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想到李泌,普王忽然记起,此前这韦执谊曾向自己和李晟禀报过,李泌对于不好好安抚朔方军、却通过割让安西北庭来向吐蕃借兵,持反对意见。
那简直是一定的。普王心想。
李泌这样少年成名的帝国文士,又经历过开元盛世,怎么会接受泱泱大唐有一日竟要靠割让两大都护府以求吐蕃援助的情形。
普王甚至很肯定,如果说那安西都护郭昕和北庭都护李元忠,听到诏书那般泣天号地,还是出于武将对于治下军镇极为强烈的占有欲的话,李泌的反对,才是源于帝国文臣刻骨铭心的骄傲。
这种精神层面的坚持,也更为纯粹。
普王令高振带韦执谊在奉天城安置下来。当然,鉴于圣上的态度,普王的行事变得更为小心谨慎,次日就知会了浑瑊。缢杀崔宁那日,浑瑊领教过韦执谊在御前滔滔不绝的表现,但此等文士再口若悬河,又不是武将,能翻出甚么花来,便也不以为意。
普王到底是宗室贵族,诗书画棋,莫不精通,尤其这棋瘾,大得很。幸好韦执谊来了,否则高振那般资质,还真是入不得普王的眼。
浑瑊出城与皇甫珩的吐蕃军套近乎时,普王烦躁,自然又是叫韦执谊来下棋,但终是心不在焉,于夜幕四合之际,领了韦执谊和高振,上城远眺。
韦执谊借着火把偷偷观察普王,见他的面色,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候,都复杂得多。待得普王终于看够了,终于返身下城时,韦执谊和高振,听到自己这主人阴测测的声音低喃道“你们说,怎么能让这吐蕃兵,又出了力,又拿不走安西北庭呢若是那般,想必圣上也好,李公也好,都会合意吧”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安西旧事
吐蕃军在奉天城外,饱餐了一顿浑瑊送上的肥羊,次日晌午,便在皇甫珩和琼达乞的带领下,继续向南开拔。
浑瑊酣睡一觉,又登临城头,遥望那两万大军,烟尘滚滚、人马喧嚣地渐行渐远,心中着实五味杂陈。
想当初,广德二年,朔方军节度使仆固怀恩联合吐蕃、回纥两国以及党项部族,举兵叛唐,就是直奔奉天城而来。他浑瑊率领精锐铁骑,主动出击,在旷野上反复冲阵,甚至不顾一切地多次夜袭敌军营帐,才以悍勇之军威,将吐蕃军逼回了邠州地界。
天下人间,国与国的关系,真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浑瑊自问,当年而立在望、正是一员悍将的自己,怎么会想到,二十年后,同样的城,同样的人,唐蕃两军,竟然从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变成了推杯换盏、情如同袍。
这他娘的一言难尽的世道呐!
浑大将军感慨了一番,把几名亲信牙将叫到一处,吩咐他们向四面八方派出机灵游奕,主要盯着咸阳方向李怀光的动向,同时注意北边盐州刺史戴休颜的援军何时到来,以及南边皇甫珩吐蕃军的情形。
然而,就在更为复杂的会战将要发动之前,奉天城下,翌日,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的使者。
郭昕的父亲郭幼明,与汾阳王郭子仪乃同母兄弟,因此,郭昕算得郭子仪的亲侄儿。
三十年前,安史之乱爆发,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的边军被大量内调中原,用于平定叛乱。天宝十五年,率领二十万西北边军精锐的大将哥舒翰,被昏聩的玄宗皇帝逼迫东出潼关,与安禄山的部将崔乾佑战于灵宝,被诱进七十里的狭长山道,中了崔乾佑事先布下的埋伏,二十万唐军,最终逃回潼关的,只有八千人。
这些半生戎马、极富作战经验的西北边军,死在了中原,直接的恶果就是,大唐帝国的西部边疆,成了不设防之地。
到了肃宗与代宗年间,迅速崛起、国力日隆的吐蕃,早已视文成、金城公主和亲的佳话为笑话,趁乱侵如大唐帝国的西部边疆,不仅占领河西陇右,更觊觎安西北庭。这个在开元天宝年间被唐军各路名将都蹂躏过一遍的雪山番国,毫不客气地以铁蹄踏尽河湟地区,隔断了唐廷与西域的联系。
代宗永泰元年,河西节度使杨志烈身死,时任朔方节度大使、荣封中书令的郭子仪,向朝廷请奏,遣使巡抚河西、安西诸地,最终前往履行这一职责的,正是郭子仪的侄儿,左武卫大将军——郭昕。
当时只有二十来岁的郭昕,此去再也未回过长安。近二十年来,他在龟兹(安西都护府治所),辅佐历任安西都护,与北庭都护府的唐军遥遥呼应,在西域与中原通讯完全中断的前提下,坚守西域各镇,无数次击退吐蕃的进攻,也无数次拒绝吐蕃的劝降、诱降。
当然,不得不提的一点是,安西与北庭诸将能“不动中国、不劳济师(代宗诏书用语)”,仍与吐蕃劲敌对抗如此长的时间,而不使西域失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来自回纥的驰援。
郭昕辅佐过的安西大都护尔朱某,主政安西期间,回纥在位的可汗,是牟羽可汗。此时,大唐帝国与回纥汗国“联兵共抗吐蕃”的彭原之盟已结成。牟羽可汗以这个理由,派遣大量回纥兵进入安西、北庭地界。
已成“飞地”、孤悬海外的安西北庭唐军将士,以及部分与唐人共同戍守西域的胡人,只能接受回纥势力的渗透。这个时期,从安西、北庭要到达中原,唯一可行的道路,就是翻越金山、途经回纥汗国的牙庭,再转而南下,取道中受降城,最终到达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
尔朱大都护死后,郭昕以留后之职,代主安西,并且继续执行老上司结好回纥、共拒吐蕃的策略。
然而,到了大历末、建中初的年代,也就是四五年前,局势忽然又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来,在回纥国内,牟羽可汗帐下的顿莫贺达干,遽然发动政变,杀死牟羽可汗,自立为顿莫贺可汗,这使得西域境内的回纥军队不可能不受到东边祖乡政权更替的影响。二来,在长安,代宗驾崩,德宗继位,因“陕州之辱”而对回纥有刻骨仇恨的德宗皇帝李适,开始推行仇回纥、亲吐蕃的策略,释放吐蕃俘虏西归,并且对已经去世的安西旧将、生前曾多次重创吐蕃的马璘,诏令没收、拆除他在长安的宅第。
这时,刚过不惑之年、人生阅历已十分老道的安西都护留后郭昕,敏感地意识到,军事外援的减弱和中原故庭的放弃,极有可能令安西北庭陷入绝境。
同时,发现大唐帝国的新主实行联蕃抗回的政策后,回纥的新任可汗顿莫贺,也不得不进一步开放回纥道,允许安西北庭的唐使,能迅速无阻地前往长安,以期阻止天子对于吐蕃的进一步亲好态度。
于是,建中二年,郭昕所派的使者,终于取道回纥,来到长安,向天子、也是向天下人通告,在遥远的安西北庭,从侯君集到苏定方,从裴行俭到高仙芝,在这片无数大唐名将征战杀伐的土地上,唐人将领郭昕和李元忠,仍然在坚守。
一时之间,朝堂上下,哭声一片,群臣们,无论是发自肺腑敬重的,还是表情丰富做戏的,都哭得都那般认真而尽情。
是啊,居于繁华京城的人们,一想到自己的同族中竟然有那般坚韧不屈的戍守者,在漫漫黄沙和孤绝少援中,力保唐旗不倒、唐音不绝,这足以让百官从中原大地上叫人焦头烂额的削藩局势中,暂时抽离出来,对着圣上,好好地哀哭一番这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的壮举。
面对这突如其来、但堪称感动大唐的情形,德宗皇帝,表现出了一个新君恰到好处的惊讶“朕没有想到,自前朝关、陇失守后,东西阻绝,然二庭四镇,我大唐忠义之师,竟仍在泣血相守。赏!赏!”
于是,当(第四声)年,德宗就遣使,仍走回纥道,来到安西北庭宣诏“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可北庭大都护。四镇节度留后郭昕,可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其将士叙官,可超七资。”
虽然除了官职告身,没有一个子儿的财帛赏赐,但这已足够西域将士感念涕零。刚刚依诏书转正的郭昕都护,甚至专门铸钱“建中通宝”,在安西发行,表达了安西唐民誓死效忠中原政权、永远臣伏唐廷治下的决心。
然而,天子诏书余音犹在,到了今岁,朝廷又来了一纸诏书。
这回是晴天霹雳,安西北庭,竟然被割让给了吐蕃,只因为,大唐要向吐蕃借兵平叛。
奉天城内,充为浑瑊临时指挥所的衙署大堂上,浑瑊和普王李谊,盯着眼前这位形容憔悴、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的安西使者。
他二人,一个是看重胜负、严厉冷刻的武将,一个是素来逐利、只逞权欲的亲王,此刻也不由生出些许怜悯之意。
那使者姓裴名玄,三十不到的年纪。叫人微微吃惊的是,他分明长了一张高鼻深目的胡人面孔。
“殿下,浑公,小使祖上是胡部,当年祖辈幸得裴行俭大将军青眼,招入麾下,收为假子,成为牙卒,故而跟了将军改姓裴。”
“唔。”浑瑊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出身铁勒部的浑瑊,对于此类本非唐种、却世代忠于大唐的胡人,天然地抱有亲切感。更何况,自己得郭子仪一手提拔,也是个老朔方军,与郭昕大都护,无论如何也不能算陌路。
不过,交情归交情,分寸归分寸,浑瑊内心深处,从这使者一进奉天,就巴不得他快些走。
因为,裴玄,已经去过梁州。
郭昕和李元忠,在安西和北庭各自的都护府里,粒米未进了三天,终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得想法子让圣上收回成命。
为了抢时间,郭昕派出的裴玄使团,去岁末离开龟兹城,风雪中穿越回纥孔道,在回纥境内虽未遇劲敌,但恶劣的天气令使团中的仆从和牲口,纷纷丧命。待进入大唐北疆,裴玄身边仅剩两名安西军士。和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艰难,有胜之而无不及。
然而,对于裴玄这样信念坚定的使者,比丧命更不能接受的,是有辱使命
数日前的梁州行宫,德宗皇帝看到裴玄献上的安西将士的血书,脸色已阴沉了三分。待到裴玄奏禀,郭都护与李都护,愿出安西将士,与顿莫贺可汗相商借兵、赴京畿平叛时,天子终于冷笑一声,开口道“安史之乱中,郭都护尚在中原,难道忘了我大唐问回纥借兵的后果了吗”
裴玄也是在建中二年历尽艰辛去到长安、觐见德宗的安西使团成员,德宗对这个唐语地道、面相纯朴的胡人有些印象。
德宗看了一眼阶下并无任何表示的李泌,终是缓和了语气道“裴使,你在梁州城歇息两日,便回龟兹吧。替朕传个口谕给郭郡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待得叛乱平息,他便率领安西将士们回关中来吧。朕,必以平章事待之。”
裴玄于是成了一个失败的使者,郁郁踏上归程。
他在山路泉水边歇息时,看着自己的面庞,很有些惘然。
这是一张胡人面孔,这张面孔的主人,却为了唐家将要失去安西北庭,而肝肠寸断。
从梁州城往北翻越秦岭、来到奉天城最后一次碰碰运气的裴玄,是唐家青史上那种最为常见的小人物。
可是,在风云际会的大时代下,小人物有时是无力的,有时又是关键的。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结裴使
浑瑊刚听裴玄说了几句梁州面圣的遭遇,脸色已有些怫然。
识时务者为俊杰,圣上已然给安西北庭的唐人老将们留好了回到中原、入相享福的出路,如郭子仪那般在长安善终,不是挺好非要在京畿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还来烦扰圣心。
这裴玄看来也是个迂直的当差,难道不去打听打听,吐蕃军已驻守在离奉天堪称咫尺的武功,他还跑来奉天作甚,难道指望老夫帮他主公再去劝谏圣上
浑瑊腹诽阵阵,一开口,仍是善言善语的语气“裴使莫再郁郁,君为使者,已尽心尽职,目下关中战事如荼,颇不太平,裴使且在奉天歇息一天,明日老夫找几名精干兵卒,护送裴使进入北边灵盐地界,才放心些。”
再漂亮的逐客令,它也是赶你走的意思,裴玄如何听不出来,只得恭恭敬敬地向浑瑊道“仆多谢浑公。”
眨了眨眼睛,须臾犹疑,又向上座的普王李谊俯身行礼“殿下,建中二年,仆受郭郡王委任,随使团经回纥道,跋涉至长安面见天颜,奏报安西北庭将士仍在抗敌守土。经过泾原镇时,曾得姚令言姚节度补充给养,当时殿下也在泾州,特意赶到城郊,勉励吾等。当日情景,仆每每想来,仍觉振奋,故此番北归,听说殿下也在奉天,特来拜见。”
普王闻言,心道,怪不得觉得此人眼熟。其实,方才裴玄陈述御前奏对情形时,普王本就听得津津有味,以便运筹新的计划。奈何被浑瑊这个老武夫生生打断了,他大约生怕隔墙有耳,传到奉天,接待一个失意返归的使者落一天脚,也会变成教圣上起疑的大事。
毕竟,议论圣意曲折,最是被文臣武将所忌讳。
普王于是淡淡道“哦,裴使一提,本王倒想起来。短短三年,裴使怎地瘦得这许多,本王竟未认出来。”
裴玄咂摸着普王和颜悦色的口气,以为有些叙旧的希望,正想继续攀藤而上,却听普王转向浑瑊道“浑公,裴使既是故人,明日启程时,务必知会本王,本王要亲自敬酒相送。”
裴玄心中一沉,彻底断了念想。
是日夜晚,裴玄在奉天城的官驿中,无精打采地用完晚膳,忽见驿卒引了一位虽面容不甚白净、眉目间却很有些书吏斯文气的中年男子来到门口。
“裴君,在下高振,本为泾原镇姚节度幕府中的孔目官。奉普王殿下之命,为裴君送些路上的钱资用度,聊表心意。”
高振言辞谦而不卑,笑意暖人,一边表明身份,一边已走入屋中。
“当年裴君的安西使团过泾原,姚节度出城慰劳,在下正在州畿各邑巡查营田租赋,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如裴君这般甘冒千险、万里传讯的勇毅之举,才是吾等热血男儿真正应择之征途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何况拍在一个正在自怜人微言轻的使者心头。
裴玄赶忙还礼“高兄此言,教愚弟愧不敢当。”
如此称兄道弟了,高振便大大方法地将小包袱放在屋中央的案几上,旋即将视线投向房门。
裴玄心绪不佳,但头脑没有糊涂,眼色仍是机敏,立时领会,继续保持着恭敬的寒暄,去将房门掩上。
“裴君,姚节度,已不在人世了。”高振口吻突变,沉声道。
裴玄黯然“愚弟已听说了。当日泾州城外,吾等乃第一次来到中原,见着姚节度沉稳果毅、普王殿下英气勃勃,均道我大唐确是人杰辈出之地,从天家宗室到边疆大帅,都令人倾羡。”
高振摇头叹息“无奈事多乖舛,姚节度被神策军统帅擅杀,普王殿下如今又赋闲城中。”
裴玄在梁州时,谨慎地探问过,听说那在礼泉阻截朔方叛军、立下大功的圣上宠侄,仍驻守奉天,因而才起了前来拜见普王李谊的念头,看看能否事有转机。但他自进了奉天城,各种迹象都向他表明,普王李谊,已经从沙场新贵,变成了无兵无卒的摆设。
不过,高振直白地说出“赋闲”二字,裴玄仍是心中一动。如此袒率之语,出自高振这般普王身边的亲信,定然不是因为交浅言深的鲁莽,而是应有后文。
高振语调仍是沉缓,不急不躁道“那带领吐蕃兵的皇甫珩,说来还是姚节度最为器重的养子,是泾原镇的一镇兵马使,当年多少次领着戍边战卒出城防秋,接战西蕃蛮子。他阿父也是安西军老将,死在西蕃蛮子手中。结果呢,他现在倒要靠吐蕃人谋军功。在下去岁在咸阳神策军营刚听说此事,一时激愤失仪,倒是普王殿下安抚我,人各有志,吾等自守君子之道、莫与那急功近利之人为伍便好。”
裴玄赞道“普王殿下真是气度远阔,高兄能投得如此明主,真真教愚弟羡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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