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他话未说完,忽觉衣领被人从后面揪住,双脚离了青砖地,身子如陀螺般转了一圈,晕眩间只听“砰”地一声,已面朝下重重地摔在琴坊门口的尘土里。
这狗啃泥的摔法,教他顿时感到整张面孔痛到麻木了一般,勉力伸手摸了摸嘴巴,果然满掌鲜血,若动手之人气力再大些,只怕他的门牙也要被磕掉。
他一时起不得身,但见一双皂色的软革舄履,从眼前走过,舄履上是绣着金龙的紫袍边缘。
“本王今日才知道,原来五坊小儿,还能行宫市之职过几日入宫奏对时,本王须问问霍仙鸣,他的内侍省宫苑使,到底还有没有个正经规矩。”
普王李谊一面说,一面踱进琴坊,对已立于厅堂中央的家奴道“将另一个,也扔出去,莫脏了这好端端的品琴雅号。”
他面无戾色,声也不大,但不怒自威教人凛然畏惧。
室内那另一个五坊小儿自是认出来人身份,不待王府家奴动手,早已跪了下来,卑媚道“殿下饶命,吾贱奴二人,回宫立即去霍内侍跟前领罚,求殿下放吾二人一条生路。”
一叠声说罢,听到头上传来王爷一声低沉的“唔”,这小儿不敢耽搁,一骨碌爬起来,将手中大蛇塞入竹篓中,拔腿迈过门槛,扶起瘫软在土堆里的同伴,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谊回过身来,见到厅中女眷,向珩母王氏淡淡一笑“这位夫人,可是皇甫大夫家中长辈”
长安城中能有几人穿绣龙紫袍、簪金冠又听五坊小儿尊称他“殿下”,王氏当然即刻明白,福以大礼“妾身是皇甫珩的阿母,见过殿下。”
普王神色中敬意毕现“夫人免礼,圣上播迁奉天时,本王曾与皇甫大夫共守危城,颇有同袍之谊。果然将门多英才,夫人定也教导有方,故而令郎既是骁将,又是智将。”
他这般夸赞了几句,终于目光脉脉地望向宋明宪。
“不曾想,除了大历十才子的诗,本王还有一件爱好,竟也与小宋娘子相同,便是品琴。奈何此前又是扈从圣驾,又是领军平叛,于这寻访名琴之事,无暇亦无兴。要说到京城好琴者,无人能出李平章李公之右,这些时日,本王也是得了他的指引,方知东市有这样一个好地方。”
年轻王爷的这番话,当真是将从主到客的心,都焐得热乎乎的。明宪自不必说,王氏也暗自惊叹这位殿下行事端方正直,言谈又如春风拂过。便是那将将从胆战心惊里还过阳气来的掌柜,亦是喜不自禁。
然而李谊却深谙欲擒故纵之计。
面对明宪那张渐渐荡漾起桃色绯云的面庞,李谊又道“本王今日不过是来认认门,尚有事在身,须回府中。两位官眷现下还要去何处本王可令家奴护送车驾一程,以免途中又生枝节。”
明宪本想着还能与李谊谈琴辨音,一听这就要分别,颇有些失望,只得看向王氏。
王氏道“怎好劳烦王府的将军们。想来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总是清明太平的,吾等随意在东市走走便好。”
李谊仍是一脸宁和的笑容,点点头,带着家奴告辞而去。
王氏由着明宪又品赏了一阵琴音,瞧她忽然心事重重的模样,岂会不知原因。
与宋若昭比,宋明宪于聪慧中又尚还有几分稚拙的模样,更教王氏喜欢。
王氏昨夜细思,原还作了一层盘算,假使儿媳真的因那场祸事毁了身子根基,难再繁育,或可与她商量,将她这才貌亦佳的妹子纳入门来做个妾氏,岂不比那些外姓女子强些。
但方才听普王说起,竟与明宪已有交谊,二人眉目之态,离郎情妾意,也不过就是差几口气罢了。
这一日余下的时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王氏,面上是一层寻访故里的感怀,心下实已开始琢磨起儿子能否挣下更大的前程来。
王、宋二人,一老一少,各怀心思地游玩到申时,方坐上马车回到长兴坊。
踏进府门,来到正厅,却见若昭坐于堂上,一脸阴云。
若昭起身,向王氏见礼后,盯着明宪道;“半个时辰前,普王着人送来这架琴,说是叫作‘疾雨’,赠与你。”
明宪惊讶得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回答。
若昭又道“这是蜀地雷琴,雷氏落了款的,少说也须百贯方能请得,普王为何为你花费如此之巨”
姐姐的话很有些咄咄逼人,明宪胆怯,更好像哑了一般。
但她内心,又实在是浸润了莫大的欢喜。
。
第一百六十五章 寺议秘辛
离重阳日尚有十来天,大慈恩寺中的秋菊已次第盛放。
东宫侍读王叔文,今晨坊禁一开,便出了宅子往南走,于赏花的人群蜂拥而至之前,进了大慈恩寺。
在小沙弥的引领下,王叔文踏着朝阳初芒映在沙地上的细碎光影,绕过主殿和藏经楼,来到后院禅房深处的一间寥屋前。
木门轻响,出来一位法师,眉目祥和,向王叔文合掌致意“王檀越。”
王叔文深鞠一躬“某多谢法师那日拨冗往曹家去,做了一场超度法事。某回京后,遍求各寺,唯有法师您,助某了却此愿。”
法师淡淡道“王檀越那几位故人,原是心有仁念而意志坚贞者,慨然赴死,教人敬重。经云,众生平等,无有高下,我辈既为佛门弟子,对众生皆应慈悲为怀,怎可因其所居之处、所操之业而另眼相待。
王叔文随太子一家回到长安后,次日便去了平康坊北里。
平康坊的都知,当年亦算得坊中不亚于花魁的人物,恩客盈门,年老色驰后因很有些人脉与威信,故而做了都知。只是,这都知终究是倡门之身、卑贱如蚁,当时如何能够将曹家母女和李淳的保姆顺娘从叛军的刀口救下。但事后,她仍是请来城中凶肆伙计,将三位女子好好地安葬了去。
此番见王叔文回来,这善心的都知出面,告诉他墓冢之地,见他在人去楼空的曹家小屋前黯然落泪,还提醒他或可请城中寺院中的法师来超度一场。
帝国自武氏起,大弘佛法,便是眼下国力衰败之际,长安城中的寺院,依然鳞次栉比。然而王叔文跑遍东西南北的佛寺禅院,法师们均以只讲经译法、不作超度为由,婉拒了王叔文。最后竟是大慈恩寺的法师,才答应了他的请求,前往平康坊做了一场法事。
王叔文因而留了心,觉得这位法师,乃可交可信之人。
王叔文在门口与法师、小沙弥告辞后,推门而入,向坐在茵席上之人道“贤弟等候多时了”
韦执谊转过头来,拱手道“王兄早,愚弟是踏着第一声坊鼓而来。”
李怀光叛唐、德宗再度南幸梁州后,李晟风头正劲之际,韦执谊却离开神策军,去到奉天城,继续追随当时很有些怏怏失势的普王李谊。后来,浑瑊留不住皇甫珩所率的吐蕃精兵,李谊当机立断地令韦执谊北上知会安西军的特使裴玄,引三千安西军穿过无人防守阻拦的帝国西北疆域,挥师直发武亭川,终于将西逃的朱泚和韩旻等人,逮个正着。
回到京城后,普王又在表面上恢复了逍遥王爷的模样,韦执谊也被免去了中书省右拾遗的职务,重回学士院待诏。
但没过几日,韦翰林就被授予知制诰之职。
学士院中那么多翰林,大部分只是内廷顾问、甚至陪着天子吟诗作赋的角色。可是,若封了知制诰,便是大不同。知制诰者,乃由天子直接授意、起草白麻宣下的重要诏书诰令,离陆贽那般的“内相”地位,亦是不远了。
王叔文将青衫袍角一提,也在茵席上坐了下来。
“这几日,我去打听清楚了,你忽然之间被擢升为知制诰,与普王运筹无关。普王何等心机谨慎之人,你在奉天唯其马首是瞻,朝堂上下谁不知道,他自是懂不可轻举妄动,不可恁快进奏圣上,将你安插进学士院行知制诰一职。你的擢升,乃因御前有些文臣议论,说圣上太过倚重南人,堂堂学士院知制诰的才俊,还是应当多用出身李、武、韦、杨的京兆旧族。”
韦执谊轻轻地“哦”了一声。
原本,大唐帝国的显要政宦,鲜少起自南方。在武则天打击门阀贵族之前,朝堂上的朱紫贵人,不是来自关陇集团,就是来自山东士族。
武氏掌权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专尚进士科,利用科举取士这一途径,选拔出一大批寒门子弟。
然而,纵然玄宗朝的一代名相张九龄乃岭南籍,纵然当今圣上所器重的内相陆贽乃苏州籍,南派文官,仍被京兆高门出身者在私下蔑称为“南蛮”、“寒人”。
奉天之难后,圣上御前有陆贽,太子宫中有王叔文,天子与储君在内廷,皆倚重这两位南派文士,教文臣们越发酸刻起来。
“补任知制诰的人选,有两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武元衡。但河东马燧马节度,刚刚领了圣命,讨伐李怀光,那武伯苍仍需留在他幕府中辅佐之。故而,圣上选中了你。”
韦执谊凝神听着,又见王叔文平静道来,似乎浑不以身为南人、见厄于宦场为意。
“什么高门寒门,愚弟看来,棋局上也好,庙堂中也罢,贤、智、仁者,便是大唐所倚之英才。”韦执谊由衷道。
王叔文宽厚一笑,带了几分谐谑的口气道“贤弟放心,论出身、论是否因进士及第而入禁中,愚兄都与你不能比得。但愚兄亦不会妄自菲薄,我王叔文,不是寒人,而是敢称一声寒俊。”
韦执谊抬起头,看着王叔文。
他能感到,王叔文的目光中,较之从前对弈论棋时,有了不少变化。那是一种不再总是甘作闲云野鹤式的目光,而是带上了寻求抱负与斟酌谋断的主动性。
果然,王叔文今日将韦执谊约在禅院深处,并非只是议论他缘何升职之事。
“太子詹事李升,贤弟对此人,可曾听得风评如何”王叔文问道。
“李升”韦执谊喃喃道,“愚弟仅知,此人原为蜀州刺史,后进京做了太仆寺卿,又迁为东宫詹事。”
太子詹事,乃“统东宫三寺、十率府之政令,举其纲纪”。大唐东宫的三寺,指太子率更寺、太子家令寺、太子仆寺,分别执掌东宫的礼乐、饮膳和车马事宜。十率府指的是左右卫率府等警卫军卒。如此庞大的文、武诸官诸将群体,皆由一名正三品的太子詹事统领,因此人们视太子詹事“犹朝廷之尚书也”。前朝,名气最响的太子詹事,大概要数以宰相之身代理太子詹事一职的房玄龄了。
自玄宗朝太子被迁入大明宫少阳院居住后,太子的行动能力被大大限制,东宫成员表面上风光,实则无日不在战战兢兢中渡过,但太子詹事仍堪称炙手可热的清要职位。
太仆寺卿李升是去岁初成为太子詹事的。
这位同样从剑南蜀地进京的官员,又与崔宁素有交谊,朝中皆猜测,他能进入少阳院,与延光公主的举荐有关系。
泾师长安兵变的当夜,李升因病休与家中,不及逃出长安。好在朱泚似乎对这位入京不久、无甚威名的李詹事不感兴趣,并未遣人至府中逼其出任伪职。李詹事养了大半年的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来了銮驾回京,又精神抖擞地回到少阳院做他的“东宫尚书”去了。
“李詹事倒是好运气。”韦执谊眯起眼睛,望着从窗栅缝隙间透进来的一小方庭院秋色。
他回想自己,在去年十月潜出长安后一连串跌宕起伏的经历,短暂的瞬间中很有些感慨。不过,自己好歹为兄嫂报了仇,并且出头构陷崔宁的举动,圣上显然是记上一功的,封了知制诰便是明证。
王叔文亦顺着韦执谊的目光,看向禅院一角的那树绯云般的秋枫。他的嘴角显出一丝讥讽。
“李詹事何止官运好,这命中的桃花,也是红茂胜于那树火枫。”王叔文道。
韦执谊眼中惊异毕现。
王叔文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太子在率府中的亲信,发现李詹事偷偷出入延光公主的府邸,其行不检。”
这个奸乱不堪、秽紊常伦的皇姑啊!
因延光公主与崔宁早有结交,还认了崔宁的幼女做干女儿,韦执谊对这个宗室贵妇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感。但他出自家规清严的韦氏高门,平日也不爱打探朝中显宦的秘闻轶事,因而并不太清楚延光一贯以来喜欢蓄养朝官的丑事。
韦执谊并未立刻追问。他对王叔文的感激与信任,不仅可以超越高门与寒门的隔阂,而且能够令他以罕有的低姿态,等待王叔文的一些安排。
如此有点费周章地在禅院相会,王叔文肯定不会只为了简单地谈论当朝长公主的帷帐艳闻。
“贤弟,你说此事,如果普王知道了,会如何”
韦执谊一怔,旋即有些明白了。但他感到不安“兄台,此举会否连累太子”
王叔文道“今日不用普王除延光,明日延光更会累及太子。况且,普王若真的在向圣上举告之时牵扯上太子,想来御前老臣如李公泌,亦会提醒圣上,莫教太宗朝魏王谋嫡的故事重演吧。”
韦执谊闻言,细细斟酌,似乎确有道理。
他沉吟稍顷,又道“我若去与普王言此秘辛,他亦会对我更不设防”
王叔文点头“太子的意思,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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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使者阿眉
长安皇城。
承天门大街以西的鸿胪寺附近,兵灾之后修缮复整的鸿胪客馆,在重阳节前夕,迎来了两位贵客。
吐蕃赤松赞普的五公主丹布珠,以及吐蕃请议安西北庭使——区颊赞。
那位先行前往京西予以迎接他们的“大唐和蕃使”崔汉衡,刚刚恢复了公主身份的阿眉并不熟悉。但对于外交经验不逊于论力徐的区颊赞来讲,崔使,可算得吐蕃人的老朋友了。
崔汉衡出自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源自姜姓,因封地位于崔邑,而全族受姓崔氏。这个渊源古老的大氏族,早在春秋时便跻身齐国公卿世家,到了前汉时更是已成为关东的望族。南朝史家范晔曾赞誉“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沉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
博陵崔氏,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宗”,是当今帝国朝堂上下公认的真正传统望族,与它们相比,裴氏、韦氏、武氏,都不算高门,遑论其他姓氏。因而,五姓七宗,基本都在内部联姻,耻于和外姓通婚。就算堂堂天子家,虽自称出于陇西李氏,奈何胡风鲜明,亦为五姓望族怀疑,在婚姻之事上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
于是,有唐一代,能娶到“五姓女”,几乎成了衡量男子是否得了大体面的、不逊色于进士及第的标准。
当然,五姓七宗,不独出产傲慢的态度,毕竟屈为人臣,也还是为帝国贡献了不少高级职官。
崔汉衡,就是自大历年间起,唐蕃往来中最著名的外交使者。建中四年初,崔汉衡代表大唐一方,与吐蕃宰相尚结赞于清水县会盟,签订了《唐蕃清水盟约》,重新厘定了大唐与吐蕃的疆域边界,承认了吐蕃对于陇右大片宜牧之地的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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