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朝堂之上,百官纷纷上奏。
“陛下,臣以为,光复西京之日,坊市未收到滋扰,宗庙更完好无损,真乃大善。”
“陛下,臣听说,长安城的百姓,都未见旌旗招摇,这一觉醒来,竟就迎来了大明宫又回到我大唐手中的好消息。”
“陛下,依臣之见,李公用兵,堪称大勇大奇,虽三代未闻之也。”
德宗等此起彼伏的赞扬声终于停息下来后,龙颜大悦地定了调子“天赐李公,乞独我李家之福,实乃万民之幸。朕特此李公宣阳坊宅府一座。李公入府之日,京兆尹须于沿途清道、设帷幔,正三品以上文武职官须到贺,朕也会令内教坊乐部前往奏乐。”
御阶之下,位列武将之首的李晟忙作了惶恐难言的神色,出列下跪,呼道“陛下,贼泚祸乱西京之际,臣身为神策统帅,却无法旦夕赶到勤王,不能指日破贼,令陛下乘舆再狩。陛下恕臣死罪,已是臣圣眷深沐,臣如何还敢愧领宅田礼乐!”
德宗打断他“李公,朕登基以来,一向赏罚分明,怎能教功臣受了屈。李公莫要推辞了,朕还想起一件事,你光复长安,既然是自东渭桥拔师,朕要在东渭桥立碑,教神策军的功勋,百世流传,上天毋忘!”
未及李晟再跪辞,他周围众臣,早已知趣地呼成一片。
“陛下英明!”
于是,这年初秋,在写匾额赠臣子这件事中止了近一年后,大唐太子李诵的书法,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抄写《西平王李晟东渭桥纪功碑》。
这是一篇由德宗皇帝亲自拟就、完全没有翰林学士参与的碑文。这篇煌煌千余字的雄文,不仅被镌刻在东渭桥头的高大石碑上,还经天子下诏,由太子李诵将其中的铭文部分,亲笔手书在白麻纸上,一一送到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府上。
虽然,其中的铭文只有二百余字,奈何朝官众多,李诵又哪敢请少阳院中各位东宫属官代笔,因而也是足足写了十日。
最后一篇铭文写完的时候,李诵只觉得眼花手颤,神志泫然,竟比在奉天城头亲自督战的时候,还感到精疲力竭。
萧妃走进来,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长生羹,递给太子,一面说道“碑还刻着,字还写着,李相公就已经离开长安城了。昨日启程的,任凤翔泾原二镇节度使,军府在泾州。家小都仍在宣阳坊,女婿张彧也暂时还领着京兆尹之职。听说金光门下,平章事李勉奉旨践行,还传了圣上‘功超卫、霍’的期许。”
李诵半碗汤羹下肚,人也舒坦了些,闭目养神,喃喃低语“嗯,李西平比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在边关打得吐蕃人闻风丧胆,如今再镇大唐西境,功超卫、霍可期,可期!”
萧妃如何听不出丈夫话中的揶揄之意,但她嘴角讪讪一抿,继续说着紧要事“圣上只准李相公带了三千神策军出镇泾州,说泾州如今自命的节度使留后,田希鉴,本就是李晟不出五服的族甥,外甥的兵卒,舅父还不是想用就用。因而李晟麾下另外五千精卒,确实去了奉天行营,由行营节度使浑瑊统领。河中李怀光,果然让北平郡王、河东节度使马燧去讨伐。”
李诵睁开双眼。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关中舆图。
长安东边,潼关和东南的蓝田关,现在仍是骆元光和尚可孤领军把守着,而西边的奉天由浑瑊领五千神策军诸防。
再往西边的唐蕃边境走,自北往南,灵盐节度使杜希全、邠宁节度使韩游環、泾原凤翔陇右节度使李晟、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剑南(西川)节度使张延赏。这条边防线上,如今全都部署着老于军旅且麾下士卒堪称精锐的帝国武将。
再看南北。李怀光的手下胡将,刚刚杀了朝廷派去宣慰他的特使孔巢父,这位朔方军悍将,失去了最后一次与天子、与唐廷讲和的机会。休养既久、兵多粮广的河东节度使马燧,正准备自大唐帝国的北都太原,径直南下,听闻李怀光麾下一些驻守于绛州附近的大将,竟然未战已降,投了马燧。
南边,依然与朝廷对峙、伪称楚帝的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在蔡州杀了去年就奉旨到淮西宣慰的颜真卿。太子太师颜鲁公,何等服劳社稷、端正方直的一代名臣,古稀之年出使叛镇,数次凛然拒绝李希烈的劝诱,忠烈而至身死于敌营。老臣颜真卿的慷慨赴死,使得附近一直忠于大唐的江南西道节度使李皋的军队,更为义愤。已在南方坚持抗敌了一年的李皋,鼓舞麾下士卒,夺去州县、修治驿站,疏通数条自南方北上的通道,勉力将南方诸州的财帛税赋运往关中。
太子李诵这么一回顾,着实觉得,朱泚之乱,固然教李唐几乎覆灭,但烟尘落定后,自己的天子父亲,竟是个赢家。
用朔方军打击朱泚、挽大厦于将倾,又立刻用神策军牵制、分化了朔方军,逼反了李怀光,使得四方节度使群起攻击李怀光这位朔方军最后的统帅,有了堂皇的理由。眼下,河东叛镇暂时归附朝廷,西北边镇防线重又铸固,南方的李希烈瞧着也蹦跶不了几日,朝中则文有李泌、武有韦皋,素来名声不好的卢杞和赵赞已被驱逐。就连大唐武人精神象征的安西铁军,也在这场战事中亮了相。
太子李诵心中不由云翳翻滚。大唐有恢复元气之象,固然可喜可贺,但以他这些年来的明里观察和暗中揣摩,只怕这悲极转乐的情形,会给他的天子父亲带来更加刚愎自用的理由。
同时,想到安西军,李诵从疲累中醒转得更彻底了。
“普王那边,有何消息”
萧妃道“普王在奉天城迎到圣上、随吾等卤簿回到长安后,就一直闭门于永嘉坊府邸中。据闻正在招罗城中文学之士,编纂什么《拜月集》,说是要将大历十才子所作的五言诗,择文辞清瞻者,集结成册,献于圣上。”
大历十才子,是前朝代宗大历年间成名的李端、卢纶、钱起等十位诗家,诗作多为五言,以赞颂升平之世、吟咏名山秀水、抒怀隐逸旨趣为主,最是讨得帝王将相的喜欢。德宗一边削藩平叛,一边也是自诩徜徉诗家之人,普王李谊若是献了这本《拜月集》,只怕又是一段孝顺的佳话了。
李诵冷笑一声,用了怪异的调子念起十才子之首李端的诗《拜新月》“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想必普王给集子起的这个莺莺燕燕的名,便来自李端这首诗吧。
明明胸中盘算着千军万马,眼中盯着东宫之位,现在倒装起附庸风雅的闲散王爷来。
这难免教李诵想起前朝旧事。
太宗皇帝时,太宗第四子、魏王李泰,身负盛宠,心谋储位,表面上也是这般以编纂书籍(《括地志》)作掩饰。好在太宗皇帝的嫡子中,除了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外,尚有晋王李治,最终坐上储位的,是仁厚的晋王。
而当今之情势,能力与恩宠旗鼓相当的,惟太子与普王。这二人或许会争个你死我活,只怕满朝文武都心中有数。
李诵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又向萧妃问道“圣上听了李公泌的奏议,将白志贞贬去南方,诏令那皇甫珩替代他,做了京城神策军招募使,而且专门招募滞留京畿的胡人使者的后裔,还有那些富裕商胡的子弟。区区几日,已有四千青壮儿郎应征”
萧妃点头道“上回太子与臣妾说了皇甫中丞会留任长安,臣妾就打听着此事。入神策军是何等荣耀之事那些胡人,或者在长安已有数代商肆产业,或者在京郊诸县都置办了田地,家中子嗣又多,可不是都盼着再出个军中将官、光耀门楣从军如此踊跃,圣上一高兴,改授皇甫珩为御史大夫,这是从原来的四品升作了三品,而且还诏为神策军制将。河中平定李怀光的战事想来会越来越激烈,圣上因而要皇甫将军领兵屯驻咸阳。”
李诵眉间,泛起一丝淡淡的若有所思。
“皇甫夫妇于淳儿的救命之恩,你我切勿忘却。他二人说来都是淳儿和绾儿的姨丈与姨母,皇甫珩官至三品,宋氏也是命妇身份了,中秋重阳的,你也请她来宫中多走动走动,可好”
“臣妾理会得。”
夫妇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之前,萧妃又及时开口道“太子手书旬余,想来乏累了,此际时候尚早,臣妾去请牛奉仪来,与太子小酌解乏”
李诵闻言,欣然应允。
牛氏是太常寺牛少卿的幼女,年方及笄。李唐宗室随着銮驾从梁州回到长安后,萧妃也不知寻了什么法子,发现这牛氏长得与故王良娣有些相像,便奏过圣上,将她诏入少阳院作了奉仪。
。
第一百五十五章 乔迁官宅
同样是被圣上赏赐了宅子,皇甫珩得的长兴坊府邸,连隔壁安仁坊李晟豪宅的一半都不到。
不过,李晟看着风光,在新宅里没睡几日,就赴泾州出任数镇节度使,或许在防御吐蕃人之前,还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难题——怎样压服当初趁长安兵变、自立为泾原节度使留后的田希鉴。
而他阖家老小,包括他颇为倚重的大女婿张彧,都留在了京城。
李大元帅的新宅在安仁坊,说起来就贴着朱雀大街,打眼一望便是皇城的朱雀门和含光门,可是这安仁坊北边的开化坊,又是如今御前另一位武将红人,浑瑊的宅子。
满朝文武不免将这当作私下的谈资。
天子好手法,不但如此迅速地就分了兵,还把此番叛乱中的大功臣,不管年长年幼,宅府家眷都集中在皇城眼皮底下的几个大坊里,这和用华丽的十王宅囚困宗室成员的情形,也没什么两样嘛。
皇甫珩,却越想越欢喜。
宅子小,不是关键。圣上竟然让他做了京城神策军招募使,才坐实了对他的信任。
李晟去了边关,尚可孤仍窝在蓝田,就连浑瑊也戍守奉天行营、准备从西南援应讨伐李怀光的马燧而已。只有他皇甫珩,被允许征兵,且练兵所放在咸阳。
咸阳是什么地界是快马一个时辰就能从中渭桥渡过渭水、进入长安北边禁苑的军事重地。
天子这般安排,就像让韦皋做了金吾卫将军一样,是把他们两位少帅当作护卫枕榻的人来信任。
皇甫珩于是彻底从刚接到銮驾时的惶惶中复苏过来。彼时的几日,他过得可着实不易,面上是夫妻团员的喜难自禁,心下却总是担心白崇文翟文秀的事,会被明升实贬的李晟去捅给圣上。
直到李泌主动来访、圣上又委以重任,他才心定些。皇甫珩寻思着那桩帐下鸿门的案子,尚可孤因屁股也不干净、定然不会翻出来,李晟则是心府深沉之臣,此时再搅动时局,岂非教圣上更不信他。
皇甫中丞,哦不,现在是皇甫大夫了,心头一松,望着忙碌搬家的若昭,更觉怜爱无限起来。
他体会到,若昭与阿眉,行事风格果然很不一样。阿眉是铁,单刀直入,雷厉风行。而妻子若昭,是蜿蜒山溪,深思熟虑,谋定而动。家宴之前,若昭就与他提醒过,李公询问将来打算,莫要直愣愣地求李公提携,只说听凭圣主调遣即可。他照做了,果然妻子将话题岔开去,相谈甚欢地与李泌说了一通兵制。然后没几日,他皇甫珩就成了神策军的招募使,并且依照圣旨,只募长安的胡人子弟。
他知道妻子有那样一个做幕府僚佐的父亲,不会呆笨。只是重逢后,妻子竟比刚成亲时,少了几分散淡性情,更像一个理解他抱负的知己,且将身上的本事使了一些出来,真真妙极。
皇甫珩不免感慨,不曾想,自己论出身、论文才,离那韦皋都差得远,但现下看来,若昭就算从奉天到梁州,说起来离韦皋不过咫尺之遥,都未曾有何异样。看来他二人之间,若昭似乎对那韦金吾确实并无属意之情,不过是韦金吾到底有几分文士出身的酸气,念着什么因诗结缘的痴傻故事罢了。
皇甫珩心中讥诮,却又自语,往后同在京中供职,莫要像在奉天城那般,毫不掩饰对韦皋的敌意。这说来也不难,那日在含元殿龙尾道上,自己不已经试过了吗
依唐律规定,官至高品。宅门前,列戟,施行马。玄宗后,宫殿、庙社门口列二十戟,东宫少阳院门口列十八戟,各官阶依次递减。像皇甫珩这样的官品,门列十戟,戟由朝廷赐给,每年更换。
除了列戟,宅门口还要施行马,乃以三根盘口粗的横木,穿定成四角长架,摆放在门前,作为禁约。
长兴坊新宅外,宋若昭下了车,见已先行策马而至的丈夫,将列戟一支支地摸过来,再试了试行马木架的牢固与否,回头与两名亲随小卒评述时,亦是一脸难掩的得色。
她没有立刻走上前去。
她想起自己与皇甫珩的第二次相遇,是在京兆尹府门口,正值京城考生们簇拥着那礼部尚书李揆要行卷之时。她抱着弟弟若清的文章卷轴,跨下车来,一抬眼,正是撞上了一身戎装的皇甫珩投来的惊喜得难以置信的目光。
那清澈而英气勃勃的目光,和有些不知所措又急于打招呼的有趣神情,若昭记得分明,每每思来,亦会莞尔。
如今这样的目光和神情不必再去求得重现,这一点若昭清楚,甚至还告诫自己,流露伤感是一种矫揉造作。环顾这朝堂上下,放眼京中与边疆,若宦场男儿只懂吟诗作赋、精研音律、想着人面桃花,只怕内辱外患只会更盛。
她已不算这帝国最为底层的蚁民,但她自己从少年时代到为人妇后,不也因战乱而经历过足够嗜骨蚀心的痛苦吗
丈夫在这极短的时日中,竟能安然无恙地建得大功,若昭忐忑之外,忆起李泌的儒家之志与郑注的道家之思,心头渐渐平复而明朗了些。
好在将丈夫引领到这个相对教人放心的职位上的,是李公泌。
若昭盼着,有李泌这位长辈的大贤之风与远阔气度垂范,丈夫能如入兰室,真正地成为武臣,而不仅仅是武将。
那边厢,皇甫珩终于看够了三品官宅门前的好东西,才意识到妻子也到了。
他走过来执起她的手,想着她走入这宅门,便也算得外命妇,今后逢年过节都是要进大明宫命妇院去给皇后贵妃请安的。
皇甫珩胸中一股身为夫婿终觅侯的豪气,嘴上却又温柔了三分,向若昭道“我们何曾住过这么大的宅院,我又须时常去咸阳,家中三两个帮手怎么够。圣上不曾赏仆婢,就让郭媪再去买些吧,没钱定要与我说。再者,家中总要有个管家,不如,问问岳父,潞州老家可有贴心之人”
丈夫这商量谨慎的口吻,教若昭如沐春风。更重要的是,丈夫说过,要将在邠州避难的婆母接来,此刻却明明白白地将选择管家之事,交由若昭做主,还要从她娘家人里头选,显见得是多么尊重并且放心于她。
“今日先将就些,明日我便让郭媪去人口市上,买几个粗通文墨的小厮和婢子。阿家(唐时对婆母的称呼)原就是官家闺秀,下人怎好斗大的字也识不得半个。”
“嗯,都依你。”
……
新宅纵然不大,也是个五进三跨的规整院落。中堂、正寝、东西两厢廊屋,以及后院的小亭子与花石小景,收拾整饬起来,着实不是一两日能完成。
根据丈夫的品衔,若昭已受封郡夫人,自是不好再为了买奴婢去商肆之间抛头露面。大清早,皇甫珩去兵部后,若昭也打发了郭媪出门往西市去,自己则开始收拾那顶要紧的正寝,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婆母。
这般忙碌到午后,若昭正坐着饮茶,却听门外一阵人声响动,郭媪办事果然麻利,已然带回几个仆婢。
若昭瞧了,皆是十二三岁年纪的少年男女,难得竟都不是胡人。
像他夫妇二人这般在京城毫无根基的新官人家,不靠朝廷赏拨,老家又没带人来,只能去西市的马口行买仆婢。但西市是商胡林立之地,人牙子手里的,几乎都是从丝绸之路运来的胡儿胡女,莫说书文,能听懂唐语的,也未见得有几个。
若昭开口问了几句,孩子们果然是来自敦煌等地的中原人,其中一个大些的叫桃叶,竟还是敦煌城中一个破落衣冠户家发卖出来的家生婢,小时便伺候家中少主人写字念书,因而也颇识得几个字。答起话来也大方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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