道,中丞莫忘了,李晟的神策军,有三千精兵原本就是刘德信的人,尚可孤将军自然早已暗遣亲从,在李晟军中做好了策反。而华州来的骆元光,莫看在攻打长安之战上冲锋陷阵、毫无推辞,实则对李晟的专横气焰,一直来亦敢怒不敢言,若吾等截杀李晟、遽收其军,骆元光必作壁上观。
“至于对圣上的说辞,”白崇文皮笑肉不笑地宽慰皇甫珩道,“中丞,乾坤之内,并无新事。前朝的典故,今仍能用之。当年高仙芝、封常清何等劳苦功高,不也命丧边令诚之手。现下禁苑中有翟监军在,面圣时如何斟酌辞令,何须你我这般武将费神”
白崇文的言语间越来越露出一丝不惜手段的恶狠狠之意,皇甫珩事到临头又不免有些后悔。他只能换个角度来麻痹自己,来为草率的决定辩护,即,自己若不允,也无法摆脱困境。
皇甫珩心神不宁的模样,教白崇文又鄙夷了三分。在梁山时的比试箭法也好,在萧关外的并肩一战也好,白崇文确实曾经还高看过皇甫珩几分,欣赏他真是一员很有些身手的虎将。然而再深入相处与观察,白崇文发现,皇甫珩的性格中,实则既有对于更大的权力与更好的前程的野心,亦有犹豫善变、出尔反尔的怯懦。
但最终如何处置这个一言难尽的泾州小子,自有主公去决断,白崇文要做的,就是在最后的几个时辰里,稳住皇甫珩。
白崇文于是端出了贴心同谋的牢靠口吻,另带了些谐谑的打趣,来缓解皇甫珩绷紧的神思。
“中丞莫虑,那万余吐蕃勇士,不过是气势上的震慑,况且那丹布珠殿下,又不来赴这鸿门宴,难道还少了半根头发去那小公主是你心头所爱,我白某人再是个粗汉,这一路也看出来啦。”
皇甫珩好似吃了个苍蝇,却也无法发作。他转念一想,甚至觉得,教白崇文生了如此不堪的判断,倒更好。
“白虞侯,吐蕃公主颇得圣上青眼,圣上又正是要与吐蕃邦交共荣的意思,尚将军和白虞侯图谋李晟的神策军便好,切莫冒犯了吐蕃军中的贵人。”
“省得,省得。”白崇文应承着。
到了次日一早,白崇文便开始着人驰往长安城中,采买酒食,准备宴席。
此刻,亲自去游说李晟来赴宴的翟文秀走后,尚可孤与白崇文谈笑叙旧,说着蓝田关的风物人情,当真镇定自若。
皇甫珩则沉默如暗夜。蓦然间,他希望李晟或者因为自高身份,或者因为警惕多疑,再次拒绝翟文秀的亲自邀请。待到挪过这十二个时辰,自己还是与琼达乞和阿眉,以水土不服、速须西归为由,带上吐蕃军,往武亭川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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