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浑瑊屏退左右,放低了口气,对李谊道“殿下,你莫看老夫是个武将,眼睛可不是只会盯着箭矢,不懂察观圣意。从陕州之辱到清水会盟,圣上的态度,是亲吐蕃而远回纥。那安西大都护郭昕离开中原数十年,不清楚其中的关节。如今安西北庭的唐将,与顿莫贺可汗交好,圣上拿安西北庭给了吐蕃人,也有宁予吐蕃、不给回纥的意思在里头。”
李谊道“浑公此言确有七分道理。但本王还要说上三分意气之语。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裴玄带来的,又不是回纥人,不过是借道回纥的唐人,是安西旧将。浑公请想,自去岁以来,从河东诸镇,到西边的泾原镇,再到朔方的李怀光,各藩镇叛乱迭起,连长安都叫这些乱臣贼子给占了。此时此际,若中原战场上,出现一支大唐当年所向披靡的安西铁军,浴血平叛,擒得首逆,这是何等长朝廷颜面、灭逆藩气焰的壮举!”
浑瑊盯着眼前这张五官虽年轻、神色却有着与岁数不相称的坚毅之相的脸,心里很有些触动。
他虽不会说与普王知,但自己脑中清楚,从这几个月一次次的御前议事看,圣上如今最为倚重的文臣李泌与陆贽,对吐蕃是主战派。最为倚重的武将,从老人到青壮,李晟、韦皋、严震,亦是早在藩镇大乱之前,就重创过吐蕃军。
虽然圣驾播迁梁州后,李泌急着催促皇甫珩进兵中原,但那不过是心忧朔方军李怀光与朱泚联兵,导致长安更能光复。待到战事一消停,朝堂上下,未必真的赞同唐廷对于吐蕃的一再让步。
不过,浑瑊到底是御前护卫了多年,不是李怀光那般急躁的藩镇武人,他沉吟片刻,仍是对李谊道“圣上前往梁州,殿下仍留在奉天,这已是宗室成员身先士卒之举,足以勉励各军。老夫昨日得了消息,也是被杜刺史和皇甫中丞伤了心,有些失态。”
浑瑊站起来,一张饱经风霜的焦黄面皮上,好歹挤出几分客套的笑容,向普王道“殿下也稍安勿躁,老夫的探侯也不是吃素的,正盯着东边的动静。再说武功那几千吐蕃军,虽非精卒,也可抵挡一阵。吾等且略作观望,再议。”
普王本也不指望一炷香的时间就说服了浑瑊这般老于军旅的宿将,谦逊地回礼告退。
回馆舍的途中,普王忽然勒马,向身边随行的高振道“高孔目,你是否觉得本王是个没有心肝之人”
自始至终,普王对于高振,都以他在泾原军府中的官职称呼他。普王当然也觉察到,随着姚令言死于非命,高振听到“孔目”二字时,偶尔面色会有异样。
此刻听到普王突然作如此发问,高振登时大骇,愣愣地看着主人。
普王眯了眯那双狭长的凤眼,玩味之意顷刻间又消散了,带了他擅长的推心置腹的口气,向高振温言道“非常之世,唯行非常之举,方能建非常之功。在江山社稷的大利面前,本王做出些违心背义之举,也是无法。”
高振忙在马上俯首,喏喏道“仆省得,殿下所为,皆是为了大唐。”
普王嘴角微抿,继续驱马缓行,一边继续向高振道“韦执谊确是出自韦氏高门,人呢,也还有些士子之义,不过本王就算用他,也难以当作心腹。高振,你且将心放到肚子里去,你跟了我,便再也不会回到在边鄙之镇碌碌无为的境地。纵然有些艰险,本王亦都记在功劳簿上。”
高振道“殿下只要吩咐仆去做的,仆定万死不辞。”
普王笑道“何至于要万死,你言重了。”
他倏尔放低了声音“韦执谊,本王令他今夜即出城,去与裴玄会合结兵,越快越好。但高振,你要替本王办的差事,更紧要。”
高振道凝神倾听,等着主人示下。
普王道“本王现下无兵无卒,幸好钱资仍留了些,买几头病死的牛羊,驱遣几个农人民夫,还能够。浑公弄了活羊劳军,打了水漂,本王的死羊,才能派上用场。你如此这般……”
高振听罢普王的主意,恭顺道“仆谨遵殿下之令,今日便出城去办此事。”
普王点点头,又冷笑道“浑瑊那老武夫,哪里斗得过圣上的家奴,我与那监军翟文秀,无论当初在御前,还是后来在咸阳李怀光处,都打过交道,此人比皇甫珩和吐蕃人还贪功,都到了武功县,哪里还肯不往长安去。也好,要不是他,本王也得不到这般机会。”
。
第一百三十二章 集兵城南
武功县附近的武亭川,是渭水的支流,古称姬水。
它像所有从大山深处流出的水流一样,起先是汩汩山泉,然后是蜿蜒小溪,最终成为流量可观的河川,汇入茫茫渭水,向东而去。
民,傍水而居。兵,临水而驻。
吐蕃军,除了发往长安的万五精兵,余部仍在武亭川附近安营扎寨。
夜色中,河水映着月光,哗哗的声响,掩盖了上游不远处几个黑影的动静。
普王李谊的亲信高振,跳下马来。他身后是两个赶着驴车的乡民。他们以帕巾遮掩口鼻,从车板上抬下五六头病死的牲口,扔进水中。
前朝汉代时,大汉以翁主(天子女称公主,宗室女称翁主)和亲匈奴,汉文帝下令一个名叫中行说的宦官送亲并留在匈奴王庭。中行说不愿去漠北受苦,心有万般怨恨,临行时发誓“必我也,为汉患者。”意思是,非要我去的话,我一定会帮助匈奴人给大汉带来致命打击。
中行说到了匈奴,果然为单于献了不少强国灭汉的计策。直到临死之际,中行说还教授匈奴人,若与汉军开战,就将病死的牛羊置于汉军取水的上游,污染水源,可使军中瘟疫流行。
后世有传说,一代名将霍去病,盛年暴亡于征战途中,便是饮了匈奴人使诈污染的河水。
而普王李谊,用了和中行说一样的法子。
暮春时令,本就是乡邑中牲畜疫情的易发季节,高振很快就找到了家有病死牲畜的农户,出钱让他们把已有些腐烂的死羊挖了出来,运到武亭川的河床边。
活干完了。
高振扔给他们一小袋铜钱,道声“去吧”。
庄稼汉哈腰作揖,转身上了驴车。
月光照着他们的骨瘦如柴的身架,高振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掌,望着乡人的背影消失在嘚嘚的驴蹄声中。
翌日清晨,高振迎着朝阳回到奉天城,直奔普王馆舍。
李谊已在正厅等他。
“高孔目,前日我好不容易找了个诓过浑瑊的理由,送你出城,事情果真办妥了”
高振坦然道“禀殿下,那些腐烂的牲口,已扔进吐蕃军营地上游的水源中,眼下天气炎热起来,畜疫人疫皆是来势汹汹。殿下可放心。”
“放心”李谊走近高振,双眼蓦地睁大了,眸光锐利如狼,又疑黠如狐,迸射出凶狠与玩味交织着的复杂意味。
高振肩头一颤,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李谊轻蔑地一笑,没有移开牢牢锁住高振的目光,却开口道“王增,告诉高孔目,他的事,到底办妥了没有。”
突然从门外走进来的王增,在高振身后禀道“殿下,高孔目确实只使唤了两名乡人,都已被小的杀了,连人带驴车,扔下了山崖。”
李谊道“知道了,你去罢,浑公那边,盯着些消息,奉天与武功近在咫尺,吐蕃军中只要有动静,浑公必能查知。”
“喏。”王增应声离去,知趣地没有多瞧一眼高振。
李谊转身,回到案前坐下,向兀自惴惴、面上青灰一片的高振道“时候尚早,给本王煎一钵茶罢,你我皆饮些。”
高振只觉得自己如偶人,浑浑噩噩地将茶烹煮了,为李谊奉上。
李谊啜饮一口,细细品味,面色松弛下来,赞道“韦执谊倒很教了你些烹茶的本事。”
继而越发柔和了嗓音,仿佛一位推心置腹的挚友,望着高振“本王的本事,你也该学学。有些贱命,没得叫你那般下不去手。来,你也饮茶。”
“是,仆谨遵殿下教诲。”
“韦执谊的马快,眼下应该都快见到裴玄的人和兵马了,你也盯着点北边的动静。”
“是。”
奉天城馆舍中,清香宜人的茶汤,缓缓流入普王与高振的口喉之际,区区三十里外的武亭川畔,留驻武功的吐蕃军,正在从河川中取水饮用。
中原五月天的河水,似乎也和季候一般,带上了一丝腥味。
军士和工匠们开始思念家乡那清冽的雪山甘泉,继而便盼着前几日往长安急行军的勇士同胞们,快些将城池打下来,大家便能赶在酷热降临前,离开大唐的土地。
……
武功县到长安外城郭,一百六七十里。
多年前的安史之乱中,叛军攻破潼关,大唐天子玄宗皇帝拔腿就跑,同时下令“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结果太子李亨夜驰三百余里,士卒、器械失亡过半,所存之众不过数百。
这里的“后军”,和飞龙厩马,可都是皇家禁卫军卒和御马,一夜之间居然跑丢了一半,可见那优秀的另一半跑得多快,看起来确实是发了狠落荒而逃的速度了。
与逃命不一样,行军者,要留战力。
吐蕃军虽然都是轻装,此前又在奉天和武功饱餐几顿,但琼达乞和皇甫珩,依然控制着行军速度,到了第三日黄昏,才抵达长安外城郭南边五里处。
因使者先行报知,尚可孤已在此处等候。
自去岁末离开蓝田去给皇甫珩做副将,白崇文半年后又见到尚可孤,这对工于心计的上下级,在旁人难以察觉的瞬间,会心一笑,尽在不言中。
而当作为军阵先锋使的白崇文知趣地让开,引荐中使监军翟文秀时,尚可孤的脸上,更露出一种他年轻时就已驾轻就熟的殷勤。
尚可孤曾给前朝权倾一时的大宦官鱼朝恩做过养子,他太能拿捏准鱼朝恩、翟文秀这些内侍的喜恶。除了钱帛孝敬,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将他们捧在外朝文官武将之上。
“东北方向禁苑已经打了一天了,翟监军到此,老夫总算心定。老夫身披重甲,请监军恕老夫无法全礼。”尚可孤满脸诚恳道。
大战当前,翟文秀倒也知道不能摆谱,当即指着身旁的皇甫珩道“一切但与皇甫中丞计议。”
尚可孤出身鲜卑族宇文部,是个胡将。
他虽已过了五旬,兜鍪之下也隐约露出鬓间斑白,但五官疏朗俊美,身板宽阔结实,很容易就叫人想起玄宗朝的名将,高仙芝。
皇甫珩是第一次见到久闻大名的尚可孤,只见他仪容沉稳,谈吐有度,即便心怀计谋,浑身仍有一股万军上将的疏阔气概。皇甫珩作为晚辈将领,不免对于投于其麾下,心意更坚。
尚可孤在与翟文秀寒照面寒暄时,也在用极有效率的打量,观察皇甫珩。
尚可孤是河北安史降将,归顺朝廷后一直在神策军序列,帮助天子在帝国东边的战场上削藩,素来对西北边陲的藩镇人事,则所知不深。不过,因了去年泾师长安兵变后的数月纷乱,尚可孤对眼前这位英气勃勃的青年将领,身世怎样,起伏如何,也不再陌生。
李晟的种种手腕,和一路青云的将星之路,促使尚可孤一面死守京畿东南的蓝田关,一面不得不思考自保与壮大之计。
既然李晟可在营中遽杀刘德信,我尚可孤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这皇甫珩,若真的依计而行,助我一臂之力,我自会向新君讨来,于神策军中有大前途。反正他如今也无镇可往,难道仗打完了,他还能继续去吐蕃做统领不成。
思及此,尚可孤的脸上更看不到倚老卖老的倨傲神情,而是以合作伙伴的姿态,向皇甫珩道“中丞,前日李元帅突然出现在禁苑东北时,就遣了快马到我营下,令我部做攻城先锋,去拆苑墙。李元帅如今已奉诏调遣京畿诸道勤王之军,老夫自然不敢耽误,当下挑了两百名最是精干勇猛的假子,连夜就北上到光泰门附近,拆毁百步苑墙,好教李晟的儿子李愿和牙将李演,能率骑兵冲入禁苑。不料,北边做李晟先锋的骆元光之军,突遭朱泚手下悍将李希倩围攻,李晟所部与本将假子,只得抽身去救骆元光,因而那本已拆毁的苑墙,又叫禁苑中的叛军连夜抢修好了几断,余下的部分,亦被彼等用篱刺栅栏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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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攻入长安(上)
尚可孤所说的禁苑东边的苑墙争夺战,乃与长安城的军事防御特点有关。
唐长安城,分为城郭和禁苑两大部分。
城郭如一方围棋盘,棋盘的东、南、西各有三道城门,棋盘的北边因与禁苑相连,共有包括玄武门在内的七道城门。
棋盘内,北边正中是皇城与宫城,既是三省六部以及各台寺馆监办公之处,也是太极宫、东宫、掖庭宫的所在。
宽近百步的朱雀大街,可以看作棋盘上横贯南北的中轴线,北端衔接承天门大街,直入宫城。棋盘中一百一十个街坊,如菜畦般排列规整,朱雀大街以东的街坊归万年县,以西归长安县。
这占地宽广的棋盘,不论治安,军事上的防御能力,主要体现在皇城和宫城。自隋朝起,皇城和宫城的城墙就修建得十分高大坚固。当年唐高祖李渊率二十万大军攻入长安,在皇城和宫城处曾遭到隋军的激烈抵抗,付出了巨大伤亡才攻入禁宫,可见皇城与宫城易守难攻。
然而,帝国真正的防御核心,自大明宫建成后,就不在皇城和旧宫城,而在大明宫所处的禁苑。
大明宫修建于长安东北的龙首原上,位于前面所说的“棋盘”一样的城郭外。当大唐的帝王们以这座辉煌雄伟的新宫殿群为朝议和起居的场所时,长安城军事防御的重点,自然就从皇城与旧宫城进一步北移到大明宫。
围绕着大明宫,长安城的北部有一大片禁苑,足以布置统治者最为精锐的皇家卫戍部队。
朱泚篡据长安称帝后,他自己的幽州嫡系军队也好,因姚濬箭伤不治而亡后被朱泚手下将领接收的泾原军也好,都驻扎在禁苑内。
因为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术士桑道茂上奏,数日前,张光晟带了一部分叛军北出禁苑,与西边咸阳方向疾行而来的李怀光朔方军在中渭桥合军后,直取李晟的东渭桥营地。但禁苑内,董秦仍率五千兵力护卫着朱泚。同时,朱泚手下还有亲信将领张庭芝、李希倩、韩旻等人,皆据守于苑中。
李晟得到桑道茂的情报后,悄悄从东渭桥抽兵,突然集结于禁苑东边,恰恰是想趁朱泚叛军兵力减少一半的时机,迅速地攻破禁苑城墙,冲入长安城军事防御的核心之地,与留守大明宫附近的叛军决一死战。
然而眼下,东边的苑墙都未完全攻破,若东渭桥的张光晟与李怀光联军回援,与禁苑内的叛军夹击李晟与骆元光的神策军,所谓奇袭,又恐怕如当初奉天城外的漠谷那般,成为勤王之军的修罗场。
城南大军中的各位上将,私怀后计的尚可孤、皇甫珩等唐人将领也好,蒙在鼓里的琼达乞和阿眉也好,此刻的目标倒是一致,就是速战速决拿下长安城。
“尚将军,晚辈冒昧一问,长安城郭中情形,如何”皇甫珩道。
尚可孤道“老夫在城中的探卒来报,城郭的东、南、西九道城门,都是贼泚伪帝的金吾卫把守,每门百人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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