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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清水盟约后仅仅一年,陷入火烧火燎的藩镇内乱的大唐,以割让安西北庭为条件,再次与吐蕃盟誓借兵。这真是令吐蕃举国上下狂喜的举动,令他们益发肯定,自己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中原邻居,终于,终于从内政到军事,彻底衰落了。

    然而勇士们出征半年后,那位已经被赤松赞普宣扬为传奇的公主殿下带回了喜忧参半的消息——吐蕃军虽助唐廷收复了长安,却在中原遇到了瘟疫,赞普与尚杰赞大相视为股肱之臣的论力徐,死于瘟疫。更令人震惊的是,领军的吐蕃贵族琼将军,竟因参与部分唐将的谋叛,而被诛杀于长安。

    吐蕃人区颊赞,亦是当初清水会盟中随同尚结赞入唐的使团成员。其后关于借兵与割让安西北庭的盟誓,崔汉衡因兵祸、区颊赞因养病,皆未参与。

    不过今日于长安重逢,两位外交使者基于各自职业生涯积累的深厚经验,都明白,此次交锋,只怕哪一方都不会是真正的赢家。

    “崔兄,河陇之地,曾是贵国的养马场,贵国设置有八监,存牧马三十万匹以充御用、军用。如此水草丰美的好地方,清水盟约后归了吾国,赞普甚为欣喜。”

    区颊赞语气平静地与崔汉衡寒暄,话中的耀扬意思却是连傻子都听得出来。

    平心而论,当初清水会盟中,区颊赞是倾慕于崔汉衡这样来自中原门阀世家的儒雅子弟的,甚至还带有一丝浅浅的卑怯之意。

    然而,一个合格的外交使者,最明白每一次不同的出使,自己所要表现的姿态和所要诉求的本国利益,或许有天壤之别。

    区颊赞此番作为请讨使者,而不是进献、和亲或吊唁使者,自然,即使面对崔汉衡这样的异国故人,他的态度也仍然不能避免地露出锋芒。

    崔汉衡一面引领阿眉和区颊赞进入鸿胪客馆,一面也以同样温厚的口吻回敬道“一岁之内,岂有常红之花一国之地,亦有吐故纳新。我大唐新主登基后,励精图治,河东的逆藩骄将难免因惶恐而孤注一掷,有些侵扰我关中王地之举。如此情形下,朝廷务息边人,外其故地,乃弃利蹈义的良策。贵国以河陇之利,成全吾国大义,也算得交善边邻了。”

    一旁的阿眉,虽知崔汉衡这勉力粉饰的找补,也不过出于臣子的各为其主之职,但这番虚伪造作的言辞,着实令她再次想起城中那个同样虚伪懦弱的男子。

    阿眉冷冷道“既然如崔使君所言,弃利蹈义是良策,贵国为何不爽快地将国书所载之安西北庭,交与吾大蕃,再大义弃利一回呢”

    崔汉衡回过身来,不避不忌地望着这位有些传奇色彩的吐蕃小公主。

    在他的印象中,前朝到本朝,吐蕃大大小小的使者赴唐百余次,没有哪次是像今日这般,由一位宗室蕃妇领衔,何况还这般年轻。

    更何况,虽然年轻,出语却如刀锋箭矢!

    崔汉衡虽不清楚收复长安的细节,但他毕竟也是年已四旬、很经历过一些风浪的帝国显宦,亦不缺识人的犀利目力。他感到,和区颊赞相比,或许这位面貌如花却咄咄逼人的小公主,才是个棘手的人物。

    “公主殿下毋恼,安西北庭是何等辽阔之地,岂是陇右能比得仅安西都护府,就羁靡西域三十六国,军、镇、监、务多达三百余城,就算交割,也无法旦夕事毕。后日便是逢五朝会,区大使自可于朝堂之上,向圣主和百官,尽陈此行之请。殿下可先在鸿胪客馆歇息,这几日长安城也正是秋菊怒放的好光景,殿下亦可往曲江池赏花。”

    “不必了,”阿眉打断了崔汉衡看似彬彬有礼的建议,“崔使君,这长安城哪里风光宜人,只怕我比你更熟悉。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我的过往在这城中看了五六年的春桃秋菊,我已厌烦得很。此番来西京,我最想去的地方,便是大明宫宣政殿。”

    崔汉衡面色仍和气,言语却终究带上了一丝凛然之意“殿下乃王室贵胄,这鸿胪客馆与四方会馆不同,已是我朝接待外邦王子公主的最高客舍,因而我朝并未以寻常使者之身接待公主。我朝惯例,外邦王子公主,可赐宴于麟德殿,不可议事于宣政殿。公主既有区颊赞大使同来,进宣政殿议事的,自然是区大使。”

    阿眉毫不示弱地盯着崔汉衡“崔君所言不假,我算不得使者,但我更非寻常的外邦公主。试看贵唐立国一百六十年,有哪一位外邦公主先是护得皇长孙不落叛军之手,又在危城粮绝之际献食于天子阖家,更率领本族精锐万里赴戎机、助唐廷光复长安。有唐一代稍立边功的胡将都能进得朝堂进奏,我为何不能”

    崔汉衡一时语噎,眯着双目,眉间闪现的将要鲜明起来的怒意,终于还是被他竭力遏制住了。

    区颊赞在近旁听到此际,适时地出来唱白脸“崔兄,不瞒你说,丹布珠殿下回到逻些城,赞普何止仅以公主之位待之。赞普已许公主‘茹本’之名,与贵国的节度使类同。公主殿下请入宣政殿进奏,实乃因有要事直陈于贵国圣主,便是连敝使我,她也不愿告知。”

    “不如这样,”区颊赞作了退一步的姿态道,“崔兄请鸿胪寺卿,将此事先禀过圣上”

    崔汉衡皱眉凝思。也是,自己方才,确实还是深负老成宿宦的骄傲,对于这番邦小公主的无礼有些过于针锋相对。

    自己现下只是个秘书监,连鸿胪寺卿都不是,无非因为此前有多次与吐蕃谈判的经验,才被圣上又封为和蕃使。

    这吐蕃公主,虽然听说原来是个暗桩,但此番非要上殿,众目睽睽、卫士森列的情形下,莫非还能行刺圣驾不成

    必有其他蹊跷,我却何必如两军对峙般去做那先锋阻拦,往上报去便是。

    崔汉衡想到这里,面色恢复了平和,拱手笑道“本官这就往鸿胪寺。”

    阿眉目送崔汉衡出了鸿胪客馆的大门后,又将目光投在那高树枝桠掩映的馆墙上。

    她上一次来鸿胪寺,还是与萨罕执行刺杀回纥毗伽公主的任务。那一日,她知道了蒙寻死在战场上的消息。

    阳光炫目,阿眉仍然找到了那片她曾经伺机翻越的馆墙。

    她想起当时与她同行、后来却被她以利刃结果了性命的萨罕老爹。

    即使今日,她也并没有后悔救下王叔文。

    王侍读是个好人。

    其他唐人却并不是。

    。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闹朝堂
    出乎崔汉衡的意料,德宗答应了阿眉于常朝之日入宣政殿请奏的要求。

    耐人寻味的是,德宗还遣鸿胪寺卿告诉崔汉衡,他难道忘了,数年前,就在宣政殿,刚刚继承大统的新任天子,就在宣政殿接见过一位回纥公主和使臣。以如今唐蕃关系胜于唐回关系的情形,吐蕃小公主进一回宣政殿,本也不是值得犹豫费神的大事。

    “朝臣们都对朕此前国书割地之举颇有微辞,正好,明日朝议,朕就让他们瞧瞧,对回纥人,朕最多就是许个公主,对吐蕃人,朕虽大方一些,但能再交涉一番的时候,朕也不会就让彼等牵着鼻子走。莫以为朕就是个昏君!”

    崔汉衡得了旨意,心道,看来,圣上亲吐蕃远回纥的方针,仍未大改,几年内我亦仍有施展的机会。

    不过,吐蕃使者毫无悬念地来要账讨地,在面见他们之前,德宗自然又要开一次延英殿,问一回李泌的最终立场。

    如果时光倒回,李泌仍会坚持自己的意见,与李怀光和解,用朔方军收复长安,而不是向吐蕃借兵。

    试想,倘若事端及时得到控制,又哪里会有如今关于安西北庭要不要交割的后话。

    然而一己之力如何回天况且当初那般剑拔弩张的情势下,要说服眼前这位自诩圣君的天子,只怕比回天还难。

    李泌虽然从内心认定,李晟对琼达乞的诛杀,别有隐情。但事到如今,国家大利上,他不得不顺着李晟留下的伏笔,去编织一些或许连史家都记不清楚的借口。

    李泌斩钉截铁道“陛下,我大唐,宁倾府库,不得割地。吐蕃虽出兵助伐,但主将琼达乞亦有暗通韩王谋逆之举,此行有违国书盟约。况且,朱泚叛军夺路西逃,是我大唐的亲王率领我大唐的安西铁军,在武亭川尽歼韩旻所部,才算彻底剿灭叛军,这一战中,吐蕃军因瘟疫并未出力。因而臣以为,交割安西北庭不可为,陛下赏以金帛即可。”

    德宗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李晟前往泾原赴任之前,也曾请求在这间延英殿面圣。在那次同样只有君臣二人的对话中,李晟泪盈于睫,一口咬定琼达乞通谋韩王,并声称吐蕃铁骑劫掠了府库、带走数车丝帛。

    那一刻,天子终于有些感慨。

    他阶下的臣子,文也好,武也罢,彼此勾心斗角起来,堪称不择手段又惊天动地。但在某些时刻,他们又表现出一种为国利而预谋的机智。

    起码是帝王眼中的“机智”。

    德宗并不知李晟设计陷害琼达乞,也有讨好对吐蕃主战的李泌的谋算。或者就算知道了,这位帝王也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为人臣者,为天子准备好了所有的路径,以备天子朝三暮四甚至临时起意的选择,便是纯臣、良臣、大忠臣!

    管他手段是否仁义呢。

    大国关系,谈仁道义,迂腐至极。

    于是,翌日,宣政殿上,面对肃然立于庭中的阿眉,德宗施施然地说出了李泌在延英殿的那几句理由。

    阿眉听完,大声道“陛下,吾等吐蕃勇士,自城南攻入长安,过朱雀大街直入禁宫,未曾扰得一坊一民。入禁宫后更是驻于飞龙厩北,无犯宫人。至于劫掠府库、带走丝帛之控,乃当日神策军李元帅催促吾等速速离京,以丝帛相赠。依唐廷所诺,每位攻入长安的军士可得赏钱五贯,李元帅所赠丝帛,折成钱资,每位吐蕃勇士连一贯都分不到。吾大蕃勇士,虽不如神策军那样素来锦衣玉食,但怎会为了一缗都不到的钱资,劫夺陛下的宫廷况且当日禁苑亦有唐军严加把守。请陛下明察。”

    阿眉忍着怒血上涌的感受,勉力将这番话说完。关于琼达乞的蒙冤,她已明白无力辩驳。但她没有想到,连那区区几车丝帛,都会成为泼给自己族人的脏水。

    她不等德宗有所回应,倏地转向武臣那列。

    “皇甫大夫,那日是你替李元帅送来劳军的丝帛,你可为吾等作证。你倒说说,那些丝帛,是你们唐人送给我们的,还是我们从宫中内库抢的!”

    阿眉知道今日的宣政殿朝会,三品以上的外朝文武官员都会在列。

    她一到京城,就听说皇甫珩升了御史大夫,还成为神策军制将,强压下内心的复杂心绪的同时,早已打定主意今日朝堂之上,定要贯彻论力徐死前的面授机宜。

    果然,进到殿内,她便看到了他,还是那副好像沉稳如铁又心事重重的模样。

    同时,她还看到了韦皋。与皇甫珩不同,韦金吾倒是没有躲闪她的目光,而是报以一如当初的轻蔑而冷厌注视,就仿佛在看一个军中部下捉来的敌方细作,又仿佛在看一个勾栏酒肆中卖力吆喝的胡姬。

    听到阿眉的突然发难,皇甫珩身形未动,头也未抬,心中却着实一惊。

    今日德宗殿议吐蕃讨要安西北庭一事,他也是到了殿前、看到吐蕃使团才知道。

    连称病不上朝,都来不及了。

    “皇甫大夫,当日情形,究竟如何”德宗威严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陛下,当日情形,皆如李元帅所奏。”

    皇甫珩强作镇定,一字一顿地说。

    阿眉心中冷笑一声,却未再反诘对质的意思。

    站在她身侧的吐蕃使者区颊赞,此时又开口道“陛下,不予安西北庭亦可,请予盐州城。”

    “盐州”德宗一怔。

    这一要求,无须天子反应过来,李泌已出列反对“陛下,万万不可。盐州五原,有乌池、瓦池、白池、细项池,皆是产盐大池,盐铁乃国之财赋根本,盐州怎可予外邦。”

    他又转向阿眉道“丹布珠殿下,我大唐亦并非无信之邦,贵国虽有大将举止悖逆,但殿下所率蕃军确实于收复长安有所襄助,我国已愿出万金,合赏钱十万贯,运往陇山边境交与你们,请殿下携诸使西行接收为妥。”

    李泌的气度,如高山耸峙,不怒自威,阿眉甚至觉得,这位第一次直面的老人,竟比座上天子更能震慑人心。

    不过,她今日上殿,本也并非对讨得安西北庭或盐州城志在必得。

    眼前这些君臣,都是何等人物,怎会真的拿她当作一回事什么救护皇孙、领兵平叛,这些哪里就能教他们真正心存感激、成为她这个杂胡小公主的谈判资本

    她想着论力徐在武亭川临死前的那番话。浑瑊,李晟,马燧,韦皋,皇甫珩……唐之能与吐蕃抗衡者,彼等武人矣。

    京城不能白来一趟,除了带走那一万金,她阿眉还得留下些轶闻,散播于朝。

    想到这里,她向身边的区颊赞递了个眼神。

    区颊赞心领神会,面向御座奏道“陛下,据闻,至德元年,唐使李承寀出使回纥借兵,回纥可汗看中了李承寀,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肃宗皇帝同意了,还封李承寀为敦煌王,封回纥女为毗伽公主,当真不失为一段佳话。今日,既然城地之约无法践守,赞普便要向陛下讨个姻缘,以证唐蕃亲好。”

    “哦不知赞普膝下哪位王子,要与我朝公主结亲”德宗有些诧异地问道。

    “陛下,敝使提到敦煌王,自是因为要和亲的,乃我国公主,就是丹布珠殿下!”区颊赞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道。

    阿眉毫无赧色地接上了区颊赞的话“陛下,今岁自萧关东行,直到长安分别,我与皇甫将军早已互生情愫。此番前来,请陛下封皇甫大夫郡王之号,娶我为妻!赞普愿搁置安西北庭之议。”

    她此言一出,如雷鸣于庭,整个宣政殿,莫说皇甫珩,便是从天子到众臣,也一时都如懵了般。

    殿中针落可闻。

    最早醒悟过来的,仍然是李泌。

    “殿下,皇甫大夫已有妻室。本官知他夫妇二人琴瑟和鸣、情意甚笃,公主殿下方才互生情愫之语,也请自重慎言。”

    这位老臣,素来于朝议中慢条斯理,难得露出这极为严厉的口吻。

    阿眉因了入骨的怨恨,却并无怵意,向李泌微微躬身道“这位可是李公,想来应对玄宗朝之事也颇为熟悉。当年玄宗皇帝对助其清除太平公主势力的家奴王毛仲,极为赏识,在王毛仲已有正妻的情形下,又另赐一妻。既然前朝已有先例,本朝为何不能因之”

    当今之世,高品阶的官可一妻多妾,而如王毛仲那样的奴身断不可妻妾成群,遑论二妻共室。

    阿眉说到这段旧事,实则便是说天子带头破了律例,简直就将大唐礼教的衣裳都给扒了下来一般。

    “放肆!”李泌怒火中烧,“皇甫大夫是朝臣,公主殿下是吐蕃王族,殿下怎可在圣主和百官面前,以奴人辱我大唐朝臣,又不惜自辱如官奴之妇。陛下,吐蕃公主神志有恙,请即刻命人送回鸿胪会馆,并派太医前往诊治。”

    德宗仿佛回过神来,指着韦皋道“韦金吾,你的人呢”

    宣政殿是常朝殿堂,依律设有仪仗,大殿内外本就有数十名金吾卫士。韦皋见此情形,忙下令殿上的金吾卫士卒来押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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