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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霍仙鸣听着外头的动静并无险意,探寻地问了声“陛下”

    “唔,出去看看。”德宗道。

    屋外,太子、侍卫与霍仙鸣隐约轻微的交谈持续一阵后,霍仙鸣在门口道“陛下,太子方才赶来时,已探明情形,可否请太子进殿奏禀”

    “准。”

    太子李诵跟在霍仙鸣身后,踏进延英殿来。

    “陛下,是蓬莱殿侧内教坊的一名歌姬,因此前曾为贼泚频频献歌,李元帅收复大内后,命人将其看管起来,听候陛下发落。今夜此女不知怎地,忽然癫狂起来,呼号数声,一头撞死了。”

    太子李诵低着头,言简意赅道。

    德宗听罢,双眉微拧,继而冷笑一声,向霍仙鸣道“霍内侍,看来你大可不必急着跟朕回大明宫,李晟的神策军,连你们内侍省的活儿,都给包了。”

    忽又神情一变,正色道“都是些命不由己的伶人,又不是五品以上的伪官,朕哪里就指望她们三贞九烈、不侍贰主。霍仙鸣,你叫人去内教坊传旨,贼泚篡据大明宫期间,无论她们做过什么,朕都不予追究。

    “遵旨。”

    德宗又对着李诵,慈蔼温言道“太子毋太紧张,这一路车马劳顿,今夜好好去睡一觉,不必再牵挂着朕。”

    李诵忙谢恩,抬起身时,略略迟疑,终是鼓起勇气补充道“陛下容臣再禀,今日臣往少阳院时,路过学士院,听说里头也关着两个人。是……是陛下去岁召入京城论诗的严巨川和李冶。陛下是否,也给个示下”

    德宗双目中锐利的光芒闪过“他们又因何被关”

    “据闻,贼泚令李冶献诗,李冶赋得不少篇章,尽是悖逆大唐的句子,贼泚却令人传颂于东西二县。那严巨川,倒未听得有此不义之举。但李晟要放严巨川出宫,他却拒绝,说是,说是自己与李冶皆被贼泚从长安城中的客舍强行押进宫中,他愿为李炼师作证,二人都是心念旧主之人,李炼师从无令诗家蒙尘之举。”

    “哦,如此。”

    德宗正沉吟间,李泌却已意识到什么。

    “陛下,臣斗胆进言,臣在杭州作刺史时,约略知晓,韩滉与这女冠诗人李冶,很有些交谊。现下听来,这位李炼师不知恪守臣民之节,恐怕也是贼泚故意诬陷。陛下还是尽快放这李炼师回东南去罢。”

    去岁泾师兵变前几天,李冶到了京城,德宗召她入宫论诗,很是欣赏这位女冠的潇洒之气。本来,若没有李泌进言,德宗也就像放过伶人那样,把李冶放了,无意过问逆诗的真相。

    但李泌出自息事宁人之意的几句话,却反倒叫德宗心中一动。

    “韩滉……韩节度这个钱袋子,很教朕羡慕。关中这些年又是打仗又是天灾,要不是东南运来的漕粮钱帛,朕只怕要带着文武百官,出宫乞钱去。”

    “陛下,陛下,请慎言!陛下是九五至尊,切莫如此出语。”

    李泌宦海浮沉数十年,又本就灵府通达,极少会怒意上涌。但眼前这位天子经常流露的阴阳怪气的腔调,实在教他有些厌烦,又无奈。

    德宗盯着李泌,又瞧瞧太子和陆贽,施然开口道“方才一闹,朕也倦了。今晚议事到此,李公,你所言恢复府兵制的举措,于朕甚有启发。只是朕少年时,大唐已由多位节度使各自拥兵,太宗皇帝时的府兵制,如何施行,朕是一片茫然。你且歇息两日,再为朕好好讲讲。”

    “老臣遵旨。”

    李陆二臣和太子李诵离开延英殿后,霍仙鸣低头良久,也未见到圣上的龙靴有移动的迹象。

    他正惴惴间,德宗却和风细雨地缓缓道“长安刚刚收复,宫人内官就一再血溅大明宫,总不是什么吉利事。”

    德宗的声音低了下来,将自己的决定简短地说给霍仙鸣。

    饶是霍仙鸣侍驾多年,听完圣训,也蓦地身形一抖。不过这样的失态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他掩饰过去了。

    “老奴定为陛下办妥。”

    “唔,”德宗似在自语道,“李泌刚从杭州到奉天,朕就问过他,四方藩镇都有自立之心,韩滉守着两浙膏腴地界,会不会也有异志,李泌回得倒快,跟朕说,他以京城阖家老小的性命担保,韩滉绝不会叛唐。”

    天子起身,说了今夜在延英殿的最后一句话“那朕,就拿他的红颜知己,试他一试吧。”

    。




第一百四十七章 琴瑟复鸣
    圣驾回銮大明宫的首日,德宗从含元殿退朝后,韦皋随着武将的队伍,有意地落在后面。

    方才在大殿之上,德宗毫无保留地夸赏他,反教他这样虽然野心勃勃却不爱领教口头赞誉的人,如觉芒刺在背。

    今日列于御前的都是何等样人物!

    谁都看得出来,圣上借抬举浑瑊和韦皋,轻飘飘地将李晟再建功勋的请求,挡了回去。

    韦皋那双眸光锐利如岩下之电的眼睛,盯着前头的那些文臣武将。

    霍仙鸣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小跑上去请李泌留步。韦皋明白,这是圣上留人的意思,大约今夜要开延英殿。

    他看到李晟立刻回过身来,脸上却是毫无破绽的谦和客套的笑容,与李泌拱手告辞。

    他又以为,李泌会利用这短暂的时光,去与尚不认得他的皇甫珩打个照面,甚至和这个故人的后辈骁将,简略地交谈几句。

    但李泌并没有这么做。

    这位老者,只是呆呆地站在龙尾道下。

    七月末的向晚微风,吹拂着他的绛纱紫色朝服,宽大的袍袖随风摆动。已经偏西的日头,则将他头戴金蝉弁冠的略略有些佝偻的身形,在青砖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直到宫里派出的肩舆,从大殿左边栖凤阁下的昭庆门出现,李泌才似乎回过神,大踏步地走过去,由内侍们扶上肩舆。

    昭庆门往北,就是延英门,“圣上果然要在延英殿与李泌议事”,韦皋思量道。

    他的目光,从李泌那有些难言的落寞孤寂的背影上拉回来,又向南投去。

    他现在是金吾卫将军,滞留在龙尾道上,眺望一番丹凤门内的金吾卫杖院情形,也无可厚非。

    但韦皋静静注目的,是远处下马桥外的一辆油壁车。

    皇甫珩刚和李晟等人分别,一个眼色机敏的小内侍,就上前冲他躬身行礼,说了几句话。

    虽然今日在御前,圣上并未给皇甫珩论上半句功,但皇甫珩似乎浑不以为意,面上始终沉静如水。唯独到了这时,他依着小内侍的手指处看去,眉眼间一种急迫的神情立刻鲜明起来。

    皇甫珩穿着沉重的明光甲,却仍然身姿轻快矫健地,往车驾快步而去。甲裙哗啦啦的响声,仿佛是黄昏下的殿前广场上,略带诙谐的生机之音。

    油壁车朱红色的华盖,被斜阳的光辉涂成了更为耀眼的金色,甚至幻化出一团雾芒,将车舆和前头的白色骏马,都晕染出美轮美奂的轮廓。

    车上下来一位年长的妇人,正是韦皋原来陇州奉义军中打理膳棚炊事的老仆郭媪。

    皇甫珩匆匆地向郭媪问了几句,便径直来到马车的窗棂侧畔。

    韦皋知道,那茜色轻纱后,坐在车里的,是宋若昭。

    想来是太子妃萧氏,打听着朝会已散,便遣了宫里的车驾,护送若昭出来,与丈夫团聚。

    身为官眷大娘子,此处又是禁宫,若昭自是不好下车站在含元殿前。可是,当她日思夜想、忧其安危的丈夫,出现在眼前时,她如何还能自持。

    韦皋看到,茜纱中,伸出一双手,捧着皇甫珩的脸。相隔如此远,他夫妇二人久别重逢、互诉衷肠之语,韦皋自是听不到。但分明映入眼帘的是,皇甫珩扶着妻子的手,在马车边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好像俩人都痴傻了一般。直至小内侍踮着碎步走过去,大约是提醒了皇甫珩,他才放开妻子的手,翻身上马,冲车夫吩咐着什么。

    韦皋低了头,轻喟一声。

    这场景,大半年前,在奉天城初战告捷的夜晚,他便见过。

    如今大乱既定,吐蕃人、包括那别有所图的杂胡小公主已撤走,你的功劳也明明白白地上了捷报露布,今后出镇做节将也好,留在神策军里独领一支也罢,这人臣之路,已算开局不错。只愿你对她亦疼惜有加,让她这皇甫大娘子,做得舒心些。

    韦皋一边思量,一边慢慢下了龙尾道,绕过翔銮阁前的钟楼,往大明宫的左金吾仗院走去。他外放陇州前,供职御史台,出入禁中也是日常。当初的八品御史,成为如今三品官阶的金吾卫将军,韦皋摩拳擦掌的兴奋之情稍稍平息后,又未免有些惴惴。

    他想起自己的岳父张延赏,四十岁便官拜三品御史大夫,成为台院、殿院、察院的首宰,却因不肯配合当时的权相元载陷害无罪之臣,而被外放外州,直到元载倒台,仕途才出现转机。

    眼下,文臣集团,有李泌领衔,御前或许能清明一些。但长安城内外的武将,可不止他韦皋统帅的金吾卫那么简单。

    ……

    马蹄哒哒。

    出了大明宫丹凤门,过了皇城与朱雀大街,他们沿着金光门大街一路向西,终于赶在坊禁前,进入了怀德坊。

    这是宋若清在长安苦读、准备春闱赴考时租住的宅子,也是泾原兵变后,王叔文和阿眉带着小皇孙李淳藏身的所在。

    今日在含元殿前,皇甫夫妇二人刚一相见,皇甫珩就告诉宋若昭,自己在长安准备迎接銮驾的时日里,也前来怀德坊,将屋子收拾过。

    “若清的遗物,我已规整在一处,屋子如今也可住人。但你要是不愿,今夜我们自可找一间城内的客邸安置。”

    自梁州一路行来,若昭想象过无数次和丈夫重复的场面。她首先当然是期待,其次却是惶恐,离大明宫越近,就越胆怯似的。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伤恸经历,在慢慢平息后,又要因见到丈夫必须诉说,而再次浮涌上来。

    况且,早在皇甫珩离开奉天城去萧关接收吐蕃军时,她就能感觉到他们夫妻之间有些意见相左。倘若不是得知她身怀有孕,丈夫的态度或许还会冷上三分。

    她纵然坚强,到底有些不安,不知见到皇甫珩时,是否会有令人失望的气氛。

    好在上天还是垂怜她的。

    丈夫探身在马车窗外,握着她的双手,那掌心传来的暖热温度,以及断续却体贴的话语,所营造的并无疏离感的体贴气氛,令她一下子惊喜得难以置信。

    “不去客栈,我们回家多好。”若昭轻声道。

    怀德坊的宅门前,皇甫珩先将马牵进去拴了,又出来,与那仆妇郭媪一同搬运行李。

    若昭驻足在门槛处,抚摸着那扇木门。那日黄昏,皇甫珩来护送皇孙李淳逃离长安时,隔着木门唤的那一声“若昭”,那种后来无数次在孤独时回忆起的砰然心动的感觉,若昭视若珍宝。

    若昭和仆妇郭媪,都无甚么繁复的随身家当,倒是萧妃赏了些丝帛织物、衣袍被褥。萧妃甚至细心到,还让若昭带出了一屉宫中御馔的食盒。

    忙碌了约两柱香的功夫,主仆三人便在院中石桌上,将晚膳用了,准备歇息。

    郭媪是个勤快又熟练的仆妇,很快生了火灶、烧了热水,等着主人示下。

    若昭走过去,执了她的手道“我来伺候阿郎就好,你且先休息去。过得几日,若朝廷定了阿郎的去处,确是留在长安,咱们去人口市买两个女娃子来。”

    忽又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忙越发和缓了口吻道“若你要回陇州,我们也自会为你去办过所文书,盘缠之事,更无须担心。”

    郭媪忙放下水盆,低头禀道“大娘子,老奴得了好大的造化,才被韦节下送来服侍您。老奴在陇州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家口,大娘子便让老奴,从此以后跟了您吧。”

    这正和若昭的心意。郭媪在她最危险而哀戚的日子里,陪伴照料过她,虽然一个是官妻,一个是奴籍,但若昭实已从这慈蔼的老妇身上,感受到了仿如来自母亲般的疼爱。

    若昭回过头,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丈夫。

    皇甫珩也神色温和地点点头,只补充了一句“既入了我家,奴籍文书仍不可少了去。待我去问问韦金吾,可否着人将你的文书从陇州送来。其实今日在殿前,我便与他寒暄了几句,想来郭媪要留在吾家,他也不会有什么计较之意。”

    他最后那句,显然是对着妻子说的。若昭闻言,心中又另有一颗石头落了地。听起来,丈夫也好像放下了此前与韦皋的罅隙。韦皋如今已是禁卫军的统领,而丈夫很大可能也会被圣上留在京城,韦皋无论资历还是官阶,都更胜一筹,若昭不希望丈夫继续得罪于他。

    若昭虽然对于夫婿觅封侯这件事,本无怂恿促成之心,可半年来亦在反省,作为妻子,是否也要理解丈夫那份建功立业的志向。至少,不能对此表现出一种可有可无的清高孤傲态度吧。

    她端起水盆,进了屋子,想绞了面巾递给丈夫,却被皇甫珩扶住肩头,继而揽入怀中。

    “如此一场大难,总算又能团聚,若昭,你不是来伺候我的。让我看看你,方才含元殿前,哪里就能看够。”

    若昭一怔,旋即心中又是一阵蜜意柔情涌上来。她初见他时,这青年骁将,惜言如金,此刻的情话,虽仍寥寥数语,却每个字都那般动听。

    但丈夫从大内到此地,毫无问起那件事的意思,总还是教若昭觉得,有道坎没有迈过去。

    她于是将头在皇甫珩胸前埋了一会儿,稍稍离开,仰起脸小心地提起“咱们孩儿的事……”

    皇甫珩越发将她搂得紧了些,低声道“莫非我还会怪你不成我只怪我自己,无法分身,保得你们母子都平安。”

    若昭听懂了他的口气和意思,也便不再多言。她能感到丈夫自重逢的那一刻起,流露出的欣然和怜惜,没有任何矫饰的意味。

    而皇甫珩,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若昭到底是若昭,心里什么都明白,表现出的却是宁静与温和。这样的妻子,不正是他这般刀口舔血的武将,所需要的吗

    这一刻,他有些庆幸,阿眉,不过是一颗还来不及投入湖水荡起涟漪的石子。

    。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公来帖
    这一夜,若昭蜷缩在丈夫的怀里,睡得很沉。

    在漫长的昏睡中,隐约也有些不详的人和事,如柳絮入窗般,飘入她的梦境。好在这些影像并不分明,看不清是谁,辨不明是何事。并且,迷迷糊糊间,她似乎能从身畔男子温热的气息中,坚定地知晓,那不过是些零碎的乱梦罢了,不足为惧。

    这几日,有了这样的心理支撑,她仿佛沉在温汤中,通过长时间的睡眠,渐渐恢复她这样的年轻女子本该充沛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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