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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浑瑊自己就是少年成名的猛将,对同样在奉天守卫战中不顾一切单骑冲阵的皇甫珩,很是抱有好感。

    同时,皇甫珩身后那黑压压的两万吐蕃大军,也叫浑瑊如鲨闻血般,起了贪馋之意。

    浑瑊有着快四十年的军事经验,自然不会仅仅在护驾出逃的行动上很有章法。他的武将直觉告诉他,长安城中的朱泚,听到李怀光举兵叛唐,必会与之联络。朱、李二人的军队加起来得有将近四万人。

    浑瑊据守奉天,他兀自一算,待盐州刺史戴休颜带着节度使杜希全所部兵卒赶来,自己与戴休颜手中,也就刚刚一万人马,而东边李晟、骆元光、尚可孤三支神策军加起来应有一万五千人。

    如此一来,皇甫珩握有的这两万蕃子军,简直就成了关健的力量。数月前,圣上动了向吐蕃借兵的心思时,至多就是用来刺激李怀光速速进兵长安。不料朔方军说叛就叛了,那么,这支人数比神策军和奉天行营守军都多的蕃师,可不成了香饽饽

    不过,浑瑊也清楚,一旁那个看上去对自己恭恭敬敬的虞侯白崇文,是神策军尚可孤的人。说不定,此人心里也有几两谋划,想把吐蕃军弄去与尚可孤合营,从南边打进长安。

    老于行伍之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莫打草惊蛇,先把同袍情谊之戏,做熟了再说。

    浑瑊舔着嘴上残留的羊血,一边乐呵呵地继续与皇甫珩、琼达乞、翟文秀谈笑风生,一边吩咐属下将从附近乡邑抓来的十余头劳军用的羊,交由吐蕃军士牵走。

    “皇甫中丞,翟中使,琼将军,奉天毕竟是大唐重镇,不便邀大蕃勇士们入内。雍州武功县,左右不过明日便可赶到,今夜不如大军就地扎营,老夫作陪,吾等好好吃个烤羊宴,如何”

    “那自然好,有劳浑副帅!”皇甫珩还未发话,翟文秀已抢先表态。他宦奴身份,素来在御前当差,最是享受被文臣武将捧敬的感觉。浑副帅这般会说话,办事又这般漂亮,同样是老朔方军旧将,同样是郭公子仪一手带出来的,与那狂妄倨傲的李怀光,简直有天渊之别。

    不过,翟文秀偶尔瞟向白崇文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

    他既得圣眷,做了监军,虽然尚未到手握王爵、口含天宪的威风,但于行军作战上是很有发言权的。吐蕃军接下来,究竟是往东驰援尚可孤,还是向北听从浑瑊的召唤,可不仅仅是一唐一蕃两位武将说了算。

    在平凉时,翟文秀作出听从白崇文建议的意思,一路行了几日,本以为白崇文装聋作哑之时,不料白崇文却抖给他一个更大的包袱,并且告诉他,尚可孤已将财帛钱物,送到了他在昌亭驿附近的老家,由他妻儿收了。

    当初吐蕃国书一事,李晟耍的手段,教从未因给圣上当差而吃憋的翟文秀,早已恨上了这位如日中天的平叛大元帅。

    翟文秀是成年婚配后,才因穷困潦倒,净身入宫做了内侍。听到尚可孤这般有诚意,又听白崇文说皇甫珩也已被说动,他自然也做了决定。

    前方的上将上官各怀目的地应酬之际,中军车驾内的阿眉,遥遥相望,心中也是颇不平静。

    她回顾这半年来,自己命途发生的翻天覆地之变,忽然之间,生起一阵怯意。

    她阴差阳错救下皇孙,又因骨子里天生的闯劲和无师自通的心机,竟在奉天御前做了回纵横家,促成了唐蕃两国的交易,还赚到皇甫珩这般令自己高看一眼的男子,同行领军。

    然而,不知为何,在萧关经历唐、回、蕃三国酣战一场时,她都未曾怕过,此刻踏上了关中的土地,反而心绪不宁起来。她知道,自己族人的这支军队,今日吃的是奉天行营送来的羊,明天、后天,还不知要和哪支唐军打交道。

    那回纥的梅录将军算什么,周旋于京畿附近令人眼花缭乱的各旗号军队间,才是巨大的挑战。她毕竟还只十七八岁年纪,虽因长期所受训练,身手相当了得,那也不过是在杀人或自保之事上,可以做得些主。若论对于波诡云谲的时局的掌控,连那些久经沙场或者宦海险恶的文臣武将都休言游刃有余,何况她这个年轻女子。

    同时,她在忧惧之外,又有些茫然。

    即便战事并无想象中那样复杂,她的同族勇士们,与面八方涌来的勤王唐军一道,驱逐了朱泚与李怀光,收复了长安,顺利得到天子许诺的安西北庭,那么她该何去何从

    琼达乞,虽然看起来对自己并无几分热烈的眷属之意,有本事将男子向女子献殷勤之举,演绎得如交递国书般例行公事,但他即将成为逻些城的又一位附马,俨然已是铁板钉钉。

    阿眉在脑中想象着与琼达乞举行婚仪、入帐合卺的场面,觉得只有“别扭”两个字,与当初在长安胡肆被迫陪那些男客喝酒,又有甚么分别

    可是,难道……难道还有其他选择

    她觉得,对于皇甫珩,自己似乎只是比较享受与他相处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乐于接受他投来的时而赞赏、时而关切、时而感激的目光,但若真要豁出去将这男子据为己有,阿眉自问,心理上终究过不了这道坎。

    她不由想到自己在奉天城时,殊为鄙夷的韦皋韦节度。堂堂高门子弟,惦记着沙场同袍的妻室,当真叫人作呕。

    同样,她阿眉不是品格卑劣的鼠辈,她对宋若昭再抱有微妙的态度,若要伤害她,却还下不去手。

    阿眉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便是到了晚间,在大帐中作为吐蕃王室的代表,由论力徐陪着向浑瑊副元帅表示谢意时,也表现得有些神游。

    她坐在案前,很快就意识到,皇甫中丞在看她。像以往那样,她予以了回应,已经毫无生疏感的回应,表示自己很好、无事、只是有些疲惫。

    不过,她同时也理智地发现,皇甫珩这目光,与数日前说起要给宋若昭买玉钏时的目光,那份温度的差别,实在,是明显的。

    ……

    夜幕降临,奉天城上。

    普王李谊背手而立,望着不远处的吐蕃军营帐。那一堆一堆的篝火边,吐蕃兵卒在兴高采烈地享用浑瑊送去的肥羊。有赖于周遭的安静,李谊甚至能听到蕃语笑骂,混合着时断时续的扎年琴之音。

    白日里,浑瑊出城时,曾问过李谊要不要同往。

    李谊没好气地拒绝了。

    他这样聪明自负之人,如今在实际上又回到了无兵无卒的闲王地位,不过是天子插在京畿的一面牙边旗,向诸军表示,并非整个李唐宗室都逃去了汉中。

    瞧瞧,普王殿下这位天子多么宠爱的侄儿呐,还留在奉天城,给儿郎们摇旗呐喊呢。

    仅此而已。

    这个当口,让他去直面那莫名交了好运、手握吐蕃雄兵、意气风发而来的皇甫珩他李谊就算再会为了韬光养晦而装腔作势,今日,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眼不见为净!

    然而,到了黄昏,他终于还是登上城楼,眺望蕃营的情形。

    已经褪去最后一丝霞光、深蓝色的天幕下,那两万大军,人马在帐间穿梭的情形,真是叫人看得过瘾。

    李谊回顾自己从去岁长安泾师兵变到如今,统共上过两次战场。一次是漠谷救援中了姚濬埋伏的灵、盐二师,一次是礼泉阻击李怀光叛军。

    他觉得自己真是天生的将领,是太宗皇帝那样的铁血战士,他看到两军对垒、听到呐喊震天,浑身的每个毛孔仿佛都张开了,用于迎接这充满雄性力量的腾腾杀气。

    他太喜爱这种麾下万军的统帅滋味了。

    嗯,太宗皇帝,不也是李二么

    他李谊,是当今圣上的养子,以往在大明宫内廷一些家宴的场合,圣上也是要么唤他“谟儿”,要么唤他“李二”。

    太子李诵,只在那日,奉天城眼看就要沦陷了,才被圣上派去城头督战。除此之外,太子哪里得了半点有望领兵的机会,和被困于大明宫少阳院,有何区别和一只笼鸟,有何区别

    李谊就这样在城头站了许久,脑中思绪翻腾。

    直到急速的马蹄自远而今地传来,瞧着是浑瑊带队回城,李谊才终于转过身道“走吧,回宫。”

    “喏。”

    回答他的,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高振,另一个,是韦执谊。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执谊潜伏
    一月前,普王李谊从李晟手中讨来一千神策军,挟着围猎野兽的兴奋,急行军到礼泉堵住李怀光的叛军时,亲信随从,是高振,以及家奴王增。

    他并没有想到带上韦执谊。

    然而就在他被德宗皇帝勒令交还神策军后的第二日,韦执谊却来到了奉天城。

    李谊有些吃惊。和高振这样地位低微的边关小孔目不同,韦执谊虽也只是个八品拾遗,但那是朝官,与察举之责沾边,官小职大,能接近天子。

    “他大乱中又得李晟收为帐下幕僚,如今神策军正是红得发紫之际,他不在东渭桥好好经营自己的仕途,跑来找我这个一夕落魄的王爷作甚”

    李谊心中疑虑,眼里却满溢关切之色。

    “宗仁,京城西郊,想来已皆是朔方叛军,你一路行来,想必甚为艰险。”

    他不再以官衔称呼对方,而是代之以表字。

    韦执谊满身风尘,面上仍是一副儒雅从容的模样,躬身禀道“谢殿下挂怀。去冬今春,下官在渭桥与奉天之间,跑了也不止一回,道路算得熟稔。此番虽途中有些波折,好在骆驿的驿长相助,设法让下官绕开朔方军,取道偏径,终得安然前来。”

    “不易,真是不易啊!”

    普王听了,轻轻摇头,与一旁侍立的高振感慨。他端起案上的一盏煎茶,仔细看了看,面露满意之色,道“高振,你跟了我,于这烹煮茗茶一事上,也是大有长进,改去了在泾州边镇的习惯,不再往里头加些乱七八糟、污了纯妙汤色的玩意儿。”

    高振喏喏,普王又转向韦执谊“宗仁与本王一样,都是久居西京,定也喜欢清茗之雅味罢。”

    韦执谊道“下官不敢与殿下比肩,但平素确也喜研读陆鸿渐之作。”

    普王闻言,忽地眼中升腾起一股黯然“说来这陆羽陆鸿渐,本是个弃婴,深秋霜严之际被扔在荒野,幸得竟陵龙盖寺的智积禅师路过相救,方能活命。他天资甚高,性又温良,终是能成一代大家。宗仁、高振,本王阿爷早逝,阿母也紧随而去,自此孤苦,虽得圣上垂怜,十余岁时就被允出十王宅、独立开府。但这几日,本王枯坐自忖,竟觉得自己,和弃婴,亦无甚分别。甚至还不如那陆鸿渐,他到底功成名就,本王呢,这般不计安危、一心为着圣上的江山社稷,出生入死,终究是……”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扭过头去,用力咳嗽几声,又伸出手似在扶正自己头上的金冠,然后以这个动作为掩饰,擦拭眼中的泪水。

    韦执谊不动声色地望着普王。

    他心底深处由衷感慨,眼前此人与自己一样,不过都是二十来岁年纪,怎地拿情做戏这般老道,若不是那个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如目睹恶鬼夜行的晚上,若不是渭水边妇孺惨死的场景一次次在梦中重现,他韦执谊只怕也要被普王身世坎坷、壮志未酬的堪怜模样给感动得涕泣如雨了。

    果然自小养在深宫之人,心机、手腕、目的,皆是令普通文士武卒叹为观止呐!

    继而,他想到太子李诵。

    他韦执谊骨子里,说到底还是个儒家弟子,除去在参与诬杀崔宁一事上,他因了家中血仇而毫不犹豫、无虑真伪外,在他作为人臣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与李泌、陆贽一样,尊崇的是大统正道,真正拥立的,依然是那位东宫主人。

    当然,这么思考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有些讽刺。回顾自己所处的帝国,真正以嫡长子坐稳太子之位、直到登上御座的帝王,也不过是从今上的父亲、代宗皇帝才开始的。往前看,最令四方驯服的两位帝君,太宗皇帝与玄宗皇帝,那上位的途径,可都是——靠的宫廷政变。

    “宗仁,本王失态了,”普王慢悠悠的嗓音又响起来,打断了韦执谊的怀想,“那就说说你,你何苦来奉天李公如今圣眷正隆,神策军眼看就要开始打长安了,你不在李公麾下建功立业,跑来我这逍遥王爷这里,就为了,饮茶”

    韦执谊起身,来到堂中,朝着普王躬身行了一大礼“殿下,语云,良禽择木而栖,但愚以为,这秀木瑰林,不能独以声势判之。否则,汉末三国时,徐晃不会离开杨奉,诸葛孔明也不会投于刘玄德。仆好歹也是大历朝进士及第,读了恁多圣贤教诲,怎能不懂知恩图报的道理。殿下,当日就在这奉天城,仆终得机会亲见崔宁在伏诛于眼前,报大仇以祭兄嫂,这全是有赖殿下出手相助。仆虽是一介文士,但在大明宫侍奉了几年,从无差池,亦熟谙御前文牍之事,殿下此番继续驻守奉天城,若梁州行在有圣旨诏谕往来,须殿下接洽处置,仆自认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李谊仔细听着,双眉舒展,盯着韦执谊的目光如春风般和煦,又仿佛,带了些涟漪微皱的动容之色。

    韦执谊抬起头,迎着李谊的目光“殿下,另则,朔方军骤然反叛,仆也无心呆在东渭桥。”

    “哦为何”

    “殿下,家岳杜公(杜黄裳),当年本是朔方军留后,因辨认出李怀光的矫诏、反对他接收郭公子仪的军卒,而得罪过他。去岁,仆的妻子、儿子、侄女,在泾师兵变前,皆往西北家岳处省亲。现今中原局势纷杂,他们自然回不去长安,仆来到奉天,离他们也近一些,若有急情,恳请殿下允仆奔赴照料。”

    这个理由,人之常情。

    李谊暗暗琢磨,听来听去,这韦执谊倒确实和自己当初招罗他时估计得一样,是个性情中人。何况他岳老子还与李怀光有矛盾,在自己和李晟诈反朔方军之事上,横竖想来,都不会因此与自己有隙。

    但他还想最后试探两句。

    “宗仁,你曾助本王清君侧,本王记着。接下来奉天城兵荒马乱的,不甚安妥,不如本王令浑公派两个精干兵卒,护送你去梁州行在”

    韦执谊一听,面露苦色“殿下,陆学士在御前,本就对我有心打压,后因崔宁被缢杀,他正好得了机会,在朝堂上下编排我蛊惑圣上、构陷老臣,仆实在不想在这积毁销骨之时,出现在梁州。”

    他话音刚落,普王突然反诘道“陆学士陆学士的话,能盖过太子本王可是听说,你在长安之时,就与东宫侍读王叔文过从甚密。王侍读去岁舍命营救皇孙,成了太子宫中头号红人,圣上也是对他青眼有加、引为士之楷模。你怎地不去求王侍读引荐引荐,投到东宫门下”

    韦执谊闻言,面上的无奈终于转成骇然“殿下,您难道不知,太子岳母延光公主,和崔宁有着多年的交谊,公主府中多少奇珍,都来自崔宁任西川节度使时所献,崔宁的一个小女郎君,还拜了延光公主作干娘。这般干系,仆怎么还有可能受东宫青眼。殿下若真要送仆去梁州,仆只怕才真是又入险境。”

    普王在肚子里冷笑一声,说到底,哪是甚么良禽择木而栖,无非还是,盘算来盘算去,一个文士跟着李晟那样的武将,无甚奔头,去到梁州又怕被那老延光暗中找人收拾了,才来我这闲人处避避风头,待大战过后再计议前程罢了。

    不过,从崔宁之事上,普王已经相信,这个韦执谊,是颗合格的棋子。况且,此人替圣上诛杀崔宁出过力,但又不是甚么光彩之举,自己先收他在身边,莫叫他去梁州现眼,也省得李泌这种古板老家伙跟圣上翻旧账,想必,圣上也会觉得少去不少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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