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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现下这局势,朔方军虎踞于京西,好歹也有两万余人,与神策军又已势如水火,天子则远在梁州,长安城外面的各支军队、各方势力定然都在观望中。吾等在长安城中倒是正好喘口气。董秦这般想着,倒也不甚急于逼李怀光表态,起身抱拳行礼,爽快地告辞离去。

    朱泚派董秦来通联李怀光后没几日,德宗的龙武军卫士,从梁州送来了李琟的首级。

    这是李怀光没有想到的。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那具楠木棺椁的品相也好,死者的装殓方式也好,一看就并非出于草率之举。

    当他鼓起勇气,去看棺木中儿子的面容时,并没有见到令人恐惧和心碎的画面。李琟的遗容显然经过了入殓师的修整,几乎避免了丧命于沙场敌人刀下的战士常见的血肉模糊。同时,棺木中填塞了石灰与来自西域的香料,使得这具头颅在这个已经渐渐炎热起来的季节,即便经历了长途运送,也并未出现明显的腐烂。

    四名年轻的龙武军卫士,面容肃穆地等候在一边。他们本是长安殷实课户人家的子弟,去岁刚刚被召入禁卫六军之一的龙武军,便在那个在玄武门外训练并宿营的黎明,突然遇到了因泾师兵变而逃出长安的德宗皇帝一家,于是阴差阳错地随着龙武军使令狐建,护卫天子去到奉天。

    在短短半年的密集的战事和几乎陷入绝望的围城饥馑中,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少年儿郎,被命运之手推着,迅速地成长和老练起来。

    他们明白,眼下是在朔方叛军的大营中,面对的是已经对朝廷宣战的朔方军老将。他们离开梁州时,就做好了李怀光受到刺激、将他们杀了泄愤的心理准备。

    但李怀光终于从李琟的棺椁旁离开后,回过身看到他们,只是面无表情、但口气平静地问道“唐帝,又播迁梁州城,銮驾可安”

    龙武军卫士中,一个略略年长些、充为队正角色的儿郎,听出李怀光言辞中,仍存了对天子的一丝臣礼之意,顿时想起在梁州时,李泌交待过他的话。

    “回节下,龙体无恙,行在亦戍卫井然,只是,吾等自梁州启程时,唐安公主,已薨殁了。”

    李怀光面容一动。

    那龙武军士来自富户家庭,很是读过些书,因而说起话来,言辞得体。他见李怀光眼中毫无狠戾之色,便又补充道“公主在奉天时染疾,幸得救治,本已转危为安,奈何大变又起,随圣驾仓促南幸途中,落入渭水受寒,于是……”

    李怀光闻言,沉默片刻,对身边牙卒道“给几位壮士准备粮袋,每人赏钱半贯。”

    又对达奚小俊道“让你手下裨将,送他们即刻出营,送出五十里后,你的人才许回来。”

    “喏。”

    达奚明白,自己的上司,听起来是不让这些唐帝的亲兵在朔方军营中逗留,实则乃要护他们安然,莫在营地附近,叫李琟那仅有的几个活着逃回来的亲信,给杀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每日晌午,李怀光都要去李琟的旧帐中,屏退所有随从,在棺椁边,独自度过一炷香的时间。

    。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争执不下
    李琟的灵柩发往河中老家的那一天,他的父亲,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在董秦留下的白麻盟书上盖了自己的大印,命人送往长安城,递交给朱泚。

    使者走后,李怀光回想着达奚小俊带回的李泌所言——“朔方军虽举兵叛唐,但尚未夺得朝廷一城,伤得宗室一人,开弓未必没有回头箭……”

    过去的几日里,面对儿子终于完整了的遗体,李怀光的心中,不时掠过一些迟疑、怯步乃至放弃的情绪。达奚小俊每天奏报,邠宁籍贯的士卒几乎跑光了,粮饷也告罄。马匹尚能寻些苜蓿吃,人呢,难道抱着地皮啃吗

    一支军队到了要肯草皮树根的地步,还有士气打仗吗

    可是,就这样带兵退回河中自家地盘的话,他李怀光大概是自安史之乱以来,最教天下人耻笑的节度使了吧。

    郭子仪的部下,继承了朔方军节钺的一代名将,在天子的削藩大业中领兵横穿关中去魏博打叛镇,又凄风苦雨地赶回奉天救了天子全家,最后落得老来丧子、败归老巢的结局。

    还不如那被自己儿子算计、又死于派系斗争的姚令言呢!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李怀光拍着李琟的棺木“琟儿,阿父知道,你终是想做孝子贤臣的人。但事已自此,阿父更不能让你白死。”

    如今仍环聚李怀光身畔的几位副将,除了达奚小俊外,还有徐庭光和牛名俊。徐庭光的长女嫁给了李怀光的次子李旻,而牛名俊则从小与李琟一起长大。虽有赵升鸾恩将仇报、阵斩李琟的教训在前,但李怀光仍然对这几个部下保持着信任。

    “节下,朱泚收了白麻盟书后,要吾等离开咸阳,穿过秦岭,直捣梁州。至于一路的粮饷,凤翔镇如今还在李楚琳手中,李楚琳可遵朱泚之命,在斜谷关附近为吾等补充。”

    达奚小俊向李怀光禀道。

    “你二人以为如何”李怀光问徐庭光和牛名俊。

    徐庭光冷笑道“时人都道,朔方憨,河朔刁,东南西南满荷包。这幽州来的朱泚,果然刁钻有心机,打得一手好算盘。听起来,似乎是将擒得李适的功劳叫吾等去挣,可是节下请细想,如今放眼关中,到底是东边难打,还是西边难打”

    帐中四人都明白答案。

    消息纷纷传来,浑瑊已占了奉天城,盐州刺史戴休颜的边军老卒正在南下,而麾下有两万吐蕃军的皇甫珩,也已进入雍州地界,堵在武功县。奉天与武功,形成一南、一北的钳制之态,正是要令凤翔军不敢东进、朔方军不敢西行,虽说双方总人数差不多,但若硬拼几场恶仗,朔方军还剩几分兵力去穿越秦岭、攻打梁州

    朱泚分明就是坐镇长安,想利用朔方军先肃清西边的劲敌。

    达奚小俊接着徐庭光的话道“节下,从咸阳去斜谷关,还没到凤翔地界,就要先和奉天、武功的唐军、吐蕃军接战,那朱泚若真有心助吾等成事,就应该直接从长安往咱们咸阳先运一大批粮草来,而不是诓咱们,眼巴巴地等凤翔的粮草。”

    李怀光点点头。

    达奚说的没错,虽然东渭桥在神策军李晟手中,但渭水之上的中渭桥,能直通长安禁苑,过了中渭桥,渭水北岸就是咸阳,朱泚如果命人从长安送粮来,并不会与东边的李晟遭遇,托辞不了冒险的借口。

    李怀光又站起身,来到兵戈架前,握住了李琟留下的那柄马槊。这已经成了这位大帅的习惯,槊杆摩擦手掌的感觉,似乎更有助于他厘清思路、作出决定。

    这位先为功臣、后为叛将的朔方军统帅,这几日重重思虑下,仍是无法摆脱一种复杂的不忍。

    李适对于叛将之子身后事上表现出的尊重,多多少少触动了李怀光。

    他决定先向东边打真正的仇敌——神策军李晟,而暂且给西边梁州行在的大唐天子几日太平。

    “达奚,你亲自去一趟长安,找董司空。就说我李怀光想办法自备粮草,五日内倾兵而出,从西渭桥渡过渭水,在中渭桥南和灞上之间的空旷处扎营,若朱帝信我,肯拨五千精兵北出长安禁苑,与我会师,吾二军即可挥师向东,以两倍兵力攻袭东渭桥的李晟。先除神策,再谋其余!”

    “喏!”达奚小俊应道。

    李怀光的这个提议,当然令伪帝朱泚心有不悦。

    长安城,大明宫白华殿内,听董秦禀报后,朱泚的脸阴沉下来。

    泾师之变后,白华殿,已被一个叫桑道茂的道士献言,改名为“潜龙殿”。朱泚自入住大明宫后,时刻告诉自己,要拿出帝王的精神气来,你已经龙袍加身了,已经是坐在长安这座历朝都城的皇宫御殿上的真龙天子了。

    不过,随着局势越来越扑朔迷离,虽然长安城外、京畿之内,半年来发生了各种政治与军事势力的较量,使得长安城内的叛军反倒戏剧性地偷安数月,但朱泚仍然心知肚明,整个关中平原上,怀了潜龙心思的,可不止他朱泚一人。

    董秦在一旁观察着朱泚的脸色。对于这位比自己小上二十余岁的大明宫新主,董秦还是由衷地感激和赞赏的。他扪心自问,若无朱泚设计的泾师之变,在唐帝李适越来越严厉的削藩措施下,自己作为赋闲武将的命运,未必会走向有尊荣的终点。董秦真心希望,朱泚能利用朔方军对神策军的仇恨,坐稳屁股下这把龙椅。

    因而,董秦作为有过多年军事经验的老将,反倒认同李怀光提出的方案。

    “陛下,臣以为,李怀光先打东渭桥,亦有道理。目下神策军三支,骆元光守着潼关,尚可孤占据蓝田,别看他们两军似乎与李晟形成铁三角,但潼关乃西进关中第一关,骆元光断不敢弃守华州而回援李晟,东南的尚可孤更是和李晟不睦。如此看来,只要有李怀光的两万大军加入,吾等不妨放手一搏,主动师出禁苑,共袭李晟。”

    董秦话音未落,站在班列中的另一人,阴测测的声音响起来“哦董司空,李晟在东渭桥,未必孤立无援吧,你可莫忘了,东渭桥再往北,就是河东马燧的地界,这位北平郡王,如今还自命唐家忠臣呢。”

    开口之人,正是去岁谋划、掀起泾师长安兵变的“三驾马车”之一原京兆尹王翃。

    朱泚伪朝中,源休死在李怀光手中,李日月死在皇甫珩手中,姚濬也因箭伤不治、刚刚身亡,眼下御前可助谋断之臣,不过是王仆射、董司空,还有那被普王李谊坑了的张光晟。

    王翃原来做京兆尹时,就与董秦有过节。那时董秦的各处家产叫德宗皇帝收了个七七八八,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心中郁闷,常纵马驰骋长安各坊大道,好几次冲撞了宗亲的卤布。苦主告到御前,德宗亦无法,只得怪罪到京兆尹王翃头上,责其治下不严,坊道无序。

    在后来的兵变中,王翃好歹是出人出力,很赌了一把王氏满门身家性命的。可董秦干了啥这当时还叫李忠臣(唐廷以军功赐其李姓)的过气老武夫,不过仗着也是河朔出身,又和朱泚一样有过军镇节帅的经历,便被吸纳进了御前二品大员班底。

    因而,大敌当前,王翃与董秦,在朱泚跟前,虽不至于斗成乌眼鸡,廷上奏议之时,也常争锋相对。

    让李怀光西行的主意,恰恰是王翃出给朱泚的。避免李怀光过早进入长安是一个原因,另一个考虑,自然是,王翃总觉得,自己那外甥皇甫珩,是根硬刺。吐蕃军,狼师蛮兵,进了中原,以前又不是没打到过长安城下,还真只有朔方军能与之势均力敌。

    董秦对于王翃的讥讽,尚未来得及反诘,却听一旁的平章事张光晟出列奏道“王仆射有所不知,去岁唐帝李适强令关中藩镇出人,东进平定魏博田悦之叛时,李怀光与马燧并肩作战,交情不错,他二人先后被神策军李晟在李适那里告过刁状。因而臣以为,马燧前阵回守太原,表明看来是观望局势,实则有暗助李怀光之意。”

    朱泚抬起头,盯着张光晟。

    张光晟当初暗通普王李谊,被李谊要求把姚濬妻、子送到渭水边,真的以为是普王心善、要以姚令言两个孙儿的安然来缓和朔方与神策二军统帅的关系。没想到后来听说,弱妇孺子,竟和姚令言一起,被李晟给杀了。张光晟方才意识到,是中了李谊和李晟的毒计。

    张光晟曾经血洗回纥突董使团,有边境屠夫之称,但他自认那是为了国之利益,杀的也是为祸一方、欺辱唐人的外族。对于姚家老小的遇害,张光晟实在是恨透了李谊与李晟这样的阴狠手段。然而朱泚得知此事后,反倒对前来请罪的张光晟,选择了宽宥,仍然信任其为左膀右臂。

    “张相公,依你看来,朕的精兵强将,确应与李怀光合兵灞上,共击李晟”

    “陛下,姚濬已死,但禁中仍有泾师四千,臣愿领兵出北门,与李怀光联兵。臣虽年纪大了些,但一身本事仍在!”

    张光晟毫无迟疑道。

    从军事的合理性来看,董秦、张光晟的主张,和王翃的主张,实则都没错。

    朱泚在御座上沉吟半天,宣布退朝。

    他决定去问一个人——熟悉太一遁甲之术的桑道茂。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术士有为
    桑道茂这个人,简言之,就是个算命的。

    但说得再具体些,和市井里摆个摊头预测姻缘前程的算命先生比,他出名,是因为一卦算准了江山社稷之运。

    德宗皇帝李适,与他祖父肃宗、父亲代宗相比,除了是个激进的削藩派之外,还是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再世汉武帝。他坚定地认同孔老夫子“不语力乱神怪”之理,登基后,不仅撤了内道场(设于宫中之佛事修行场所),对奇门遁甲阴阳五行之术也颇为不屑。

    大历末年,父亲代宗皇帝大行后,灵柩出宫,往陵墓去时,德宗看到车驾不走在大道正中央的“午线”,便问何故,太常寺答“陛下本命在午,故避之。”

    德宗大怒“岂能枉灵驾以牟身利!”遂命灵车回到大道中央,碾压着午线一往无前。

    端的是一位不问鬼神问苍生的贤帝呐。

    不过,初心都是用来遗忘的。

    有些事,见过了、经历过了,就会信,不管是智信还是愚信。比如奉天城被围时,韦皋前脚刚烧了西明寺,唐安公主紧跟着就突发急病,这已然让原本苛待释家的德宗,心中开始埋下敬畏佛寺的种子。还有一事,则教他不再视方外术士为骗子妖人。

    便是桑道茂的谶语。

    建中元年六月,刚刚坐上龙椅才数月的德宗,接到了长安城中一位自称“桑道茂”的方士的“谶学”上书“国家不出三年有厄会,奉天有王气,宜高垣堞,为王者居,使可容万乘者。”当时厌僧憎道的天子,不以为然。及至去岁泾师兵变,天家仓惶播迁奉天城,从德宗到百官,再到长安城的庶民,才联想到桑道茂的谶语。

    这样带有星辰般浩瀚神秘色彩的布衣国师,旧主惦记,新帝更喜欢。

    朱泚篡据长安后,立即派人找到桑道茂,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大明宫,比正三品的司天台监令,还风光。

    桑道茂一朝食禄,立刻上了一道奏疏,请改大明宫“白华殿”为“潜龙殿”。

    “这白华殿是陛下举行登基仪式之所,但其后又发生了旧臣段秀实以笏板悖袭陛下、血溅御阶之事,此处不可再用旧名。《易卦》有云,潜龙勿用,龙,乃天地之阳气,可煞白华殿之血光,而眼下关中群雄尚在,陛下宜韬光潜锐,故,臣请改白华殿为潜龙殿。”

    “大善,便依先生所言!”朱泚爽快道。

    潜龙殿的匾额挂上后的小半年中,虽然奉天没有打下来,但勤王的朔方军和神策军勾心内斗、自乱阵脚,唐帝果然被逼得又再度播迁。朱泚夤夜细思,更觉得桑道茂是个人才,这“潜龙”两个字,改得当真吉利!

    乱世有异人,方外多高手。一时之间,长安城的坊头巷尾,都在传“得桑道茂者得天下”。

    眼下,在与朔方军联袂克唐的行军安排上,手下臣子有了分歧,朱泚首先想到的,也是要请教桑道茂。

    “陛下,自李怀光在咸阳兴兵叛唐,神策军移阵东渭桥后,臣每日夜观天象,颇有所得。自古改朝换代,天必有告。星象为表,气象为本。天子气,内赤外黄,臣夜夜所见,长安城上赤色益浓,而西方王气益微,正是李适播迁的梁州方向,因而陛下可放心,唐廷气数已尽。”

    桑道茂来到潜龙殿上,瞧着朱泚的御前班子早已散去,兀自松了口气,继而侃侃而谈,将座上的新天子先好一通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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