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高振戚容略展,更为语意恳切道“然而裴君,一时壮志未酬,更不能心灰意懒。如殿下与郭郡王这般人物,绝不能困于时局、任丧乱之火越燃越烈。自古英雄惜英雄,殿下有心结交郡王,裴君可愿通传殿下的一片诚意”
裴玄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振奋之意,自己这趟,果然没白来。但他到底不是谋臣出身,且时时想着安西怕是不保,于是焦虑地问高振“高兄,眼看那吐蕃军就要往长安去了,不知殿下可有什么法子,保住安西北庭不落于吐蕃之手”
高振沉吟道“实不相瞒,普王殿下这几日真是食不知味、寝难安眠,正是在忧虑此事。老天有眼,裴君竟然来了。白日里,殿下听到裴君提到回纥二字,便有了些计较。如君所见,奉天城眼下是浑公所治,浑公一心也要与吐蕃联军、以谋功绩。然而裴君可曾想过,光复长安是一回事,根除叛军又是另一回事。”
裴玄有些懵懂“愿闻其详。”
“裴君,郭都护派出的安西将士们,在何处待命”
烛光摇曳,高振的声音越来越轻,裴玄却在这低语中,心境敞亮起来。
半个时辰后,高振走出驿站。夜已深沉,他腰间有牌符,便也不惧宵禁。
他来的时候,就以不引起注意为由,未曾骑马。此刻,他更要慢慢地走,慢一些回到那个阴鸷的主人跟前去禀报。
方才在裴玄跟前,提到姚令言三个字,或许裴玄未察觉,但高振知道,自己的心骤然缩紧了。这是他自渭水岸边那一夜后,再也无法摆脱的梦魇。
但为何仍跟随着普王他常自问。
也许是一种惯性,也许因为他本性也是无情狠毒。
其实,当普王骤然被削夺了权力、又被诏令留在奉天时,高振内心反而有一丝欣然,这种主人失势、鹰犬仍追随的情形,仿佛教高振确信,能以一种所谓的忠诚来掩饰自己此前的不堪之举。
然而,普王果然不是常人,这样快,就又斗志重燃。
高振觉得,身体中有两个人,野心与怯意,出手与不忍,纠结缠斗,教他独处时常常惘然自失。
他抬起头,那宁谧深邃的夜空,那银辉皎皎的皓月,似是无言的安慰。
高振渐渐明白,为何恁多诗家,吟咏天地日月、山川河流。
此刻,他是多么怀念泾州城外雪山苍茫的景象。然而就在数月前,他终于和党项汉子石崇义率领城傍子弟逃出泾州、东行投奔王师时,还曾那么意气奋发地抒怀“我高振,到底离开这边鄙之地了!”
高振定定地望了一会儿月亮,终是长叹一声,继续往普王邸舍走去。
好在,韦执谊,也在奉天城。
高振这般自语道。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按兵咸阳
咸阳,朔方军大营。
若从空中俯瞰,这座军营,反倒比春初时更富有生机了。经历几场透雨,大地得了给养,迅速为自己裹上厚厚的绿茵。
褐色的如病癣般丑陋的泥土再也没有机会露出来,一片又一片鲜嫩欲滴的苜蓿草,成为战马的最佳粮草。这种来自天地的善意,令它们懵懂地享受着整装待发前的宁美时光。
当然,这只是马的体验。
战马的主人们,则正处于惴惴不安的情绪中。
在那个朔方军兴兵叛唐、掉头往西杀向奉天的翌日,当李琟中计、全军覆没的惊人消息从礼泉传来时,所有的部下,都作好了准备,准备见到李怀光怒极癫狂的模样。
然而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位正准备摩拳擦掌创一番大业的统帅,骤闻噩耗,连夜召集留守众将时,语调仍算得沉缓有度。只是双眼中的眸光,从先前起兵誓师时的愤恨与决绝,变成了一种稍有空洞的沉吟。
他详细地询问了几个从礼泉逃回来的李琟牙卒,又与营中裨将确认了余饷的情形,最后下令各营严阵以待,防止韩氏父子与李晟对咸阳的朔方军营发动东西夹击的攻势。
平心而论,起码在部将面前,这是一种作为统帅的合格的镇定表现。
不过,众人也注意到,当听到,阵斩李琟的是赵升鸾时,李怀光有一瞬间的失语,圆瞪着双目,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
赵升鸾,是一个朔方将士的遗腹子,从小在军中长大,很早就被李怀光收为假子。与韩钦绪相比,赵升鸾的背叛,显然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韩钦绪毕竟是韩游環的儿子,成年后才被李怀光揽入麾下,韩氏父子俩做戏,合伙坑了李大帅,尚可理解。而赵升鸾,许多老朔方都记得清楚,这娃娃嘴上毛还没长出来,就已经被李怀光带在身边做了小侍从,一路提携,长进飞快,几年前李怀光受诏去平定泾原镇刘文喜之乱时,赵升鸾始终仗剑不离大帅左右,真是比亲儿子还肯舍命相互的模样。
结果呢,这小子脸一抹,把李帅亲儿子的脑袋给砍了。
一镇节帅,做到这个份上,是叫人有多唏嘘!
又过了一天,去烧乾陵的达奚小俊回到咸阳,好歹令陷于惴惴不安中的朔方军卒,稍许平静了一些。
达奚小俊将渭水边李泌的一席话,原封不动地禀报给李怀光。李怀光报以讥诮的冷笑,若有一比的话,便仿佛伤透心的女子,又岂是薄情郎君几首赠诗能拉得回的。
李怀光盯着达奚小俊“老夫已经步长安城中那位朱姓伪帝的后尘,莫非还有回头路达奚,老夫上了韩钦绪这畜生的当,固然是在识人的本事上,叫众将作了笑话看。而琟儿阵前横死,老夫更是如万箭穿心。但我李怀光不能自弃,否则这咸阳两万朔方军将士,岂非群英无首再者……”
李怀光站了起来,走到帐中的兵戈架前。架上只有一柄精钢马槊。那是李琟生前所用,若仔细看,光滑的涂了生漆的葛布柘木槊杆上,甚至还隐约可见变成熟褐色的血迹。
抢回李琟的尸身和这柄马槊的牙卒们,李怀光已经厚赏。此刻,他抚摸着那道血痕之处,低声道“再者,琟儿在泉下,不知是否怪我,怪我不听他拼尽全力的劝阻,以至着了韩钦绪的道儿。达奚,你跟了我十几年,眼下依然如此忠心耿耿,老夫的心迹,也大可不避于你。这几日,老夫的确后悔,但不是后悔未听琟儿的话,而恰恰是后悔此前过于听从他的出谋划策,而相信唐廷会善待我朔方军。我李怀光,就应该在河东四镇叛乱之际,也在邠宁和河中,自立为王!”
达奚小俊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毕竟受李怀光之命,烧了乾陵,日后在史家的笔下,叛将之名,左右是逃不掉。虽然李泌的心胸气度令人折服,但若要做第二个李琟,力劝大帅悬崖勒马,他达奚小俊还不至于立场变得如此快。
悬崖勒马现下这情形,朔方军明明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待李怀光重新坐到案几前,达奚小俊才小心翼翼地探问“大帅,往后,吾朔方将士,何去何从”
李怀光闭上双目,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先回帐歇息。”
这位新叛节帅的内心,实也没什么计较。
达奚小俊起身告辞,刚要出帐,李怀光又追加了一句叮咛“军中执纪之事,皆由你来定度。唯有一点须宽宥待之,营下邠宁子弟,有意回镇一探家小安危者,莫要阻拦。可以告诉他们,但凡能带上子弟回来找我李怀光的,河中自有他们安身之地。”
“喏!”达奚小俊道。
礼泉一战中,临阵倒戈的韩钦绪,与父亲韩游環、普王李谊,除了阵斩李琟外,还歼灭了李琟的五千河中精兵,他自己则带走了五千嫡系精兵。
在数年前唐廷召回郭子仪、逐步拆分朔方军的过程中,李怀光分到了邠宁与河中,因而去岁应诏开赴河东平定魏博藩镇的田悦之乱时,营下有不少邠宁兵。
留守咸阳的邠宁籍贯士卒,听说邠宁镇留后韩游環与李怀光撕破脸后,怎会不虑及留在邠宁镇内的妻儿,定会起逃营之心。
果然,正如李怀光估计的,接下来的几日中,达奚小俊几乎天天来报西归人数,竟有四五千之多。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叛乱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咸阳大营,很快就少了几乎一半将士。
恰在此时,长安城来了一位使者。
伪帝朱泚的司空——李忠臣。
李忠臣本名董秦,也是一位在平定安史之乱中为唐廷立下战功的勋臣,既有与郭子仪等九位节度使将安庆绪(安禄山儿子)围困相州之勇,也有过诈降史思明、在史思明营内突然发动袭击之谋。
大历末年,时任淮西节度使的李忠臣,因在治下肆意施暴,还任命同样贪婪专横的妹夫张惠光为副使,终于引发了手下悍将李希烈的兵变。李希烈等人斩杀张惠光后,到底一年之仁,留了李忠臣的性命,只将他赶出淮西。
李忠臣灰溜溜地回到长安之际,代宗皇帝尚未大行,唐廷仍是优宠藩镇武将的风气。因而,李忠臣在淮西弄得这般鸡飞狗跳,朝廷也未治其罪,反授其检校司空和平章事之职,还能在朝会中露露脸。
待到德宗登基,动向迅速变化,朝廷越来越发了狠心要收拾各地不驯之镇,对于赋闲在京城的武将们,也不那么客气了。已经去世的泾原节度使马璘的宅邸被没收也就算了,李忠臣六十多岁但还身体健朗着,天子也露出要将他在樊川的别业充公之意。
李忠臣这般起于行伍、读书不多的武人,哪懂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本就对新君不甚驯服,何况新君还要从自己身上薅去一大片羊毛,以充削藩军资。
于是,去岁,长安泾师之变,不消朱泚开口,赋闲在京的李忠臣,主动地投入其伪殿之中,谋到一个去掉了“检校”二字的司空之职。
就连名字,也从大唐天子御赐的“李忠臣”,改回了本名“董秦”。
“李节度,本来咸阳这一趟,最适合来做说客的,应该是原休原府尹,可惜去年在魏博,你就将他杀了祭旗。现在看来,原府君真是运气不好,倘若去年那趟换了别人去,今日这趟换作他来,恐怕原府君不但性命仍在,还会被李节度你待若上宾。”
董秦今年已经六十有八,比李怀光大了十岁,论做武将的资历,又实在李怀光之上,故而他进了李怀光帐下,没有半分谦敬寒暄的意思,直接就上了揶揄的口气。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白麻之约
听到“源休”二字,李怀光并未勃然大怒,反倒在心中自嘲地冷笑了几声。
他想起半年前在魏县,源休死前对自己说的话“李怀光,你的李姓不值钱!你以为唐廷真的会善待你和你的朔方军”
然后,这位新晋京兆尹就被杀了祭旗,他李怀光率领四万大军长途疾行、在关中罕见的酷寒中往京畿赶来勤王,甚至比那号称天子亲军的神策军早了整整十天,世人皆道“如果朔方军再晚到三日,大唐就完了!”
再然后呢再然后,源休的那番话,便应验了。
董秦看着李怀光虽一言不发、但满脸波澜起伏,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李节度,我们这一辈的武将,哪个不是为他李唐江山出生入死过永泰元年,吐蕃进犯,都打到天子眼皮底下了,先帝慌慌张张地诏令四方节度使出兵勤王、打蕃子。老夫当时是淮西节度使,正在城郊打马球呢,先帝的内侍快马而来,央求老夫北上救驾。老夫的副将们说,大军出征,得选吉日拔营。老夫上前一脚踹倒那个领头来劝的,骂道,哪有父母遇到强盗打劫,儿孙们还要先挑个好日子才去救命的”
李怀光听到这段旧事,终于出声叹气,开口道“何其相似呐!奉天城被你那朱帝围得铁桶一般,我李怀光率军星夜兼程,渡蒲津关的时候,天降大雨,寒冷刺骨,道路又泥泞不堪,老夫我亲自跳下马,站在河岸边,足有两个时辰,嗓子都喊得哑了,勉励朔方儿郎们奋力渡过黄河。结果呢,奉天围城得解,老夫连想见天子一面,都不能。”
正说到心酸处,达奚小俊来到帐下。
李怀光示意他坐下“达奚,你一同来听着。董司空是河朔武将中的老前辈,河朔与朔方,将士们都是铁打的精卒,偏偏那李适和唐廷,猪油蒙心般,要置我们于死地。”
达奚小俊向董秦俯身行一大礼,董秦颔首,报以平易谦和的笑容。
接着,董秦又冲李怀光摆摆手,朝前探身道“因为愚忠而屡屡受辱的往事,吾等就不要再提了。你一个好好的李元帅,因何被逼反,莫说近在咫尺的长安城朱帝,就算吐蕃回纥,恐怕都知晓得一清二楚。令郎之事,太也教人唏嘘,但李节度,你还有四五个儿子,还有河中的大片地盘,还有达奚将军这样的左膀右臂,大可有所作为一番。”
董秦停下,拍掌示意,从长安跟来的亲随,立刻进到帐中,双手捧着一个锦盒。
董秦打开盒盖,取出一页白麻纸。
大唐帝王诏令用的麻纸,有黄、白两色。皇帝的近侍臣子,主要是翰林院学士,起草的诏令、内制和征召的敕书,用白麻纸。而中书省这样的“外省”,起草的诏令制书,用黄麻纸。
从地位来讲,内书高于外书,所用纸色,也是如不染之丝、不雕之木那般高贵的白色。因此,重要之令,常闻言道“白麻宣下”。
而此刻,董秦手中的这张一看就是贡品的精致纸笺,白麻的质地仅仅代表它的来历,所载之言,倒并非诏令口气。
“……泚愿敬李节度为兄,待削平关中,吾二人当割据山河,永为邻国。”
李怀光只读重点。这最后的几句话,加上落款处的朱印,看起来真叫人舒服。
董秦在一旁道“李节度,自去岁十月初三日以来,你我都是很经历了一番风云际会的人,眼下在长安城中的那位天子,何等雄才大略和宽阔胸襟,亦无需赘言。试想,当初李节度在奉天城外的礼泉勤王时,杀了多少幽州军和泾原军而今日,李节度竟然能读到这样一封结盟之信。老夫此番只带数名亲随,出使朔方军,但带来的金帛也好,这封白麻印信也好,足以表明朱帝与李节度结好之心。”
李怀光拿着这页白麻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又向达奚小俊问道“西边方向,韩游環那畜生,还有那奸恶刁坏的李谊,可有什么动向”
达奚小俊禀道“回大帅,据探侯所报,他们一直守在奉天和邠宁,暂时未有东进来犯之相。”
董秦插嘴道“李节度,老夫在长安赋闲的几年,朝会没少参加,那李适也没少打交道。和先帝不同,这李适除了苛待咱们藩镇节将,对太子更是防而又防,禁锢在少阳院里,是一步都不让出去。倒是那侄儿兼养子,普王李谊,受宠得很。西京坊间都传,这李谊,莫不是李适的骨肉……”
李怀光眼中惊异之色闪过,继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这小王爷如此心狠手辣又有恃无恐。”
旋即又挖苦道“哼,不过也不算奇闻,他李唐一代又一代的,污糟苟且之事还少了么!”
董秦附和地报以鄙夷之情,但并未过于沉溺这种对眼下已毫无意义的宫闱秘事。
“李节度,李适此人,最是多疑,老夫倒觉得,那普王李谊出来兴风作浪,实也如刀口舔血般,或许得意不了几天。节度切莫再瞻前顾后、错失良机了。”
李怀光沉默片刻,向董秦拱手道“董司空所言,老夫已明白。容老夫稍加思虑,定会尽快定夺。”
董秦本就做了多年说一不二的淮西节度使,最是明白,身为大镇节帅、老于军旅的武人们,断不是沽酒买肉的黎庶草民那般容易说服。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