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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这是我那日在萧关城中买的竹弓,因想着给中丞的小郎君玩耍之用。”

    皇甫珩闻言,浓眉一蹙,嘴唇轻颤,眼皮垂了下来,瞧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翟中使到来的前几日,我还梦见,战事已平息,我见到了若昭和孩儿,是个胖乎乎的小子,我还哄他,阿父这双手,开弓拉箭,敢居边关翘楚,今后这一身本事,都传给他。”

    阿眉死死盯着这刚得了噩耗的年轻父亲,他的侧面,轮廓刚毅,他的双眼此刻却紧紧闭着,仿佛这样,眼眶中的那滴泪就不会出卖他的短暂的脆弱和哀痛。

    她在安远酒肆头一回见到他,为他奉上早食时,他双目紧闭的侧面,也是如此。

    阿眉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我听到此讯,也是诧异莫名。虽说朔方军叛唐事起突然,但奉天城最是不缺有能耐的武人,韦节度营下恁多精兵强卒,随便挑几个出来护着宋阿姊,也不至于……”

    “莫说了。”皇甫珩打断她,但语气听不出愠怒。

    他接过小竹弓,扔到火堆里。

    “烧完了,就回营,莫叫翟中使和白虞侯察知。义父毕竟是泾原节度使,我出来祭奠,实也有些不妥。”

    他抬起双目,望着阿眉,真挚道“此事,某对殿下感激不尽。”

    。




第一百一十五章 袍泽渐沁
    大唐兴元元年,是帝国第九位皇帝李适,登基后的第五个年头。中原平定朱泚之乱的局势,却因为李怀光的朔方军从勤王铁部变成叛逆之师,而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李适,这位十四岁时遇到安史之乱皇家嫡长孙,跟着李唐皇室在颠沛流离了几年,还与自己的亲生母亲沈皇后失散了,此生再未得见。

    他长到二十岁,祖父肃宗去世,父亲代宗朝的宝应年号开始。次年,他终于身负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号,在名义上平定了安史之乱。

    说名义上,是因为,上到天子群臣,下至蝼蚁百姓,心中都清楚,真正于大唐王朝有“再造之功”的,乃郭子仪和他麾下的朔方铁骑。

    又过了十七年,他终于登上人极之位。大约毕竟抛不开一路行来目睹帝国由盛转衰的心理阴影,他摒弃了自己祖父(肃宗)和父亲(代宗)的温和态度,坚决地施行削藩之策。

    削!必须削!

    对西北功高震主的朔方军系,必须拆分。

    对河北安史降将序列的诸藩,必须强硬。

    对天子嫡系的神策军,必须厚饷。

    对天上掉不下来的削藩平叛军费……挖地三尺、盘剥苛税无所不用其极,也得抠出来。

    仗,就这样越打越多。国,就这样越来越穷

    “怪不得,我儿时常听阿父讲,当年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来我们大蕃做觉蒙时,带来能工巧匠何止千人,金银财宝何止万箱,可眼下,越往关中走来,见到的越是贫穷荒芜,想必是连年征战,如今这大唐,早就不是从前那位不可一世的豪富东邻了。”

    吐蕃军首领琼达乞,骑在马上,向论力徐道。

    论力徐自从在萧关迎到了琼达乞,凭着老辣的观察能力,很快发现,这位军事经验和接战能力还不错的吐蕃贵族将领,在面对唐朝方面的合作者——皇甫珩时,有些微微的卑怯。这并非源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智慧与力量的卑怯,而是,好像带了一丝面对上国使将的臣服之意。或许连琼达乞自己都未察觉。

    论力徐对于吐蕃国内这样的贵族,太熟悉了。

    东方的礼仪与物华之邦,通过两次和亲,带来的各种从物质到精神的震撼,对于整个吐蕃王国的影响是巨大而持久的。无论多么孔武有力、彪悍严厉的吐蕃勇士,当穿上因大唐公主屈驾和亲才使高原王国获得的精美丝袍时,当看到那些自长安游学回到逻些城的贵胄子弟能读善写唐语时,勇士们的眼中,会流露出深深浅浅的沉醉与羡慕。

    论力徐不由想起,去岁自己参加唐蕃清水会盟,明明当时大唐已因藩镇内乱而焦头烂额,明明吐蕃人挟着一股凌厉之气来赴盟,当唐朝的使者在双方饮血盟誓的环节,将杀牛马各一降低为杀羊犬各一时,吐蕃方面七位使者,包括在唐蕃关系中地位极为老重的吐蕃大相尚结赞,都不敢反对。

    论力徐并非倨傲的吐蕃贵族,尚结赞能派他去到奉天城、与大唐天子讨价还价,就是因为,论氏家族里出的这个外交家,有着商胡一般冷静理性、以吐蕃利益为重的头脑。

    但琼达乞是吐蕃方面的统帅,此番进到中原,是以强大独立之国的骁将身份,协助平叛,取酬安西北庭,绝非大唐帝国从前以宗主国之尊雇佣的蕃将胡兵。论力徐不允许这个胸前佩戴金章荣耀、胯下战马配有虎皮鞍鞯的贵族将领,在皇甫珩这样原本岌岌无名的军镇兵马使跟前,跌了气势。

    心理上矮了三分,在接下来的各种军事决断中,岂非要被唐军首领牵着鼻子走!

    何况,如今军营里,还出现了大唐天子派来的中使监军,那个表面谦逊、但显然绝不是草包的阉人,翟文秀。

    于是,自拔营平凉,论力徐便一直不动声色地,为琼达乞讲述大唐在过去三十年中的衰落与战乱,描画这头曾经不可一世的威猛巨兽,如何渐渐变得满身癣疾。

    琼达乞是个职业军人,他的军事敏感,令他对于行军所到之处的环境的敏感,比他对阿眉这个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的关注,强烈得多。

    伴随着论力徐的指点,他眼见越是接近京畿,乡里贫瘠、十室九空的场景越是频频出现。

    吐蕃的军队,分为禁卫军、城防军和戍边军。戍边军位于吐蕃本土东北边境,分别是上部戍边军、中部戍边军和下部戍边军。琼氏一直统领上部戍边军,因而琼达乞对于唐蕃交界处庶民的日常生活,非常熟悉。

    当他发现,中原人的日子,竟然还不如自己戍区的边民时,他的骄傲与自信,一寸一寸地堆积了回来。

    不过暂时,他对于皇甫珩也仍然是尊敬的。从这个唐人将领身上,他能感受到一些同样来自职业军人的品格——镇定,无惧,机敏,以及对于胜利的专注的渴望。

    非常像高原最优秀的猎手。

    难怪听丹布珠殿下过,此人能单骑冲阵,于乱军中砍杀敌方上将。

    同时,那个唐人宦官翟文秀带来的坏消息,琼达乞也听说了。事实上,在吐蕃,即使如琼氏这样显赫的贵族门庭内,孩子夭折也是再寻常不过的情形。琼达乞的几个侍妾为他生养的幼儿,就有两个并没有活下来。

    所以,琼达乞原本以为这年轻的父亲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直到有一天,驻军后,琼达乞来和皇甫珩商量粮草的补给,一眼撇到帐中的案几上,放着一双虎头鞋。

    皇甫珩也注意到了琼达乞的目光所及之处。

    自平凉南下,仍然要经过邠宁镇,才能到达京畿。韩游環和韩钦绪,因礼泉阻截朔方叛军一役,得意于整个邠宁镇已是他韩家的囊中之物。同时,德宗将韩游環从留后升为正牌节度使的诏令,也已从梁州发出。韩家父子既得了好处,恭顺地将奉天城交给金吾卫大将军浑瑊,兴高采烈地退守邠州。

    韩游環现下是勤王功臣,对于皇甫珩和琼达乞这样的友军,更是不劳天子诏令,主动地为他们补充粮草。同时,并不知皇甫珩家眷遭难的韩节度,还特地带来了寄居邠州城的珩母缝制的婴孩衣物。

    此刻的帐中,仿佛为了避免这位唐将的尴尬,琼达乞主动攀谈道“皇甫中丞,我想起自己的孩儿,亦是早早夭亡。在我们吐蕃有个风俗,寻一处清洁的河道,让孩儿的衣物随水漂走,他很快即可再世为人。”

    皇甫珩感激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皇甫珩忽然想起什么,带了请教的口吻道“琼将军,我听丹布珠殿下说,你们吐蕃的勇士中,有豹皮将、虎皮将,为何此番出军,我不曾见得”

    琼达乞道“豹皮也好,虎皮也罢,都是赞普给予军勋之人的荣耀,有赏虎豹皮鞍鞯、虎豹皮袍、虎豹皮裙,都与大小红铜告身相应,大概和你们唐人因军功封赏官职差不多。本将坐骑上的,便是虎皮鞍鞯。”

    “哦,如此。”皇甫珩欲言又止。

    琼达乞微微一笑“中丞定是觉得,这两万吐蕃军,只我一人有勋臣之荣,麾下将卒都是普通的桂、庸,定是偏师。”

    “桂”是吐蕃语武士的意思,“庸”则是指随军奴从,司职后勤军务。

    这琼达乞着实是个心窍明敏之人。皇甫珩暗自品评,对琼将军的好感倒又增了几分。

    “琼将军勿怪,我既受诏命统兵,自须熟谙军卒实情。”

    琼达乞随和地摆摆手,作出一副我怎会不解为将之道的表情“中丞有此疑虑,本属寻常,不过那日在萧关外大战一场,相信中丞已看到了我吐蕃将卒虽都是身无军功的年轻人,但骁勇亦是不输给彼等回纥铁骑。况且,一月来无论行军还是驻营,我两万大军中,千总、五百总长、百夫长,各领其职,绝然不是,不是,用你们唐人的话说,绝然不是乌合之众。”

    皇甫珩诚恳地“唔”了一声,但仍是面有疑色,斟酌着分寸道“琼将军,不瞒你说,我自幼就生长于泾州,这些年来也没少和你们西蕃军打交道。尔军的骑兵固然厉害,但更适合驰骋于河陇旷野,若要一比,就好像从前的匈奴人。但我们中原城池修得坚固,若吾等此番在雍州武功驻营后,从南往北进攻长安的城门,恐怕骑兵未必能所向披靡。”

    “原来中丞是担心这个。”琼达乞那张棱角分明的棕红脸庞上,忽然露出淡淡的得意神情。

    他作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中丞现下可有兴致,去我吐蕃军的工匠营中一观”

    皇甫珩欣然起身,随着琼达乞走出帐门。

    他二人刚要上马,却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

    阿眉驰近皇甫珩的大帐时,实已看清,琼达乞也在。但马速太快,她无法掉头再回去。

    今日难得大军在邠宁与京畿的交界处休整一日,她在自己帐中枯坐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一个可以与皇甫珩对谈的理由。

    不料到了跟前,在自己眼中属于闲杂人等琼达乞大将军,也在。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另有奇巧
    阿眉在皇甫珩和琼达乞二人跟前勒马的刹那,已经想好了说辞。

    “琼将军,我方才去你营下寻你不得,便猜你在皇甫中丞这里。”

    阿眉并不下马,但是眉目舒展的神色和言语间的温柔口气,令她即便高坐马上,仍然教人觉得是少女特有的语笑嫣然的模样。

    琼达乞忙在马下微微躬身行了个面对公主的礼仪,问道“殿下何事找我”

    “这龙友,我还是送回你帐下。它跟了我几日,虽未曾闹脾气,但奴婢禀报,说是不怎么吃豆饼粮草。将军你瞧,这毛色似乎也不如刚来我帐下时油亮了。”

    “龙友”,便是那日琼达乞在平凉向皇甫珩展示的爱驹,具有康居马和古老的大宛汗血马双重血统。大军自平凉拔营之际,琼达乞就将龙友送给了阿眉。

    阿眉伸出手,抚摸着龙友的脖子。她今日因骑马而未穿云肩长袍,只一身泥褐色的窄袖衣裤,色泽暗淡,扔到吐蕃军士中大约都找不见。然而伸出的手腕上,那只镶金海兽白玉钏,却分外醒目。

    那也是琼达乞送给阿眉的。仿佛例行公事般,由赤松赞普钦定的未来附马琼达乞将军,隔三岔五便从随身带来的箱箧中,挑一件宝贝,让属下给丹布珠公主送去。

    所有来自这个同族男子的礼物,不论是帐内的雪豹皮地衣,还是金铜摆件,不论是用于穿着打扮的锦绣衣袍,还是金玉首饰,阿眉统统来者不拒,而且给它们以充分展示的机会。

    只是,琼达乞将军仿佛完全不记得这只精美耀眼的镯子是自己相送一般,心思全在阿眉关于龙友的描述上。

    “殿下,本将此刻瞧着,这龙友的精神,似乎还不错。”琼达乞盯着马的眼睛和耳朵,仔细地观察一番,客馆评述道。龙友见到琼达乞,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只在琼达乞伸手轻轻托一托它的下颌时,它才稍稍偏了偏脑袋,以一种气息平静的姿态,与昔人主人打招呼。

    阿眉却坚持“马和人一样,都念旧。龙友虽神骏善驰,性子却温和,在我面前驯服得很。但它越是这般,我越是明白,它的心,不在我这里,还是给琼将军送回来罢。”

    阿眉礼节有度地与琼达乞交谈着,那一对褐蓝色的妙目,则以自然的节奏不时往向皇甫珩,既算是和他致意,又像是有意不避讳自己与琼达乞信物往来的亲近。

    当然,她说到念旧,说到“它的心,不在我这里”,那眼神的碰触点,必定是正正好落在皇甫珩那里的。无论是否听者有心,她阿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身为说者、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机会。

    她只要想到皇甫珩对于韦、宋二人的看法,就觉得如饮甘醴。

    琼达乞的心思,则始终想着要在唐将皇甫珩跟前,展示一番吐蕃军的本事,对阿眉这些弯弯绕绕的话语,浑无去琢磨的兴趣。

    “一切但凭殿下的意思。不过殿下今日可再用这龙友一程,”琼达乞道,“本将正要引皇甫中丞前往匠庸们的营中巡查,看看我们吐蕃人除了善骑射,还有些别的本事,殿下可愿同往”

    阿眉面露兴致盎然之色,望着皇甫珩道“当然愿意!”

    ……

    早在奉天城时,德宗明确下诏让皇甫珩西行收领吐蕃兵后,阿眉就与皇甫珩详细说过吐蕃的军制。

    早期的吐蕃,是以部落为单位建立军队。

    到了松赞干布执政时,这位雄才大略的赞普,仿照大唐帝国的府兵制度,革除吐蕃原来的旧有部落兵制,建立了“五茹六十一东岱”的军事组织。

    吐蕃全境划分为四个茹(茹是藏语“部”的意思,意为吐蕃的大军事区和行政区)卫茹、约茹、叶茹、藏茹。每个茹下面,设有千户府和下千户府,四个茹加起来,一共有三十一个千户府和四个下千户府。后来,吐蕃征服了西羌种的苏毗国,将其设为第五个茹。由于“苏毗”在吐蕃语中念作“孙波”,因而这第五个茹又叫孙波茹。

    军事化管理越是严厉,作战效率越高。在“茹”建立之初,松赞干布甚至严格地规定,每个茹豢养的马匹毛色都不能混同。吐蕃几乎与大唐帝国同时进入国力鼎盛时期。大唐开元年间,吐蕃五个茹的兵力,已超过五十万人。

    每个茹的长官,集军、政权力于一身,称为茹本。茹下的千户,吐蕃语称为“东岱”,设有东本。茹本与东本,必为氏族显贵世袭担任。

    琼达乞的琼氏家族,则本不属于任何一个茹,而是赞普部署在东境的边疆戍卫。此番琼达乞出征,赤松赞普既不会舍得将首都逻些城的卫茹精兵拨给他,也不会允许他带走边军、造成戍边力量的空虚。

    最终,琼达乞带到萧关的两万人,以当初被吐蕃征服的苏毗人、吐谷浑人的桂和庸为主。

    阿眉本就生于王室,年界及笄时才离开逻些城、去往长安做暗桩。她在萧关甫一看到琼达乞的队伍,实则已明白,自己的父亲赤松赞普,以及他手下的大相尚结赞,是多么精明的买卖人。他们只想以偏师出战,换来大唐的安西与北庭。

    不过,她更清楚的是,这些苏毗人和吐谷浑人,未必就是废物。在以往的数十年岁月中,赞普依靠苏毗人和吐谷浑人,可是夺取了不少战役的胜利。只是,这些战役几乎都是唐蕃之间的较量,阿眉宁可皇甫珩低估两万吐蕃军的战斗力,也不愿在这位唐将面前,由自己去提起吐蕃与大唐曾经的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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