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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她越来越在意自己那一半的吐蕃血统,是否会影响,她和皇甫珩之间那种逐渐复杂的关系。

    今日,琼达乞出面,向皇甫珩展示吐蕃军的实力,阿眉求之不得,她只须跟着便是。

    三人纵马穿营而过,来到吐蕃军称为“庸”的扎帐落脚的区域。

    如果说作为兵士的“桂”中,还有一部分贵族子弟和平民,那么作为随军工匠与仆从的“庸”,则是彻底的奴身。他们负责行军途中各种又累又苦的粗活重活,但他们之中,也有虽无武艺、却可以靠一双巧手令军队在战役中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工匠。

    由于身份低贱,这些庸所栖身的帐篷,又破又小,臭气熏天,与军卒勇士们的毡帐不能同日而语。因此,在天黑之前,即使短暂的休息时光,庸们也都三五成群地聚在帐外。

    琼达乞带着皇甫珩和阿眉来到壮年的庸面前,见到上官巡营,不消看守的军将来喝斥,庸们赶紧趴在地上行礼。

    其中几人稍稍抬头时,皇甫珩发现,他们竟然是唐人面孔。

    “你们是中原人”皇甫珩问。

    几个唐人庸一脸茫然,显是听不懂唐语。

    皇甫珩于是明白了,这些人的祖辈,大概都是当年在河陇地区被劫掠到吐蕃去的唐人平民,经过数代生息,这些唐人后裔,只会说蕃语了。

    皇甫珩的心理颇有些不是滋味,但他很快抑制住了自己这种情绪,目光没有任何异样地投向琼达乞,道“琼将军带我来,不会就是辨认这些同族面孔的罢”

    琼达乞礼貌谦逊地一笑,用吐蕃语对唐人庸吩咐了几句。不知是因为当着皇甫珩的面,还是出于本性作派,琼达乞的口气很温和,温和到不像一位大军统帅者,以至于唐人庸大约是不习惯这样毫无严厉色彩的命令,稍稍愣怔后才醒悟过来,几个人麻利地起身,不多时便捧来一根人臂般粗壮的绳索。

    琼达乞指指绳索,向皇甫珩道“中丞请看,这些绳索,乃庸们以我们吐蕃的牦牛肚肠、牲畜鬃毛和一路采撷的树藤搓成,极为牢固。攻城之际,将绳索再结成的绳兜装在木车上,绞紧之后发射投石,便可毁坏城墙、杀死城上守卒。”

    他又指着一旁堆砌的几个铁钵道“若能熬化松脂,盛于铁钵中,点燃后由绳索射入城内,遇木遇草皆会燃起大火,那般威力更是不可小觑。”

    琼达乞说得洋洋得意,好像已看到了敌方城中一片火海、军士们哭爹喊娘的情形一般。

    但皇甫珩并不觉得这异族合作者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教人讨厌,反倒依着琼达乞的指点,执起那绳索,饶有兴致地研究它的材质与编结方式。

    阿眉站在皇甫珩的另一边,也好奇地看着这绳索,渐渐地,目光又从绳索上转到了皇甫珩的侧脸上。

    她看到他的微蹙的浓眉与挺直的鼻梁,还有紧抿的嘴唇和轮廓分明的下颌。一瞬间,阿眉似乎明白了当初在安远酒肆第一次见到皇甫珩时,为何会觉得这个陌生的过路将军,竟能带给自己熟悉的感觉。

    蒙寻还活着时,她与他在逻些城里短暂的快乐私会时光中,蒙寻常拥着她,静静地仰望高天流云与掠过的雄鹰。她也很安静,不会用语言破坏这种男女间甜蜜的相处,但她偶尔会盯着蒙寻的侧脸,心醉于自己的情郎,是个多么好的男子。

    他们是那么像。

    阿眉想,不可替代是一回事,但稍加弥补,又是另一回事。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军中红颜
    皇甫珩忽然意识到阿眉的目光所向。他侧过脸,投桃报李,迎着那一抹若有所思的眸色,浓眉微扬,展颜微笑。

    不过,他并没有耽于此景,而是放下绳索,又转向琼达乞道“你们吐蕃人,还有什么厉害的手腕,都引我瞧瞧。”

    他不再字斟句酌,口吻染上了一层熟稔的轻松感,与琼达乞那副自然流露的得色相互辉映,显出两人的交谊,又因毋须措辞谨慎,而更进了一层。

    琼达乞正是善意炫耀的兴头上,做了个手势,把看守庸匠的卫士叫了过来。

    “皇甫中丞,猜猜这是什么兵器”琼达乞指着那守卫腰间挂着的一条环绳,抿嘴问道。

    皇甫珩虽以往在泾州防秋,但他身为一镇兵马使,就算领军出城冲锋,多是结阵而进,在马上出手时,也是和吐蕃的披甲长矛骑士对战,并未留意过小兵小卒的打扮装备。

    因而诚实地摇头道“我们唐人,骑卒也好,步兵也罢,刚槊铁枪,陌刀铜盾,本将熟悉得很,这套马索一般的物件,还真不知上阵如何用得。”

    琼达乞不再卖关子,示意守卫演示。

    那吐蕃守卫是个壮如牦牛般的汉子,手间动作却又快又巧。只见他迅速地解下环绳,捏了捏中间一个皮兜样的部位,确定里头装了大小合适的石块后,便四顾寻找目标。

    恰好二十余步外有棵大槐树,应是一棵很有些年头的老树,树冠掩映中,那顶端的枝桠,似都有钵碗粗细。

    卫士麻利地将环绳一端的皮扣套入中指根部,食指和拇指捏紧环绳的另一端,抡圆了胳膊,飞快地转起绳索来。绳索越转越快,呜呜地发出搅动空气的声响。

    堪堪十来圈后,卫士气沉丹田、高喊一声“嗨!”

    他在放开绳索一端的同时,向大槐树顶端做了一个猛抛的姿势。

    众人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追到那飞出去的石块,只听“啪”地一记脆响,古槐那粗壮的树枝,像一截被人打折的胳膊般,应声而断。断枝刺穿茂密的叶丛,晃晃悠悠了片刻,终于轰然落到地上。

    围过来看热闹的庸,虽然平素也惯被这守卫呼来喝去欺凌辱骂,但他们到底都是爷们汉子,身子里流淌着雄性好斗的血液,此际见守卫将这装了石子儿的环绳使得出神入化,不禁纷纷喝起彩来。

    琼达乞满意地拍拍卫士那宽阔的肩膀,鼓励道“真是个厉害的拔桂(吐蕃语勇者的意思),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豹皮将!”

    卫士受宠若惊地俯身行礼,然后将已经没了石弹的环索,向琼达乞捧上。

    琼达乞一挥手“献给皇甫中丞看。”

    皇甫珩接过环索,在自己手指间试了试,大约明白了为何皮兜中飞出的石子能有如此威力。前方高大古槐顶端的粗枝都能应声而断,遑论城上守卒的血肉之躯。

    皇甫珩自小骑射本领了得,沙场上又是骑将,对于大小战仗中,一个骑卒的胡禄(箭袋)中的箭能支撑多久,了如指掌。一旦箭射完了,变阵回来补充箭矢,最易丧失胜机。

    而在防守的战役中,不论骑卒步卒,箭矢不够,便会带来致命结果。当年汉武帝时期,一代名将李广的长孙,李陵,率五千步卒在浚稽山遇到匈奴十万大军。饶是李陵极善利用阵型与敌接战,且并未莽撞恋战,而是迅速回撤,却仍然在离汉塞仅数百步的地方,因军士箭矢耗尽,而被匈奴人擒获。

    “石丸威力如此强大,又是行军接战中随时可取之物,不耗铜铁,实乃奇招。”皇甫珩由衷赞道。

    琼达乞双眼闪烁着热忱的晶光,谈兴更浓“在我们大蕃,相传早在涅赤赞普时,有一头神牛跑到须弥山上,被一条大蛇拦住去路。神牛的蹄子踩上了大蛇的中段,大蛇被激怒。腾空而起,袭杀了神牛。涅赤赞普听说后,受到启发,令大蕃的巧匠做出了这种以所藏石丸攻击敌人的武器,我们叫它乌朵。”

    “乌朵……”皇甫珩喃喃学舌,心道,当初在泾州戍边时,怎地未发现吐蕃人如此妙法。想来是本镇边军从上到下,都将吐蕃来犯者视作番邦蛮夷,心存傲慢,击退便好,从未想过去学习彼等行军打仗中的长处。

    他正感慨,忽听朗朗晴空中阵阵雁鸣。时令毕竟已入五月,去冬南渡之雁,今又北归,惬意地翱翔于青云之间。

    皇甫珩方才见了吐蕃勇士展示了乌朵击枝的本事,不知怎地,技痒之兴大起,一扭头,发现阿眉的坐骑龙友上,恰好挂着角弓与胡禄。

    他毫无迟疑,上前抽弓搭箭,展肩扬臂,对着雁阵,“嗖”地发出一箭。

    随着“呜厄、呜厄”几声哀鸣,空中黑影一闪,雁阵中的某个成员,被铜矢命中,直直地落了下来。

    登时,从琼达乞到吐蕃戍卫们,再到那些卑贱的庸匠,又是一阵欢呼。有那眼色机灵的小卒,早已冲过去,将落雁捡来。

    只有阿眉,目睹这一幕,并未露出欢欣之色。

    往事如浪涌来,她想起当年在逻些城郊外,自己正与情郎蒙寻按辔而行,见到几个吐蕃贵族少年在打猎,也是这般射落了一只大雁。她和蒙寻正要上前看热闹,却听空中一连声凄厉的哀号,又一只雁俯冲下来,竟是直直地撞在旷野巨石之上。

    后来,她将此事说与宫中奶妈,奶妈告诉她,雁行成双,不离不弃,后头那只雁,想来是殉情而死。

    此刻,阿眉想到那一幕,不由心悸,忙抬起头,盯着空中的雁阵。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十余只大雁,盘旋了一番,终是如那沿山行军的兵阵般,迤逦远去。

    怎么会这样!

    阿眉诧异,继而很快变成一种深刻的讥讽。

    原来山盟海誓,在飞禽走兽中,和在男女之间一样,也是时灵时不灵的。

    她眯着双眼,待那雁阵从清晰到模糊,再到消失在天际。她狠狠地自嘲道,阿眉,你莫笑那大雁,你自己,不也最终舍不得去泉下找蒙寻么。

    她脸上阴晴不定,与欢乐的猎雁气氛格格不入,那琼达乞还兀自懵懂,皇甫珩却已然察觉。

    “阿眉,怎么”他用唐语问她。

    阿眉心电飞旋,转眼已如从梦中醒过来一般,仍是带了又天真又谐谑的神态道“我只是想起,当初中丞在奉天亲迎夫人时,普王送来的那只雁,留在刘主簿家,教我们煮了吃,香气四溢,街坊邻居的小儿郎,都寻味而来,馋得流口水。”

    “哦……”皇甫珩讪讪一笑。他当然不认为阿眉故意在言语间有所指,但他自己心中,不免也记起了当日情形,细细品咂。再看那兵卒手中一箭当胸穿过、濒死挣扎的大雁,皇甫珩忽然觉得不太吉利。

    “琼将军,这只雁,本将想赏给你营中这些唐人庸,不知可否他们一路行来,想来也不曾吃得半点荤腥,毕竟与我同祖同源,我瞧着,着实不忍。”

    自己高看一眼的合作者,将话说得这般恳切,琼达乞怎还会不允。

    他当即用吐蕃语吩咐小卒,将那虽然半死不活、但着实肥壮的大雁,扔到庸群跟前,又向他们翻译了皇甫珩的话。

    庸们听明白后,个个动容,纷纷又趴了下来,向皇甫珩行叩拜礼,抬起脸来时,望过来的目光都满是一言难尽的感激。

    虽不过是一只雁,但他们,生而为奴,始终如蝼蚁般战战兢兢,不知明日是生是死,何曾像今日这般,得到一位尊贵的将军的顾恤。

    阿眉于旁观察,敏锐地感到,皇甫珩于军事武备上固然兴致勃勃,但对于这些唐人面孔的奴隶,分明流露出尴尬与心酸交织的复杂情绪。

    她于是向琼达乞开口道“琼将军,今日中丞总算明白了我们这两万吐蕃军,野战也好,攻城也罢,都是有备而来,此刻也已该进晡食了,咱们便回营罢。”

    对于阿眉的提议,琼达乞永远都是一副虽谈不上表露殷勤、但定不会反对的态度。他温和而礼貌地冲阿眉微微颔首“殿下说得是,请殿下和中丞先行一步,本将还要去巡营。”

    这么知趣求之不得。阿眉暗道。

    她骑上龙友,却未指令马儿奔跑起来,而是以小步的节奏前行。

    皇甫珩见她如此,自是不好顾自疾驰回营,也控着缰绳,与她并马。

    离庸匠营远了一些,阿眉开口道“中丞,我方才去你营中,其实并非寻琼将军,而是有紧要的东西须给你。只是见琼将军也在,不便拿出来。”

    “是何物”

    “我画的长安各坊图。中丞,我对你已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些话也不怕你听了不高兴。中丞久居泾州,哪里省得偌大长安城里,坊与坊之间的情形。若不日吾军攻入长安,如何与朱泚叛军对垒,中丞可曾想过我毕竟在长安待了五年,且因要做暗桩,对东西二县一百多坊的道路情形,敢说一句烂熟于胸。”

    皇甫珩暗暗赞叹,这阿眉哪里是简单的暗桩,分明就具有统观战役的军事天赋。

    “既是与平叛之战有关,怎地要避着琼达乞将军”

    阿眉侧头,盯着皇甫珩道“在我眼中,中丞才是吾军统帅,我自然先要给中丞过目。琼将军也好,翟中使也罢,都应该听中丞的决断。只是……”

    她的目光中陡然现出一丝无奈,略有踌躇,又道“只是论力徐告诉我,赞普已向琼氏许诺,待凯旋吐蕃后,琼达乞可以取我为正妻。若他见到我对唐将更尊崇,恐怕不悦。”

    皇甫珩胸口一动,但又一时辨不出自己是何心绪。他沉默片刻,将话题岔了开去“我自然也想率军攻入长安,不过,眼下京畿局势复杂,吾等此前已计议过,确实先往武功附近扎营为上策。”

    阿眉淡淡道“我献我的图,用不用全看中丞的意思。我方才已说过,此番东进,我们吐蕃是助唐平叛,一切自然应由中丞你这位唐将说了算。”

    皇甫珩听了,更觉得这身边人,又聪慧又爽朗,当真是军旅中的红颜知己。

    自己当初护着皇孙李淳逃出长安时,竟然还曾经觉得她性子尖刻。

    皇甫珩自我批判了一番,眼光却落在了阿眉腕缰的手腕上。

    “阿眉,你这个白玉镯子真是好看,可是吐蕃工匠打造若进了长安城,战事能平息,我必去西市也寻一个,给阿昭。”

    阿眉笑道“长安西市,天下甚么珍奇玩意没有,中丞只要出得起价钱,自是能买到称心的首饰。阿姊那般娴雅斯文,戴上玉镯,定然更为端方美丽。”

    她瞧着皇甫珩脸上那不是假作的思念之情,心中哪里就真的无波无澜。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怀璧之谋
    阿眉告辞后,皇甫珩的面色陡然一沉。

    牙卒要过来牵他的马,被他拒绝了。他亲自执起鬃刷,为爱驹细细地梳理每一根毛发。

    这种简单而重复的动作,非常适合他放下展示给琼达乞和阿眉的伪装后,重新进入心事重重的状态。

    夜间,帐中一灯如豆,皇甫珩正在仔细研看阿眉的那份长安城内街坊图时,白崇文如约而至。

    这位被神策军中李晟的老对头——尚可孤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进到帐中,大剌剌地坐在皇甫珩对面。

    皇甫珩也不避他,继续看着那纸上的长安、万年二县。

    “白某所说之事,中丞思虑得如何了”白崇文声音低沉地问道,口吻却不温不火,同时暗含着一丝志在必得。

    皇甫珩的目光在朱雀大街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抬头,反问白崇文“翟监军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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