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朱泚面容松弛下来。
瞧瞧,国师到底是国师,精神境界比董秦、张光晟这样的戎马武将,以及王翃这样的宦海老油子,还是要高上几层楼。
果然寥寥数语,便有仰望苍穹、可摘星辰的远阔气度。
桑道茂见帝君面色祥和,又继续道“如今月令,本是东南风盛,然而臣晨昏又见,咸阳方向有紫气逆行。此气乃赤黄之辅,若能与王气相会,乃吉上之吉。”
“哦”朱泚听入了迷。
桑道茂却在关键的时刻停了下来,闭上双目,似在脑中复盘一些景象,俄顷方又睁眼,郑重道“自前日起,渭水之南,森然雾气中,城阙隐现,忽又状如山峦,此为兵戈之象。陛下,臣以为,贤者当顺天应人,天有此象,那李怀光又愿意东行合兵,陛下自当一鼓作气,剿灭神策军中势力最大的李晟所部!”
这下完全听明白了。
朱泚细细品咂,李晟刚刚受唐廷之诏、统领诸君,若自己联合李怀光,以电闪雷鸣之势绝杀之,必能震慑李适余军、大涨己方士气。
忽而,朱泚又想到一节,正要开口,却听桑道茂恭敬道“臣本布衣,苟活性命于乱世,颠沛流离到西京,因见国有巨变,好意上奏唐帝,却如石沉大海。臣虽一介方士,亦心向明主,幸得陛下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臣今日请命,愿出禁苑,以观天推演之技,助张公光晟一臂之力。”
真是一位贴心而有使命感的国师!
朱泚大喜。桑道茂所请,正是自己欲言之事。行军打仗,有这样的再世诸葛辅佐主将,他这个皇帝坐在大明宫里,可放心了。
圣意既决,董秦听到后,比正准备奉旨出征的张光晟还兴奋。他在府中大饮一场好酒,醺醺然中,对亲信家奴道“世人皆道我董秦是个粗蛮武夫,本来好好地做着淮西节度使,因为心眼不够,被李希烈那个混球算计,赶回了长安。但如今尔等瞧瞧,老夫勉力斡旋,将朔方军弄来,帮着陛下收拾神策军,老夫是不是有些萧何之才呵呵,呵呵呵呵……”
长安一片月,家家心不同。
董秦洋洋得意、张光晟摩拳擦掌、王翃忿忿不平之际,桑道茂则坐在月色溶溶的院子里,既未喝酒,也不饮茶,只是抚着石桌上那本《推背图》。
桑道茂来到大明宫后,终于看到了藏在甘露殿中的《推背图》。这本来自前太宗朝术士李淳风、袁天罡合著的预测国运之书,朱泚准许桑道茂带在身边,参研领悟。
桑道茂此刻看着这本有着六十张图和六十首诗的谶书,心中嗤笑了一声。
预测盛唐以后六千年的世间事在桑道茂看来,算清楚五年内的局势,才是紧要之举,已足够通过改变关键环节,来做一个忠实的李唐子民、尽一分绵薄之力了。
他将《推背书》往边上一扔,又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纸上是禁苑和长安各城门的叛军驻防图。
他将图纸交给站在一旁的家奴“明日你出了长安后,务必在日落前赶到东渭桥。”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苏武墓前
武功县,南临渭水,去咸阳一百里,去长安一百七十里。从区划的意义上讲,武功县,与渭南、泾阳、咸阳、奉天这些名字如雷贯耳的地方,等级相同,都是大唐帝国京兆府治下的京畿属县。
皇甫珩和琼达乞率领吐蕃军,离开奉天城来到武功,刚刚准备在东边的空旷之地准备扎营,武功县令就带着主簿和各曹前来劳军。
这颇有些出乎吐蕃主将琼达乞的意料。他本以为,中原唐人,对吐蕃兵士,即使明知乃为助朝廷平叛而来,也不会有好脸色。没想到,在奉天时,那个以前与吐蕃猛将论莽罗打过恶仗的武将浑瑊,就态度亲善,眼下到了武功县,人还没下马,当地这些文吏又满脸堆笑地出现了。
琼达乞离开吐蕃前,母亲还抹着眼泪担忧他一去不回,现今看来,还真如文成公主的时代那样,中原竟像吐蕃人的舅家……
然而皇甫珩第一眼看到民夫们用骡子驮来的食饷,即知并非来自乡里人家。
那麦粉做成的圆饼,齐齐整整地以藤绳穿就,显见得是军中备粮的手法。
皇甫珩正要询问同为唐将的白崇文,只见那武功县令蔡知言,已恭恭敬敬地上得前来,冲着面前这排上官上将唱礼。
唐将皇甫珩、唐将白崇文,蕃将琼达乞,蕃使论力徐,监军翟文秀……
蔡县令真是不容易,一个个大揖作过来,那脸都快笑僵了。
帝国定邦百余年来,人人皆知,“县令治国”,要不怎地当年玄宗大搞吏治,是从在御殿之上考核二百余名新授县令开始的呢。须知如今圣上昼夜离不开的内相,陆贽陆学士,也是从华州郑县县尉做起的。
京畿诸县,天子脚下,县令们一个个都是人精,蔡县令亦不例外。他笑眼一扫,便知当中骑在河西战马上那相貌堂堂的年轻唐将,皇甫中丞,无心与自己应酬,直盯着自己身后的辎重,锐利的目光中满是警惕。
蔡县令于是又上前一步,却不是对着皇甫珩,而是面向中使监军翟文秀,半哭半笑、表情生动道“中贵人,下官前来告罪,去岁京畿有蝗灾,小县方数十里,就没打上几颗粟子儿,入秋时分都给京兆尹派人来收去。数日前,下官得知有勤王大军要驻于武功县,正为县内无劳军之粮而愁得夜不能寐,东边扼守蓝田七盘山的尚可孤将军,竟命人送来这许多粟饼麦饭,真如旱地忽遇甘霖,大解燃眉之急!”
翟文秀闻言,本就白净和气的脸上,更浮现出一丝欣然,细着一条嗓子道“多得圣主看重,本使也是个差事繁忙之人,自去岁天子播迁奉天后,没少往各军帐下跑,莫说那明明合军却互相倾轧的,就算是奉天城中守军,因了军号不同,彼此营下的小卒强抢对方冬衣和吃食的,也时有发生。直到见了今日这场面,方算得真正明白了,这偌大京畿,谁才是真正盼着快些收复长安的神策良将!”
他说得声情并茂,又浑无顾忌地对李晟等人的含沙射影,连素来习惯了逢迎奉承、方才演起戏来也堪称卖力的蔡县令,都甘拜下风。
皇甫珩方才在马上,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白崇文,见他面上微有得色,已隐约猜到,送来粮饷的,乃白崇文的老上司、神策军中另一支重要力量的统帅——尚可孤。
此刻见蔡县令和翟文秀一唱一和,皇甫珩最是厌憎这般拿情做戏的宦海寒暄,但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窝子唐人已结成盟约,给吐蕃人好吃好喝的,乃是为了日后所用,皇甫珩也就强作笑颜,附和着翟文秀。
一旁马上的白崇文,轻声而简略地向皇甫珩进一步解释道“中丞,大历年间,尚将军就领了三千神策军,在扶风、武功一带戍守十余年,是以对此地情形颇为熟悉。武功向来多旱灾、蝗灾,乡里不裕,尚将军提前给咱们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中丞只管想着后头领兵之事,即可。”
皇甫珩朝他点点头。
而吐蕃这边,论力徐也比琼达乞更留了个心眼。平凉拔营之际,他们就大致听过唐人监军翟文秀的意思,知道选择武功,是为了与一位叫尚可孤的将军,从西南、东南方向形成夹击之势,进军长安。
只是,前有浑瑊,后有尚可孤,都觊觎中原土地上唯一的一支异族铁骑。他们二人,一个是直接卫戍天子的金吾卫将军,一个是天子嫡系、用于牵制各地藩镇的神策军将军,都不是皇甫珩的资历能镇得住的。
论力徐这般熟谙大唐的吐蕃人,怎会不敏感地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收复长安之战中,或许这支两万人的吐蕃军,会遇到比冲锋陷阵、攻城入巷还要复杂的挑战。
偏偏琼达乞和皇甫珩,实则都不是多么精明之人。论力徐叹道。
时令已入五月。
对于习惯了高原稀薄干燥空气的躯体来讲,初夏关中特有的温热湿意,反而成了一种弄巧成拙的献媚。吐蕃军安营扎寨后,虽然前日刚吃了奉天城的烤肥羊,今日又领到了具有中原特色的麦饼,军士们却似乎仍然不像刚进萧关时那般精神气十足。
到了傍晚,白日里的昏醉烦躁散去些,武功县北郊的旷野上,吐蕃人才纷纷从帐中钻出来,在凉爽的晚风中,和皇甫珩麾下的唐人军士们比赛蹴鞠,消磨掉大战前短暂的平静时光。
琼达乞在这时候,是个平易的上将。他脱了甲袍,卸了胸章,一身短打,和普通军士们戏成一片,脚法灵活,还常常引来喝彩。
皇甫珩远远地看着,心中觉得,这个吐蕃贵族,虽然听起来有不少侍妾,孩子也生了一堆,可人品性情着实不错,给阿眉做驸马,倒也不算太委屈了阿眉。
他看了一会儿,见天光仍亮,便翻身上马,叫上两名亲随,往营北的凤岗驰去。
那是武功县最出名的一处古迹——苏武墓。
汉代那位著名的持节不降的臣子典范,十九年后从匈奴归来,虽得到了汉昭帝的授高官、赐钱地,自己的长子却在其后因参与上官桀、燕王刘旦谋反而被处死。直到八十高龄时,汉宣帝问起左右,才知道苏武被扣匈奴时,曾与匈奴妇人生有一子苏通国。汉宣帝命人用钱帛将苏通国赎回长安,苏武才算有子嗣可为其送终、料理后事。
皇甫珩幼年丧父,经史的教养皆来自他出身长安官家闺秀的母亲。母亲常与他说起前朝忠良贤臣,但凡在京郊有墓冢、可访古凭吊的,也无遗漏。皇甫珩到了武功,忽然就忆起,母亲提过,此处乃苏公埋骨之处。母亲年少为西京闺秀时,曾与友人造访过苏武墓,皇甫珩因而决定来看看。
皇甫珩驰到凤岗之上,却见那个孤零零的墓冢前,赫然已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阿眉。
“苏公的故事,谁人不知。他既是杜陵人,我猜应是葬在京畿诸县中,今日听那蔡县令说起,方知竟就在吾等营地近旁。”
阿眉抬起头,向皇甫珩道。人的脸庞在斜阳晖光映照下,总是比寻常时候更好看些,何况阿眉这样的美人。
在皇甫珩看来,这个吐蕃公主的相貌,这些时日又有了些变化,眉眼间的稚气似乎终于散尽,代之以艳夺人魂的凌厉之美。可是,这张面孔上,又总是时时染上一层浅埋在骄傲之下的哀戚之色,心事重重,却又无人能解一般。
阿眉忽然像被眼前男子的注视惊到似的,迅速移开了目光。
“中丞,此刻我见到苏公墓冢,倒想起了另一人,李陵。”阿眉的目光又落回墓碑上时,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淡淡道。
“李陵他本是汉人,战场上被俘。或者自尽明志,或者勉力逃脱,都是武将正道。但他却受匈奴招降,成了右校王。”皇甫珩的语调也不激越,但显然有针砭之意。
“李陵归降,是因天子听信谣言,杀了他老母亲与妻儿。”
“既是谣言,可见天子也是受蒙蔽,李陵更因寻机回到汉地,向天子陈情。肩负大任之人,哪里就能一帆风顺,名门之后,食禄之将,却投了敌国,总不是光彩的事。”
阿眉眉头一皱。她测过脸来,盯着面前这张严肃的面孔。
张口堂皇大义,往往性子凉薄。
阿眉蓦然想起,宋若昭与自己相伴奉天的岁月中,闲谈世情时,曾说过这句话。
在短暂的瞬间,她有一丝清明的失望。
不知道为何,对皇甫珩,她一直来,有过怦然心动的闪念,有过忽觉疏离的烦恼,有过并肩战斗的信任,也有过望其成功的祝福。
可是若要谈进一步的喜爱,总是差那么一点。
这个男子识人断事的智慧与格局,似乎总是欠些火候。
数月来第一次,阿眉有些庆幸,自己与他,并未真的有所逾矩。一个骄傲的女子,最是不能接受,自己属意之人,实则见识心胸,并非想象中那般远阔。
阿眉沉默片刻,道“若如此说来,我本是吐蕃人,却杀了同胞萨罕老爹,还成了中原天子座前的红人……”
“公主,阿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皇甫珩忙急着澄清。
阿眉摇头道“无事。”又展颜浅笑,问道“中丞怎地不观看军士们蹴鞠”
皇甫珩道“某不爱热闹,也无心一观,只想着快些将长安打下来。”
阿眉道“唔,那时一切都太平了。”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发兵长安
如论力徐所料,棘手之事很快就出现了。
几日后的清晨,营中早食还未开锅,只见两匹快马,驮着不同军号的使者,从武功的东面蓝田,北面的奉天,分别往吐蕃军大营驰来。
浑瑊和尚可孤都来要兵。
他们的急迫,非常可以理解。因为一个消息很快传遍京畿——神策军李晟,率领麾下五千精锐,竟然在一夜之间出现在长安东北的光泰门,猛攻禁苑。
“禁苑不是朱泚叛军的近万重兵驻守之处吗李晟怎敢突然发动袭击”皇甫珩诧异道。
尚可孤派来的使者显然更清楚情形,简略道“李怀光拔师咸阳,渡过中渭桥,和张光晟带领的朱泚叛军合兵,准备向东袭击李晟元帅的神策军。但李元帅似乎早有准备,命副据守东渭桥的营垒佯作抵抗,自己则带着精兵早已绕道往南,与华州赶来的骆元光所部,直接往禁苑打了过去!”
皇甫珩心中疾念闪过,立时明白了。想必是李晟得了禁苑空虚的情报,火速联络了镇守潼关的另一支神策军骆元光所部。
作为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城的防御,具有复杂的情形。
严格来讲,长安从北往南,依次排布为禁苑(宫城)、皇城、坊市,防御能力逐步降低。
李晟和骆怀光只要能攻入禁苑,就能从艰苦的攻方,变成优势的防守方,可以遏制北边的李怀光、张光晟联军回撤,隔断他们对朱泚伪帝和其他叛将的救援。
同时,禁苑最南边,就是帝国的核心——以大明宫为中心的宫城建筑群。只要占领了大明宫,捉到朱泚,叛军的意志必定溃退,而再南边的皇城与整个外城郭,就更容易打下来了。
“故而,尚将军请中丞速速拔营,在长安城的南大门接应尚将军,自南攻入长安城,可与李晟元帅形成南北合围之势,一举剿灭叛军!”
尚可孤的使者话音刚落,一旁浑瑊的使者,却向皇甫珩斩钉截铁道“皇甫中丞,浑瑊浑公以为,如今情势下,中丞切不可率军离开武功!”
这浑瑊的使者本就是牙将身份,在去岁保卫奉天的战役中,与皇甫珩也有过点头之交,此际为了替主帅办成大事,哪里还顾得礼节斯文,转身直斥尚可孤的使者道“叛军怎会在长安城南各坊间堆积兵力尚将军若有心襄助李元帅,自应率军沿东边北上,与李、骆二位神策军统领合兵,共谋禁苑之利。如此一来,神策军近两万兵力,为何还要吐蕃兵加入”
“这位军爷好大火气,设若李怀光、张光晟又攻回了禁苑,王师兵力难道无须增援圣上借来的这两万吐蕃兵,莫非是借来作摆设的”
“胡说!怎的是摆设眼下东边的潼关路断,北面的又有河东节度使马燧将军拦着,朱泚叛军若逃出京城,必定往西而来。浑公与中丞的吐蕃军正好堵截他们,南北夹击,一举歼灭之!”
一时之间,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他俩唐语速度极快,莫说琼达乞,便是论力徐,听起来也颇觉吃力。
但论力徐态度明确。自去岁到现在,包子已经吃到馅边了,吐蕃军当然应该先打进长安再说,不进长安,日后怎么讨得安西北庭管它是跟着谁打进去的。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