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皇甫珩心中所想,却不是这么简单。
经历了这半年来密集的战役与谋斗,他已不是那个徒有悍勇的泾州小子。
皇甫珩此前的确已和白崇文达成盟约,会带兵往东与尚可孤会合,打下长安后,再做那件更惊心的大事。
但他也没有料到,军情来得这样急,而浑瑊,忽地也来要兵。
他于是倏地起身,也顾不上琼达乞和论力徐,直接对浑瑊派来的牙卒道“帐外说话。”
牙卒心中一喜,以为中丞对自己终究更亲密些,忙跟了出去。
“浑公虽然麾下兵少,但圣上有令,盐州刺史戴休颜引兵驻守奉天,你莫诓我,戴刺史难道敢抗旨不来有他的灵盐将士在,浑公为何还要我的兵”
皇甫珩声音不大,但口气严厉冰冷,目光如刀子般盯着浑瑊的牙卒。
“中丞,小的怎敢瞒你!数日前,浑公前脚刚把你们送走,戴刺史大军,的确后脚就到了。但是昨日一听得长安方向的消息,他便率军往咸阳渭水边去了,说是要趁此机会渡过渭水,将李怀光堵在禁苑之北、渭桥以东,全歼李怀光的河中朔方军。”
“哦”
牙卒压低了声音道“小的说句冒犯中丞的话,您久在泾原,北边诸镇的恩怨,大概不甚清楚。浑公也原以为,戴刺史当初在莫谷遭朱泚叛军伏击,伤亡惨重,此番必会与浑公戮力同心守奉天,若叛军往凤翔镇方向跑,正好截杀报仇。不曾想,这戴刺史背后的杜希全杜节度,和邠宁的韩节度一样,都是老朔方,他们与李怀光,仇怨更大……”
这一笔乱帐!
皇甫珩心中喟叹道,正要再问,一声嗓音细软的“中丞为何在帐外私会信使”响起,翟文秀在白崇文的陪伴下,走过来。
两位信使清晨抵达,皇甫珩即刻便令白崇文去请琼达乞、论力徐和翟文秀。
翟文秀仍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方才那句问话实则带了谐谑的口气,此时努努嘴又道“怎地,有什么话不能让里头的吐蕃人听去中丞,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有我这监军在,出了什么岔子,横竖不是你皇甫中丞一人之责。何况,眼下这情形,又有何难。”
翟文秀一边说,一边掀了帘子入帐。
翟文秀从梁州到平凉蕃营,给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很好相与,竟然不太像从前常听到的仗势压人的监军宦官。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当着吐蕃人,和浑瑊、尚可孤两位使者的面,翟文秀也仍然捏了不急不躁的商量口气,对皇甫珩道“中丞,咱家虽是个内侍,到底在御前久了,这各镇将军们来来回回地奏对,听也能听出些行军打仗的门道来。战机如电,最怕贻误,但排兵布局,也不能不留一手。不如这样,辎重粮草,驮马车驾等,留在武功,请中丞与琼达乞将军率上一万五千精锐骑兵,轻装东行,不过一夕之间即可与尚将军会师,直取长安。恁大的功劳,若只教北边夺去了,太也可惜。”
他将最后一句说得慢悠悠,却咬重了每个字。果然,琼达乞和论力徐听到心里去了,正要合掌称是,却听翟文秀又补充道“但浑公所言,亦颇有道理。不如,论大使领着剩下的五千吐蕃军,扼守附近的武亭川。”
皇甫珩闻言,心念一闪间,已明白,翟文秀这种老狐狸,定是看出论力徐比琼达乞精明得多,正好借了浑瑊要兵的机会,将论力徐留在武功,免得影响唐人的计划。
不过这样一来,对自己倒也更有好处。至少,也不会得罪浑瑊。
再者,可以将阿眉留在武功。
虽然皇甫珩扪心自问,留下阿眉,到底是为她安危考虑,还是怕她与论力徐一样,是个过于聪明的吐蕃人,但无论答案是什么,这一次征程的最后,他无须阿眉再陪伴。
不知是因为翟文秀演得太自然,还是不愿在争执上浪费发兵长安的时间,论力徐竟然主动开口,表示愿听从如此安排,只求蕃军主力快些往长安方向去。
计议已定,琼达乞当即传令下去,各东本、千总迅速动员起麾下军卒,当日午后,一万五千吐蕃骑兵即带好五日粮袋,速速开拔。
。
第一百三十章 我亦同往
南边的秦岭方向,铅云密布,并且眼看着就要盖过整个天空。
终于,一场倾盆大雨,在吐蕃骑兵开拔之际,浇了下来。
进入中原的五月后,雨水并没有凉意,而是带了溽暑前奏的闷热意味,肆无忌惮地打在异族骑兵和他们的马匹身上。
琼达乞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些勇士,若不是军纪约束,早就已经脱下那身犀牛皮护具。高原的军队,无惧严寒干燥的气候,讨厌温潮多雨的环境。他们从身到心,都已经习惯了猛烈的日晒和稀薄的空气,中原的春夏之交,或许对唐人来讲是美妙的季节,对于吐蕃人来讲,却会带来水土不服的困境。
作为统帅,琼达乞身上的锁子甲保护性更高,也因此更密不透风。但他的兴奋之情拯救了浑身的燥热。
百多里外就是长安城。他一路担心的变化,终于没有发生。
熬过长安一战,他和他的勇士们就能回到家乡,无上尊贵的天神赞普会在逻些城王宫中接见他这位琼氏子弟中的佼佼者,授予他比虎豹皮鞍鞯更高的荣誉,然后将丹布珠公主的手,交给他……
自打在萧关城头才第一次见到赞普的五公主后,琼达乞除了惊讶于她的年轻外,似乎一直未有爱慕渴求的悸动之情能蒸腾而起。
对手下的两万勇士,琼达乞自然要将阿眉描述成苦心孤诣又聪慧坚韧的小主人,雪山蕃国有赤松赞普这样威武英明的领袖,又有阿眉这样即使女儿身也智勇双全的王室子弟,蕃军必能士气如虹、所向披靡。
但私下里,琼达乞隐隐感到,自己对阿眉的同情,越来越浓。且不说自己年长她十余岁,贵族出身的琼达乞在情事上并不是无条件地服从于原始,看着阿眉总像看到自己家族中的幼妹。
就算忽略年龄,当观察到阿眉眼眸深处若有若无的茫然凄怆时,琼达乞更提不起蓬勃的男女爱恋之兴。不过,他也发现,公主见到那位唐人将领皇甫珩时,眼睛会格外亮一些。
推己及人,琼达乞错误地将阿眉的表现,理解为吐蕃人对于唐人悍将的一种微妙崇拜,以及礼貌地交谊。毕竟,作战是否全力以赴,将来要由唐人统帅去中原天子跟前禀报。
当然,就算作为男子并无炽烈的情起过程,琼达乞对于做驸马这个目标,却是认真的。琼氏本是小族,好歹到了他琼达乞这一代,族中太平,有出息的年轻子弟也如雨后青草,有崭露头角之势。琼达乞正当壮年,军功与联姻,都是他引领整个家族向更高的权力层级攀升的助力。
于是,晨间,营中高层迅速作出决策后,琼达乞立刻向皇甫珩提出,丹布珠公主,也须留在武功驻地。
若阿眉有个什么闪失,他去做谁的驸马
万五骑兵很快集结完毕,整装待发。勇士们的鞍鞯边,人和马的粮草,都只够三五天。如此轻装,是高原精锐快袭敌人部落的习惯。而眼下,他们必须与素未谋面的天子亲军——尚可孤的神策军合作,打下长安。
“琼将军放心,长安南边的外城郭墙,只丈八高,经历这些年的战乱,还毁的毁,塌的塌,与禁苑的城墙不可比,有尚可孤将军引路,吐蕃勇士自能势不可挡。”
白崇文也不顾炎热,披上了他那身象征神策军荣耀的明光甲,与其说是在给琼达乞打气,倒更透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得意。
一旁的中使监军翟文秀,盯着白崇文,心底深处,促狭地冷笑了一声。
说实话,离开梁州北上时,翟文秀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加入到白崇文,不,更准确地说,是加入到尚可孤的阴谋中。
尚可孤曾是前朝宦官鱼朝恩多年的养子,虽然后来划清了界限,但这位神策军将领,对于帝王家奴心态的揣摩能力,一定远胜于李晟这个也算得有心机的武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帝王永远不承认,自己的家奴是有野心的。他们认为阉割了尘根,断了,便能令家奴成为最为纯粹明澈、安全温厚的人。
笑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的满足,哪里比得过人心对权焰之渴望的复杂!
果然,经过白崇文秘密的策动,翟文秀竟然答应了与尚可孤共同完成一件大胆的谋算。
翟文秀想,尚将军真是有枭雄气!越是纷乱酷烈的战场中心,越是能叫他抓住机会,在不触犯天子底线的前提下,除掉自己多年的劲敌。
翟文秀也慎重考虑过尚可孤和白崇文这令人瞠目的计划,他再对权力有着和边令诚、鱼朝恩一样的灼灼追求,也还没昏了头,答应入伙前,得想清楚自己的退路。
从平凉到奉天,再到武功,数个不眠的夜晚,翟文秀在漆黑的帐中辗转反侧,将多少人、多少事都琢磨了一遍,终于判断出——这件事,可以干!
当知道皇甫珩也加入进来时,他想起了师傅霍仙鸣说过的话,皇甫中丞,不是个有心眼的将才,这样的人多留些,你我今后的日子不会那般难过。况且,从圣上的意思来看,这个泾州小子,圣上想用他。
翟文秀的思路于是更为顺畅了。当今圣上,最喜欢的,便是在走马灯般更换御前文臣武将的过程中,获得李唐江山永固。
当然,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只明白了一半。
……
开拔的动静,令阿眉意识到新的军情出现了。她从帐中钻出来时,才确信,自己的女子身份,终究令男性合作者们,刻意地遗忘了她。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翻出了自己的轻甲。这种轻甲,是她在奉天城时,看到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送来军需物资后,谦卑地开口向太子妃萧氏讨来的。绛红色的麻葛中衣外,扎实的牛皮肩带吊起保护胸口的铜制马甲,下半身则是更为便捷的两裆甲裙。
这是一身典型的唐人中级军士的装束,配合一个扎着红裹巾的方髻,令阿眉看起来就像一个唐人少年郎君,清爽利落又精神抖擞地准备上战场。
但她的手中,拿着的却不是马槊,而是吐蕃人惯用的长矛。
待她翻身上马,掣缰而动,她整个人已经完全没有女子的气息,像一支沉默而有效的箭矢,令你不会质疑它的方向和杀伤力。
“中丞,为何如此紧要急情,不说与我知”阿眉驰到送行的皇甫珩跟前,问道,但口气仍然只保有了直率,没有愠怒。
“轻骑快行,数日就要攻克长安,殿下留在武功大营,是琼将军的意思。”
皇甫珩有些紧张地解释,好在开口安排这位公主的,是琼达乞,他自可借这准驸马之口
阿眉面带微霜,忽地转过马头,对着琼达乞道“琼将军,你既要做我夫君,便不可如此小瞧于我。长安坊市布局,甚至皇城诸门,我都熟悉。我与你,一同往长安!”
琼达乞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赞叹。
作为领军者,没有什么比看到出征时意气风发的勇士更令人高兴的了,不论这勇士是男是女。
皇甫珩藏在遮面后头的眼神,则躲了开去。
头一次,他感到,阿眉这样强势的伙伴,不再只给自己带来暧昧的敬意和红颜知己的愉悦。
希望她不要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豆大的雨水打在皇甫珩的明光甲上,那种“钲、钲”的独特音响,令皇甫珩忽而神游。
他有些想念妻子若昭。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普王再起
“皇甫珩准备只在武亭川留五千吐蕃军”
奉天城,原本太子李诵住过的馆舍中,普王李谊清晨起身没多久,便听到了这个消息。
高振继续禀道“昨日傍晚,使者回来后,浑公大发雷霆,斥骂皇甫中丞一心去长安贪功,不知与奉天行营南北形成夹击之势的重要。”
李谊扶正了头上金冠,一脸嘲讽之情,评论道“贪功他们这些武人,哪个不贪功戴休颜不也是如此,带着一万大军来到奉天,屁股都没坐热,就直奔渭水去打李怀光,哪里就把浑瑊这个奉天行营统管当一回事”
“那驻守武亭川的吐蕃军,可有精兵”李谊又问。
“驮马辎重倒是在,但守军,应该都是些老弱,还有军中奴匠,吐蕃人叫作庸的。若留下的是以一当十的精兵,浑公何至于如此气恼。”高振道。
普王李谊满意地“唔”了一声。
他心中真是畅快极了。浑瑊,你好不容易弄来的那些肥羊,果然是喂了狗。眼下倒好,你与本王一般,也成了光杆将军。就你麾下那点儿亲兵家奴,莫说扔下奉天城往长安去分一杯羹,就算叛军西逃至此,恐怕你也只能看着他们从你眼皮底下安然而过。
不过,这对他普王李谊来讲,是个好消息。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计划还得费点儿周折,不曾想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走,随我去见浑公。”
衙署堂中,浑瑊铁青着脸,看到普王李谊,虽起身以礼相见,双眉仍是紧锁。
“浑公,当初李怀光坐镇咸阳,本王和李晟副元帅受其压制,干耗了三个月都无法出兵长安。眼下西京总算有了动静,众人都道是捷讯,本王却更为担忧起来。”
“哦”
浑瑊原本以为这小王爷是来看自己笑话的,但听他一开口,并无阴阳怪气的意味。
李谊见浑瑊的面色缓和了些,继续诚恳道“论行军打仗,本王自是不敢在浑公面前班门弄斧,但本王开府后不久,即蒙圣恩,得以往泾原等边镇历练,亦敢说习了些兵法。浑公,戴刺史领军过渭水,在京畿北面去战李怀光,东面的潼关、南面的蓝田,又被骆元光和尚可孤封死了,若长安被收复,朱泚余部会往哪里逃自然是西面嘛,毕竟凤翔镇的叛将李楚琳,为了附逆朱泚,连朝廷派到凤翔的节度使张镒都杀了,朱泚若领军逃出长安,必往凤翔。”
浑瑊闻言,心道,这普王确是个将才,想的和老夫一样。
他不由记起奉天围城之际,杜希全、戴休颜的援兵在莫谷遭遇伏击,普王李谊主动请缨,出城与当时守卫梁山的邠宁韩游環一道,去救灵盐之师,算得是个有担当的王爷。
浑瑊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殿下,老夫如何不知奉天与武功这一南一北扼守京西之门户的紧要。奈何目下能打的都去了长安,梁州的护驾守军,韦皋那一千多奉义军,焉能调来,老夫也是一筹莫展。”
李谊掂了掂老将军话中口气,正色道“浑公,本王昨夜也是一宿未得眠,忽然想到,此前郭郡王的使者裴玄,向浑公提过,安西旧将,精兵三千人,奉郭郡王之命,万里赴戎机,集结于漠北顿莫贺可汗处,我们何不……”
“不可!”浑瑊断然拒绝道,“殿下难道忘了,圣上与先帝不同,圣上厌弃回纥人。”
浑瑊虽自己也是出身铁勒部,但历经三代帝王,很是熟悉肃宗、代宗与当今圣上,对于回纥人截然不同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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