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琼达乞瞅着这是个算得轻松的时刻,于是捏着有几分恭敬、又有几分探寻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道“只是,皇甫中丞,这粮草带得再多,总有吃完的时候……再说,过得两个月,便是马匹发情的季节,我们吐蕃的战马都未去势,届时恐怕是个麻烦。不知这出兵之计,贵国天子可有诏令送来”
皇甫珩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实则也是有些烦乱。
萧关一战,歼灭回纥梅录将军数千精卒,因为陕州之辱的旧事而颇为厌恶回纥人的德宗,得知消息后迅速派使者西行,为皇甫珩手下的神策军将士送来了一千张告身。
然而使者同时还带来了圣上口谕,令皇甫珩和吐蕃人在平凉就地扎营待命。
皇甫珩不免暗自揣测,是否圣上与李怀光的紧张关系,有了融冰之象,以至于他带的这两万吐蕃勇士,刚入关,就成了闲子。
“琼将军,你的疑问也是本将的急切,我们都是寄命沙场、戎马征战惯了的,实在不愿这般窝着不动如病猫般。”
琼达乞听皇甫珩口吻没有明显不善的意味,稍稍放心,因而更坦率“本将数日前,就按兵不动之事,也与丹布珠殿下和论力徐大使计议过。”
他抬手指向远方大道上不时经过的驼队,继续道“一诺千金,不可反悔,便是彼等刁滑重利的商胡,也应明白这样的道理。本将自幼局于各族杂居、边贸兴盛的邛都,常瞒着阿父去墟集看热闹,偶尔见着买卖之间,买者佯装定了好几家的牲口,实则是以此家压彼家的价钱,忒也不厚道。”
皇甫珩眯着眼睛“琼将军的意思是……”
“中丞,贵国的天子,借兵的意图,莫非只是为了杀煞你们那些高傲不敬的军队首领的威风,尤其是那位平叛大元帅若他醒悟过来,功劳不得教吐蕃人占去,乖乖地率领朔方军继续打长安,天子便一直晾着我们,最后连那安西北庭也可赖掉不给”
琼达乞憋了半月,越想越不对劲,今日干脆一口气将话说透了。
皇甫珩听他言语激昂起来,刚要沉脸发作,转念一品咂,这贵族将军的一番话,却也很有些道理。
他于是仍维持了和缓的语调,淡淡道“将军多虑了,吾等泱泱大国,历来最是重信守约。贵帮尚结赞大相可与你说过中原眼下的情形”
皇甫珩心知既然吐蕃人能把恁多暗桩安插在帝国的都城长安,那么四方藩镇群起叛乱的情形,也必瞒不过那比狐狸还精上三分、又素来盯着中原动静的尚结赞。
琼达乞看起来没有几分心眼,实则也知何时先开口,何时须藏拙,此刻听皇甫珩反过来问自己,便只摇头道“本将正要向中丞请教。”
皇甫珩暗道,此人关健时刻倒也警觉,不肯透露吐蕃人知晓多少朝廷焦头烂额的程度。
“琼将军,都道军情如火,但有时又如风,一忽儿狂风大作,一忽儿又风平浪静。令吾军按兵不动之事,本将也正遣使去东边敬询圣上,是否四方节度使终究幡然悔悟,仍愿效忠大唐,正在合力围攻长安。”
琼达乞听皇甫珩又将话绕了回来,也知这大唐出的节制吐蕃军的将领,不肯轻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便决定暂时偃旗息鼓,不再追逼。
未料皇甫珩却又另起话头“丹布珠殿下已被圣上视作有功之臣一般,论大使数月来亦居间奔波,不知他二位对眼下局面有何计较”
这回轮到琼达乞若有深意地一笑,并未马上答话。
他回身冲自己的奴仆打了个手势,奴仆赶忙牵过将军的爱驹,一匹头小颈畅、胸廓如山、四膝如团、毛色异常光亮的健壮公马。
琼达乞接过奴仆手中扎制精巧的猪鬃刷,将爱驹从脖子到背脊,再到四条结识异常的马腿,都细细地刷了一遍。
这马,得了主人如此精心的伺候,识趣地将头凑了过来,以鼻子颇有分寸地拱了拱琼达乞满是胡茬的下巴颏。
琼达乞亲昵地拍拍它,然后让奴仆牵走,去饱餐一顿只有将军的马才能吃到的最好的饲料。
“皇甫中丞可识得这是何地的好马”
皇甫珩道“本将瞧着这神骏姿态与皮毛颜色,有些像汗血马,但体型与我们中原自前朝便开始豢养的汗血马略有不同。”
琼达乞显出得意之色“这是西域宁远国进献汗血马后,我们用其与高原战马交配,得到的良驹,不但像汗血马那般善于长途奔袭,并且耐得严寒。”
他提到的宁远国,便是汉代赫赫有名的大宛国。汉武帝当年为了得到大宛国的汗血宝马,数次兴兵远征,牺牲无数汉家儿郎的性命,甚至连贰师将军李广利都差点儿死在西域,才从大宛掳获了千余匹汗血马回到玉门关,再送到汉代的长安城。
宁远本臣服于大唐,天宝八年,宁远国王子屋磨还率领使团来到长安朝拜玄宗皇帝。安史之乱中,大唐边军内调平叛,西域渐渐为吐蕃人的强悍势力所渗透,这宁远国也不得不倒向了吐蕃。
皇甫珩听着琼达乞津津乐道的口气,虽然这吐蕃大将的目光仍跟着自己的爱驹移动,确是在论马而非挑衅,皇甫珩心中却着实不是滋味。
他刚想告辞回帐,琼达乞却又补充了一句“丹布珠殿下不知多眼馋我这匹神马。唔,她便是不开口,我也会给她。”
。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非昔比
与停驻在屯所的藩镇军队往往拥有完善的营伎制度不同,一支远征军中,是不能出现女人的。
无论吐蕃还是中原,对于女子出现在刀兵之处的敌意,以及影响士气的恐慌,并无太大分别。
但阿眉具有特殊的身份。
她是赤松赞普的五公主,又是一位为了大蕃的利益、在大唐帝国的京都历尽艰险的勇士。这样的传说,由琼达乞大将军蓄意地在军中散布,更令这位国王女儿的随军之举,可以被抽象化为伟大的赞普神力的延申。
唐蕃联军大败回纥伪可汗的梅录将军时,阿眉曾立于萧关城头,在自己那些身披犀牛皮甲的同胞军人面前短暂地露过面。此后,唐蕃联军按兵平凉的日子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营帐中。
她的帐外竖着高原帝国的王旗。她的侍女,包括两位据说是由尊贵的中原天子所赐的宫人,和几位由论力徐在平凉城中买来的胡人女奴,也都以一种天界仙娥般的刻意造作姿态,冷漠地、谨慎地出现在极为有限的营地范围内。
因此,这位艳欺桃李的年轻女郎,反倒被现实世界的异性们忽略了她的性别。若要比附,她甚至有些像部落中拥有尊荣的萨满巫师。
一些年轻的吐蕃军士,在朝暾初升时,会对着她的毡帐行礼,绛红色的面庞上挂着虔诚的敬意。
但阿眉的毡帐,其实离唐将皇甫珩的大帐,更近些,显得这位萨满女神,与中原将领有着牢固的友谊。
这是阿眉与论力徐商定的分寸。论力徐以前在数次唐蕃战争中是武将,而如今,他却成了一位参加过唐蕃清水会盟的外交使者。这个外交家,与阿眉有着七八成重合的行事宗旨,即,唐蕃联军内部不能有任何龃龉,须同心协力地往中原腹地去平叛。唐人将士们尽可领到圣主的赏赐,吐蕃人则获得已经落字为凭的安西北庭,便是值得写入高原帝国青史的功勋壮举。
同时,论力徐身为外交使者的敏锐,也在观察他的同族与同袍,吐蕃方面的领军人物琼达乞。
这位琼氏贵族子弟,驻营平凉后,对于丹布珠公主殿下,有一些超乎君臣之礼以外的举动。
琼达乞特令亲随,为公主送来一张由五六只雪豹皮缝制而成的地衣,铺在帐中。翌日,这华贵的地衣边,又摆了一尊金像和一对银瓶。金像是粟特女人面孔、马身上长出翅膀的奇特造型,在唐蕃饰物中都找不到对应的形象,有可能来自更远的西方。银瓶则是典型的吐蕃王室常见风格,两只打造精致的神鸟,其中一只的头顶长着犄角、鸟头雕得像龙颌,另一只就雕得温婉秀丽一些,瞧着应是一对雌雄伙伴。
如此布置完毕,琼达乞邀请论力徐和阿眉在自己帐中商议军情后,询问公主的凤巢里还缺些什么。阿眉皱皱眉头,礼貌地应酬几句,感谢自己的父亲颇费周折地送来这些赏赐。
琼达乞却道“不,丹布珠殿下,这是我来中原前,特地为你挑选的。”
阿眉和论力徐皆是一愣,帐内登时寂静。
但阿眉并无赧色,论力徐亦未觉得尴尬。因为琼达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语音柔和,却令人感受不到半分温度。
若是真挚的追求,哪有当着第三人的面,便这样毫不介意地说出口的呢仿佛只是在讨论第二条行军路线而已。
论力徐于是明白,赞普定是在出征前,明确地许了琼氏附马之位。
阿眉的内心,对此事则带了平静而嘲讽的意味去看待。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货物,被父亲卖了一次又一次,无非是,如今货物的成色好了些,父亲挑选的买主也更尊贵了些。
她自小在逻些城,不仅听过大唐的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的故事,更亲眼见了不知多少桩王室与贵族的联姻。想来这位同样出身贵族的琼将军,对此也并不陌生,难怪只当作一件无关心动与温情之事。
更有意思的是,琼达乞刚说完这不及格的“情话”,完成了这个任务,下一句又变成了十足的军务讨论“丹布珠殿下,眼看着三月已尽,吾军在平凉城外这般耽搁着,终也不是办法。殿下可否再去催催皇甫将军。”
论力徐当年也是行军打仗出身,对于吐蕃军不习惯在炎热中作战、马匹到了五六月份便要发情的特点,和琼达乞一样清楚,便也附和道“殿下,琼将军所忧,甚有道理。”
面对这两位地位尊贵的男性臣子,阿眉的脸上却微微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此事,你们莫太去为难皇甫中丞。他何尝不想明日就拔营东进,痛痛快快将那长安城打下来,立功封侯。只是这中原的天子,我打交道的时日也不短,那皇帝惯会疑神疑鬼,将身边的文臣武将,杀了一个又一个。皇甫中丞本就来自泾原镇,如今领的又是我们吐蕃军,若他不断遣使催问何时出兵,只怕中原天子又起了疑心。毕竟他的家小,还在天子手里。”
琼达乞和论力徐也无法,只得结束这又一次没有进展的商议。
阿眉在熏得人醉的向晚春风中,由婢子陪着,走回自己的营帐。
经过唐军帐区时,她自然地驻足,望着那顶中军大帐。
萧关大捷后,她与皇甫珩见面,实也不多。一来是行军和驻军之事,唐蕃两位大将和论力徐商议即可。二来,阿眉希望自己和皇甫珩之间,能有一种由她控制节奏的往来。
暂时的停滞,便于她更进一步去弄明白,某种变化,是否会继续发生。
偶尔地有几次,她会在已经铺满绿绒的草原上,遇到巡营的皇甫珩。
作为一个十四五岁就开始阅读各种男子表情的前任酒肆胡姬,阿眉非常肯定,皇甫珩的目光,在礼貌外,有一种相逢的惊喜。
她甚至得意地去分析,这种目光,他曾经给过他的妻子,但今后,可就难说了。
去岁在奉天,这对夫妻成亲之日,她阿眉是见过皇甫珩怎样盯着宋若昭、露出温柔而喜悦的眼神的。同时,她也记得今岁的上元节那日,皇甫珩离家告别时,面对刚刚得知身怀有孕的若昭,双眸中只有一丝微微的歉疚,甚至,连去哄一哄的意味,都顾不上酝酿出来。
云朵,在未经风雨前,必是洁白浪漫的。
花儿,在将将开放的刹那,必是美好可喜的。
然而当世事蜂拥而至,又变幻莫测时,一个女子,徒有坚强而文雅的性子,却大到理解不了夫君的炽烈抱负、小到摸索不出夫君的行事风格,她要永远如白云鲜花般驻留在丈夫的心头……唔,那只有赌一把运气,顶好没有别的风景来入丈夫的眼了。
不过,阿眉深夜难眠之际,起身走出帐外,望着浩渺灿烂的星空,陡然也会蔑视自己。
她的以往,太坎坷太失败,所以才会对引诱一个男子入彀的成功,这般甘之如饴吗或者,她阿眉其实就如世间的某些女子,骨子里并不清贞高洁,实则还有些下作,偏生热衷于看到别人的夫君一步步被自己所吸引
阿眉在这样的诘问中拘泥了几次,发现仍然无法认识自己。
于是她又换了个方法我见到他时,会有当初与寻郎在一起的悸动吗
这个问题终于令阿眉在暗夜中清醒了一些。
没有。
真的没有。
原来有些情感,确实是不可替代的。
一滴泪,悄然地淌过阿眉的面颊。
不过很快,当她回忆起宋若昭眼中的惊惧、无奈、彷徨甚至忧伤时,她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这世间没有如意事。一个强大的帝国是如此,一个蝼蚁般的女子更是如此。
与弱者的比较,给阿眉带来快乐。
她不需要去心系全天下的女子,她只要感受到,宋若昭这个既不愚蠢、也无野心、更未做错什么大事的中原诗赋人家闺秀,亦难求得平安宁馨,就可以了。对了,还有那个很有些小心机的薛涛,不是倚附着韦皋韦节度吗,原本想着她定是仗着会拽几句酸诗、又年幼娇嫩,奔着那中年节帅的床榻而去,结果听说竟然跑了,跑了……那么大约,也难以过得好日子了吧。
阿眉的目光从星空中落下来,随意地扫过周遭密密麻麻的军帐,再越过帐顶,投向远处在夜色里不太分明的群山。
宋若昭此刻在干什么呢一个年轻力弱的新妇,刚有了身子、丈夫便踏上征途,她自己勉强和天家能攀上皇孙姨母的沾亲关系,又能得到几分照拂。那帝国天子,自己还如丢了窝的落汤鸡呢。
带着这般削刻的心思咀嚼一番,阿眉反倒盼着按兵平凉的日子,能再多几天。
缓缓升起暧昧情愫的年轻唐将,因着附马之诺而对自己带有敬畏服从之意的同族勇士,很堪一用的大蕃使者,被这些绝非凡夫俗子的成员簇拥着,阿眉心满意足。
这才是天神赞普的公主,应该享受的人生。
。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中使传讯
中使翟文秀的突然到来,结束了唐蕃联军在平凉茫然等待的日子。
听到天家使者带来的朔方军咸阳起兵叛唐的消息,身为神策军宿将的白崇文,在皇甫珩尚未表态之际,就抢着骂了一句“老子早就知道,这些藩镇虎狼之将,一个个都存好了贰臣心思,只待时机一到便泼将出来。”
话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失言。座上的皇甫中丞,毕竟也来自泾原藩镇。
此前白崇文跟着皇甫珩在萧关酣战一场,并肩面对过回纥铁骑的经历,迅速地改善了二人的关系。他对这个外表不太有武人杀气的年轻上官,已然比较服帖,虽则尚谈不上刎颈之交,却着实也开始在军中顾及皇甫珩的面子。
但皇甫珩没有去听白崇文对于藩镇军队的蔑视针砭之辞。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暗暗兴奋——朔方军既已与朝廷为敌,圣上定然更不会闲置吐蕃兵了。他皇甫珩终于能第一次以统帅的身份,带领一支大军杀入帝国平叛的战场!
由于情绪骤然升腾,皇甫珩甚至在脸上也来不及掩饰好这种澎湃之色,引得脸上尚挂着正确愁容的中使翟文秀,诧异地唤了他一声“皇甫中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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