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白崇文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那是自然。翟监军与那人有怨,又与钱帛无仇,怎会不愿意倒是中丞你,自然不是内侍阉奴那般的人品。”
皇甫珩冷哼一声“既如此,尚使君和白将军为何仍要把主意打在我身上”
白崇文被呛了一句,却浑不以为意,反倒收了脸上有些戏谑的神情,正色道“因为白某心中,已然服气了你这泾州小子。当日白某有意刁难于你,不过是试试中丞的气量和胆识,而萧关一战,你我并肩而战,白某已知,中丞虽年岁不大,实在绝非池中之物。翟监军为出气,为求财,与尚将军结盟。而中丞,若与尚将军联手,定是因为目光远阔、胸有宏图。”
他前倾了身子,指着案几上的舆图道“中丞不会真的以为,打下这长安,砍了朱泚的头,你这般有功之臣就定能得到拔擢吧御前有李晟这般善耍心眼的元帅在,只怕京畿这许多勤王之军,都是吃力不讨好。河东节度使马燧最是看得分明,因而李怀光一叛,马节度就退回老巢观望去了。”
白崇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中丞白日里,可是跟着那西蕃蛮子巡营去了别看那琼达乞现在对你客客气气,拉出来的两万蕃军也不是废物,但平叛之后,他们回吐蕃去了,捧着新鲜热乎的安西北庭饮酒论功,中丞你呢你又成了光杆将军。”
皇甫珩脸上的清冷神色消散了些,代之以屏息蹙眉的凝重之态。
他没有想到的是,白崇文此前的倨傲粗鲁,竟都是假象。直到离开平凉南下的途中,白崇文秘密地邀约,才让皇甫珩认识了真实的白崇文——尚可孤的得力谋将。想必,当圣上下令尚可孤出五百神策军护卫皇甫珩这个唐将去边疆借吐蕃军时,尚可孤就已经陡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好好利用的机会。
不过,白崇文的一席话,确实说到了皇甫珩心坎上。
是的,长安光复、圣驾回銮、吐蕃军撤走后,他皇甫珩的未来在哪里藩镇节将入朝为臣他的眼前晃过李怀光,晃过崔宁,以及义父姚令言。
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丝惧意。
白崇文盯着眼前这比自己小上十岁的青年骁将,对方面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是那么真实。白崇文也不免喟叹,我们这些马背臣子呐,顾不上家小、死了妻儿,算得什么。大娘子死了,再娶便是,儿子没了,也可以再生。最惶惶不安的,乃是刀光剑影中挣下的功名,哪天就会变成一根送命的白绫。
“中丞,李晟此人,论打仗的能耐,吾等敬佩。但若论为人之阴险无情,实是叫人乍舌。神策军制将刘德信,与尚将军自小都为鱼朝恩养子,刘将军惨死在李晟营中,尚将军目眦欲裂,当下就要从蓝田冲去东渭桥找李晟拼命,到底叫吾等亲信牙将拦住了。数日前翟监军带来姚节度遇害的消息,中丞偷偷出营祭奠,想必心情和尚将军也是一样。”
皇甫珩眼神一闪。虽然他还是没有吭声,但心中感慨什么都瞒不过白崇文的同时,也承认,白崇文不但沙场功夫了得,攻心的本事亦上佳。
皇甫珩也看到,如今情势,遍观军旅,一介武将去天子嫡系的神策军中挣前程,最是清醒。
神策军本就有好几支,论资历,尚可孤未必输于李晟。现在尚可孤意属自己,正是个机会。但若真的就答应他们的计策,皇甫珩又总觉得有违男儿的光明磊落。
直到白崇文方才提到姚令言,迟疑中的皇甫中丞,仿佛豁然开朗,迈过了最后一道坎。
对呐,那韦执谊可以为了兄嫂血仇构陷崔宁,我皇甫珩为何不能出于为义父报仇之心,算计一番李晟
这带上了孝心拳拳的一丝正义粉饰,令皇甫珩终于下了决心。
他一开口,就明确了自己的心志,因为他直奔主题,开始讨论计划实施的细节。
“白虞侯,李晟当年在西南,重创过吐蕃大军,论力徐和琼达乞想必也赞同吾等之计。”
白崇文闻言,心道,这小子看起来聪明了些,实则还是缺心眼。但后头的硬仗,毕竟还得靠这小子主打,切不可让他不悦。
白崇文于是假意沉吟片刻,道“还是莫教彼等查知。中丞请想,虽则那琼达乞看来颇为遵照吾等唐将一方的调遣,但现在就告诉他们,可定为事先通谋、欲害元帅。若到时候见机行事,可算得情势所迫、为社稷安危而不得已为之。”
“唔。”皇甫珩觉得颇有道理。又道“只不知届时可能近得李晟所部。”
白崇文道“打下长安,平了叛军,管那朱泚伪帝是被杀了也好,是逃了也好,圣上一时三刻总是仍在梁州。有两万吐蕃军和尚将军的四千神策军共围之,还怕没有机会对李晟下手么”
皇甫珩不再多言。
他也知道,行此等非常之事,比沙场对决还要瞬息万变,运筹再深,也须临阵应变。
他的目光又落回了阿眉给他的长安舆图上。
皇甫珩心中忽然有些内疚。阿眉,你确是拿我当军中知己,一心要助我功成勋就,殊不知在收复长安之后,我还要拿你的同族勇士们,去做另一件事。
不过他又安慰自己。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信任。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同袍之间,夫妻之间,一个“信”字有时脆弱得如廊下悬冰,一击即垮。
同样口说无字据的前提下,对于未来利益的许诺,圣上和尚可孤之间,皇甫珩选择相信后者。
况且,自己将要做的事,无损于长安光复,也无损于李唐的江山。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各怀心思
京畿西北门户,奉天城。
眼下,圣上播迁梁州,勤王勋臣韩游環父子依诏退回了邠宁,守奉天城的,是在这场震动帝国的叛乱中,始终忠诚而勇武的老将——浑瑊。
根据李泌授意韦皋在御前向天子提出的建议,在尚不知咸阳李怀光是附逆伪帝朱泚、还是自立山头之际,德宗皇帝终究还是把武将中资历最深、忠臣成色也最足的浑瑊,派回了奉天城,这座军事地位极为重要的行营。
一生为唐廷四处征伐、已近天命之年的浑瑊,幸蒙天子临轩授钺,新得的一串头衔,一口气都念不完。
“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灵州都督、天德军节度使,朔方、邠宁、振武等道副元帅,永平军、奉天行营兵马副元帅。”
这么一来,在天子的平叛“大业”中,浑公的地位,可算是神策军李晟一人之下、各军将帅之上了。
同时,他离开梁州行在之前,还被天子分派了一个任务。
看住普王李谊。
十余日前,当浑瑊率领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亲兵,来到奉天城中,在天子所遣中使的主持下,与邠宁韩游環父子交接了奉天城卫戍之职后,这位老将意味深长地瞄了瞄一旁陪礼的普王李谊。
浑瑊虽是出身铁勒部的胡人,但御前来去久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和那分析玄机的兴致,比起那些服紫服朱的文臣来,不遑多让。
在浑瑊看来,李谊兴高采烈地带着韩氏父子迎到天子的使臣,听到的却是不许再掺和进神策军的旨意,那脸上的震惊,饶是这小王爷素来惯会在人前遮掩心迹,也显然没能遮掩得过去。
一副功败垂成的沮丧,全写在那张年纪轻轻已有几分风霜历练、也颇有宗室俊美仪容的脸上呐!
韩氏父子也是一老一小两根油条,不敢立即去接普王投来的眼色,而是与那传讯中使谈笑风生,又间或恭维浑瑊护驾神勇、安然将圣上送进了梁州城,实乃大唐股肱。
普王仍不甘心,放下亲王之尊,小心翼翼地向那宦官中使道“中贵人,朔方军李怀光反叛后,本王与韩将军父子血战礼泉,割了李怀光长子李琟的首级,献到梁州,不知圣上见了,可有何旨意”
那中使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向普王俯身行个大礼,恭恭敬敬道“回殿下,老奴在梁州,因被霍内侍派去唐安公主的病榻前,听候太子妃分派,因而叛军逆将的首级最后怎生处置,老还真是不知详情。”
他说着,微微面向浑瑊“浑公可知原委”
这阉奴……浑瑊肚子里冷哼一声,面上和顺,说出的话却懒得迂回“殿下,李琟的首级送到梁州之时,唐安公主正是弥留之际,这血淋淋的人头,着实有些教圣上忌讳。况且,圣上是何等仁心之君,李琟当年质于长安时也未又不轨之举,因而圣上着人将首级收殓妥当,送回咸阳李怀光处了。”
李谊闻言,心中懊丧,面色又灰暗了几分。
明明是一件鼓振士气的军功,怎么就成了忌讳了呢!
他带着复杂的情绪将目光投向韩氏父子。根据中使所传圣旨,普王李谊可以确信,自己、李晟和韩氏父子共谋诈反李怀光的事,圣上应该并未发觉端倪,否则不会对李晟和韩氏父子如此提拔。
但这么一来,李谊更为忿忿不平起来。几个月来,自己这头掂量着李晟的心理,那头揣摩着圣上的意思,谋划布局了那么久,就是想在朔方军被逼叛乱的当口,立下头功,至少能得个兵马副元帅的头衔,随李晟领着神策军打进长安。结果呢,李晟和韩游環,一个从副元帅变成正元帅,一个从留后变成正牌节度使,只有自己这好歹也是在礼泉冲过阵的亲王,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谊脸上的神情这般不善,韩钦绪不免心下惴惴。他在李怀光麾下,早有异志,但此番参与挖陷阱,也是由平章事李勉引荐,其间靠彼此的亲随秘密往来联络,他与李谊在咸阳虽比邻而居,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韩钦绪生怕,如今这小王爷自怜机关算尽、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莫不要恼羞成怒,在中使和浑瑊跟前表现出甚么,那可是把他韩氏父子卖了。
但韩游環不像儿子那么紧张。
想当初,早在漠谷救援、普王悄悄跑了的那日,韩游環就看出,圣上这个爱侄,胸膛再结实宽阔,都压不住里头那颗蓬勃燃烧的野心。
这般有野心的人,受挫之时,如提及将来的愿景,或可令他平心静气一些。
“殿下,本将和犬子,何其有幸,能与殿下在礼泉共拒劲敌。不过,吾等西北军汉,徒有蛮勇,圣上还是放心殿下您,和素负威望的浑公,来镇守这奉天行营呐。”
韩游環说着,又转向浑瑊道“浑公,现今李怀光困坐在咸阳,朱泚龟缩在长安,东有神策军,西有普王殿下与浑公,那李、朱二贼,必如瓮中之鳖。奉天和邠州,快马报信旦夕可至,浑公若需援应,本将和犬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马匹拍得舒坦,这圆场打得顺溜,浑瑊也嗬嗬道谢,忽又想起一事“何止东西两支唐军,吾离开梁州之日,圣上所派的中使翟文秀,亦北上平凉,去那皇甫中丞收领的吐蕃军处,令起拔营赶赴京畿。”
韩游環拍手赞道“妙,妙,瞧瞧,包围圈!圣上真是用兵如神呐。钦绪,吾等尽快回邠州,为皇甫中丞所部补充些给养。”
气氛一时间这般欢欣鼓舞,几人就好像已经看到銮驾又重新进了大明宫含元殿似的,普王李谊也不好再板着脸。
不过,皇甫珩带的吐蕃兵,不日也将出现在京畿平叛的战场上,这个消息,他在心中记下了。
……
皇甫珩和琼达乞的吐蕃军,从西北边镇进到中原,再来到事先商定、也由中使监军翟文秀点了头的雍州武功县,其间仍然要经过奉天。
在邠宁镇接受韩游環的劳军时,皇甫珩已得知,奉天城的守将,由浑瑊担任。
皇甫珩再年轻,毕竟生长于边镇,对原来朔方军系统的老将,从小就听姚令言说起。他知道,浑瑊不仅当年在安史之乱中,为唐廷履立战功,更在其后多次重创趁着边防空虚、进犯中原的吐蕃军。
几日前路过邠宁镇时,皇甫珩听说原本投奔自己的党项城傍子弟,由于不满自己带领吐蕃兵,在石崇义的率领下去投了韦皋的陇州军,心下对韦皋的恨意又深了几分。不过,这也更提醒了他,圣上远回纥、亲吐蕃的意思,未必被那些与吐蕃有沙场宿怨的武将们接受。
他正踟蹰,是否要遣使去城下知会浑瑊之际,浑瑊却率了百来人的精卒,亲自出城,来迎皇甫珩的大军。
当初奉天被围、最是千钧一发的战役中,浑瑊于城门之上,和太子李诵、韦皋一同目睹过皇甫珩单骑冲阵,老英雄最爱儿郎勇,浑瑊实是如崔宁一般,青眼于皇甫珩在战场上的骁悍无畏。
而皇甫珩以韦皋去比附浑瑊,实则有些过虑。韦皋毕竟曾是文臣,又自负京兆高门出身,于这中原正统和番邦狄虏之判,特别视若鸿沟。
浑瑊则不同。他本就是胡将,彼时在奉天城,德宗为阿眉向韦皋说媒遭拒的轶事传开后,有一次在御前,浑公瞅着天子心情尚可,甚至还打趣道“兀那韦城武个冥顽不化的鳏夫,竟领会不得陛下的美意。若不是老夫已须发皆白,家中又一堆妇人,老夫定向陛下求了那吐蕃小公主入府。”直说得德宗忍俊不禁,指着浑瑊道“浑日进,你可真是想着日进一美。”
况且,浑瑊这样的武人,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把仗给打胜了。他又好比猎犬战鹰忠于主人那般,忠于天子,天子说借来了两万兵力,那便好好用,管他娘的是回纥种还是吐蕃种。
浑瑊这般看得开,自然要出城去和皇甫珩打个招呼,顺便检视一番那些吐蕃兵可堪一用。
皇甫珩与中使翟文秀,见浑副元帅如此热情示好,心中的石头皆是落了地。
他二人刚向浑瑊引荐了吐蕃方面的合作者琼达乞,浑瑊就爽朗笑道“老夫出城之际,还兀自忐忑,来的莫要是论莽罗。当年老夫曾与论莽罗将军交过手,结果嘛,自然是老夫小胜。今日若论将军来,老夫还怕他不好意思呐。”
琼达乞的唐语尚未纯属到能领悟浑瑊说笑之意的程度,立时正色道“元帅,我琼达乞,也是吐蕃一等一的勇士。”
浑瑊一怔,旋即明白了,这西蕃头领以为自己小瞧了他。
“琼将军误会,老夫如此说笑,乃是告诉将军,唐蕃旧事不足虑,吾等精诚合作、将那叛军打得落花流水便是。”
当下唤了属下抱来一头白羊,割开脖子,接了几碗热腾腾的羊血,与琼达乞和皇甫珩对饮喝下。
“皇甫中丞,翟中使,琼将军,武功与奉天一箭之遥,往后的时日里,咱们好好做一番联军。”
几位上将贵使寒暄之际,一旁的军中都虞侯白崇文面上恭顺,听到浑瑊的一席话,心中却暗暗好笑。
“浑瑊这老武夫,想是自知手下兵马稀疏,也看上了这支吐蕃军。武功离奉天太近了,浑瑊要用兵,如何拒得。幸亏老天相助,圣上派来了中使翟文秀,一切用兵计划,都可以推说是翟监军的意思。”
。
第一百二十章 浑瑊劳军
浑瑊抹了抹嘴巴上的羊血,更带了些许长辈对新秀的赏识之态,向皇甫珩笑问道“中丞今年,可有二十五”
“晚辈生在上元元年,今岁二十有三。”
浑瑊“啧啧”称赞“这般年轻,便在沙场屡建奇功,真真不输前汉的骠骑将军霍去病!”
当初,浑瑊随父亲加入朔方军时,只有十一岁,时任朔方军节度使的张齐丘,还忍不住揶揄他“娃娃,你的乳母可也跟来了”不想,浑瑊第二年,就得了跳荡军功。
这跳荡功,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唐六典尚书兵部》规定“凡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贼徒因而破者,为跳荡……凡跳荡人,上资加两阶。”因而,凡被评为跳荡功的,必定有出其不意直插敌阵心腹、以罕见的悍勇披靡杀敌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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