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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丈夫那教人心惊的目光转瞬即逝,但口吻之下的异样,令若昭不敢再多问,只得应声照做。

    这日余下的时光,长兴坊皇甫宅中,看起来仍然是安宁的。

    老夫人王氏,在翻阅儿媳若昭送到房中的一些书籍和碑文拓片。那是若昭的陪嫁,而对于热爱经史子集的上一代官家闺秀王氏来说,亲家收藏的这些好东西,确实印证了宋氏的书香气,更是她作为官宦家眷所应当赞美的。起码日后,逢年过节,京城中外命妇们聚于大明宫命妇院时,她这三品官的母亲,可以提到圣主对于诗赋文章的弘扬,而媳妇恰是出自世儒文士之家。

    宋三娘子明宪的房中,则断断续续地传来抚琴之音。明宪破涕为笑的同时也很诧异,姊夫怎地忽然与姊姊意见相左起来。不过她侧耳倾听,皇甫珩用完午食后,将若昭也唤进了书房,二人的语音隐隐传来,却并无激越之象。她于是以为,姊夫归家时面色凝重,大概只是因为河中战事有变,新募的神策军士莫非要开拔北伐

    明宪的猜测,也是宋若昭首先想到的。

    书房中,若昭小心翼翼地向皇甫珩问起,可是即刻便要去咸阳

    已经换上居家常服的皇甫大夫,强压下胸膛里的一丛怨火,作出疲累而带了几分落寞的神色,向妻子道“并非军中事。若昭,你我情深,自可视流言蜚语于无物,对不对”

    他走过去,执起若昭的手“我始终是信你的,若有风言风语传来,我也自会与母亲澄清。”

    。




第一百七十章 一入青绮
    神策军分了左右厢。

    因帝国素来西境边患炽烈,右厢的神策军也比左厢额员多些。况且左厢还有潼关的骆元光、蓝田的尚可孤,故而,皇甫珩招募来的四千余胡人,便入了神策军右厢。

    正是秋高气爽无风无雨的时节,胡儿们在长安城东郊受训。

    能够又回到马背上、箭垛前,能够又握上刚槊长矛,教习一番并且领受军籍儿郎们的喝彩与倾羡,而不是去朝堂或者兵部面对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令皇甫珩的心情好了许多。

    胡人本就善于骑射,固然已经世代居于京都,祖先传给他们的深入骨血的悍勇,仍在。平原辽阔,马儿又恰是贴上秋膘之际,这些胡人,一上马背,一控弓弦,真真如鱼得水,英姿飒爽。

    此番入军的长安胡人,有不少祖上是西域小国的王公贵族,以出使或者入质的身份来到长安。

    根据李泌向德宗的提议,有王室血统的胡人后代,在神策军中应给予比商胡后代更高的职级,譬如,委以散兵马使或者押牙。

    皇甫珩在兵部招募时,便相中了两个人。一个是昭武九姓中何国王子的后代,何文哲。另一个,则是突厥一支中入京使者的后代,本姓阿史那,如今改了汉姓,叫默沙龙。

    这二人不仅身手敏捷,还能书善写,尤其是何文哲,因先祖身份不低,朝廷授有五品官职,他作为仕宦子弟,三年前开始,就已在太学苦读、备试科举。二试不中后,恰逢朱泚篡据长安,有了亲眼目睹兵灾汹汹的经历,尚在弱冠之年的何文哲,干脆弃笔从戎,投了神策军。

    与何文哲相比,突厥人默沙龙,则看着更机灵些,言谈活泛,果然祖上是做使者的。

    几日后,经皇甫珩上奏,朝廷给这二人的告身发了下来,算是正式确认了他们在神策军中的头衔。

    二人趁操练的间隙,向皇甫珩叩谢,誓尽牙将之责。

    默沙龙道“大夫,明日儿郎们回城中休沐探亲,今日若收阵早些,仆请大夫去附近喝杯酒如何巡营收尾的活,就交给文哲。”

    皇甫珩道“哦眼下并非行军打仗,文哲为何不同往”

    “大夫,仆历来滴酒不沾。沙龙兄陪大夫即可。”

    何文哲虽也是一脸恭敬,却直言拒绝了。

    皇甫珩心道,哪有成年的胡人不喝酒的。不过他瞧着眼前这个儿郎,虽然具有胡种典型的高鼻深目的面容,但那憨朴中又带了些严肃的神情,很像自己当年在泾州时的模样。

    他温和地笑笑“滴酒不沾也好。从前本将在边境戍守时就听过一个教训,有位武将因小胜一场而以酒庆功,喝醉后闹起来,下令全营撤去拒马抢,结果当夜就被敌军偷袭。对了,据闻,我大唐的太宗皇帝,亦是不喜饮酒。”

    何文哲只是性子自严自律,又不是个傻子,他一听上司这话,忙告罪道“大夫,仆怎敢卑效太宗皇帝,仆不喝酒,只因……”

    “好了文哲兄,大夫亲善吾等,与你说笑而已。你留下便是。”

    默沙龙将话头接了过去,心中却道,我巴不得你不去。

    未时过后,军士们相继出营西行,往长安城的东大门春明门走去。

    默沙龙则兴致勃勃地跨上马,引皇甫珩往南奔驰。

    长安城东南,延兴门外,有一大片柳荫茂密之地,附近的霸城门,乃汉代长安城的东门。如今,霸城门虽已不是大唐帝国都城的真正城关,但因了绿柳成行、酒肆林立之故,反倒热闹起来,成了人们一叙友情或送别践行之地。

    李太白曾有诗云“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汉时霸城门为青色,故有“青绮门”这一柔曼的别称。

    九月重阳,毕竟已秋意漫漫,成行的柳树也与原上野草一般,渐渐泛黄。然而这深深浅浅的秋色,离凛冬的肃杀之气还远,倒让皇甫珩看得入迷。

    默沙龙轻车熟路,引着皇甫珩在柳林深处的一家胡肆门口停住。

    木栅门口立刻出现一位头戴裹巾、身穿月白长袍的胡翁,殷勤地招呼门前小厮为两位贵客将马牵走。

    门内,一个窄袄阔裤的胡姬,已跪了下来。

    “奴为两位将军脱靴。”她婉婉道。

    皇甫珩一怔,立时问道“你叫我们什么”

    他二人已换了唐人男子的常服,圆领缺胯袍衫,并无铠甲军服在身,皇甫珩自然登时起了疑,这胡姬缘何开口便称呼将军。

    胡姬吓得手一抖,仰起脸禀道“奴见两位贵客所驭之马,马尾边有花印,应是军马。”

    她这一抬头,两个蓝如晴空下湖水的眼睛望着皇甫珩,目光惶惶如受惊的小兽,当真堪怜。

    那深幽幽的蓝眼睛……似是故人非故人,最是故人心易变。

    皇甫珩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翻涌上来,板着脸“唔”了一声。

    默沙龙打圆场道“大夫,这些胡姬,谋生不易,眼力向来了得,何况大夫这般气派英武。”

    那胡姬也很快恢复了娇柔如花的容色,莲步轻移,将皇甫珩和默沙龙领入里间雅座。

    皇甫珩只道胡人的酒肆,都是相仿,酒客推杯换盏,胡姬舞蹈调笑,入眼皆是热闹而粗鄙的景象。却不想这默沙龙虽是个突厥种,选的地方幽静清洁,倒当真不是那些个耳铛叮咚、红巾掣电的俗家。

    胡姬端上来一叠精致的五福饼,又摆好琉璃杯,手执单柄鼓腹的鸟嘴银壶,轻灵袅娜地为两位男客斟上葡萄酒。

    日影满屋,更映得琉璃杯中那琥珀色的液体,波光迷离,教人心驰神醉。

    中原人无论如何都仿制不出的葡萄酒,那种独特的芬芳馥郁如香雾袭来,那种不烈不躁的滋味刚一浸润舌尖,尚未入喉,却好像已凭无以言表的醇美占据饮酒者的心田。

    皇甫珩饮了几口,漫不经心对那胡姬道“你既不唱曲,也不跳舞,可有旁的什么能耐”

    胡姬伏身拜道“奴为两位将军焚香。”

    她从室内一个雕着葡萄藤曼的胡风柜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帛包,打开,露出黑紫色的一块木疙瘩。

    “这是苏合香,乃吾族所擅。炎炎夏日,我们将苏合树割几道很深的口子,树脂就会渗出来,包裹着树皮。入秋后,剥下树皮,煎出香脂,融入酒中,再蒸烹去酒味,便是这长安达官贵人都爱用的苏合香。”

    胡姬说完,将苏合香放入熏炉点燃,盖上铜盖。片刻后,一阵辛烈之味冉冉升腾起来。

    唐人素爱熏香,皇甫珩虽长年与母亲生活在边塞,泾州到底也是西境大镇,姚令言以往于幕府宴饮时,亦有熏香飨客。

    但皇甫珩今日却觉得,这胡姬燃起的香,怎地这般刺鼻。莫非因为若昭不爱在家中熏香,以至于自己不甚习惯这些味道

    皇甫珩有些感到不适,只是当着默沙龙这样的下属的面,不好意思说,唯恐被下属以为没见过世面。

    他一杯杯地喝着酒,却觉得酒意混合着那苏合香不同寻常的辛辣,教人昏昏噩噩间更加烦躁起来。

    恍惚中,他看到默沙龙站起来,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马鞭。

    “大夫,你瞧这胡姬,可像那吐蕃公主”

    默沙龙笑吟吟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胡说什么!”皇甫珩呵斥道。

    默沙龙却毫无怵意“大夫,吐蕃使团嚣闹朝堂的事,长安贩夫走卒亦知。你瞧,这胡姬,是个粟特种,和那吐蕃赞普的杂胡小公主,会不会有七分相像”

    默沙龙声如魔音的同时,已将马鞭递上“大夫,大夫教习新军,何等疲累。你便将这胡姬当作那奸恶的小公主,狠狠地抽她一顿,岂不解气”

    皇甫珩恍惚中,一双因酒气而蒙着雾翳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默沙龙手中的马鞭,片刻后,目光又投向胡姬。

    那胡姬满脸惊恐,却不知为何,弃唐语而不用,以胡语开口求饶。

    在酒与香的双重作用下,皇甫珩抖地一股盛怒急窜上来,他踉跄起身,唰地夺过马鞭,狠狠地往那胡姬身上抽去。

    “贱妇,你这个贱妇!”

    胡姬抱住脑袋,缩起双肩,呜呜地哭着。

    她越哭,皇甫珩越能感到一种发泄的愉悦。他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抽打一个无法反抗的贱奴,比在战场上阵斩大将还要痛快。

    皇甫珩抽了快十鞭,雅座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他刚要发怒,只听一个懒洋洋的沙软声音道“皇甫大夫收手,留些气力,与本王再饮几杯,如何”

    。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君本类我
    受了一些鞭伤,但也并不因此有性命之虞的小胡姬,矮着身体爬走了。

    方才的场面,实则已经为她所渐渐习惯。

    胡姬幼年时的记忆中,故乡的风景很美,绿茵如毡,溪水流过花田,远方的山谷中传来时断时歇的鸟鸣。然而美妙的山川河谷,并不会为一个奴隶带来多少福祉。拜出身所赐,就像她的兄弟姐妹一样,在故土,她活得还不如牛羊。

    这是一个真正的胡姬,而不是阿眉那样身披伪装、背后仍有强国可倚的女子。

    有些女子觉得自己命运多舛,乃因为,她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奴隶是何命运。

    渐渐地,后世记载中那条伟大而光明的丝绸之路上,走来一群又一群商贩。胡姬毫无选择地被带离了家乡。遥远的中原国度,商队头领们交口称赞的长安,似乎为她提供了命运的另一种可能。

    长安真的繁华如天上的宫阙与街市,小胡姬最初的生活,表面看来也并不艰辛。那些与自己的族人不一样的黄皮肤男子,无论自称官员、诗人还是商贾的中原人,他们看向她的眼神,教她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奴隶也是会被人喜欢的。

    他们为了逗她开心,甚至还会脱下那些红褐色或者青灰色的圆领襕袍,特意换上翻领窄身的胡服,真是些性情中人。有几个诗人,还会为她们书写诗句并且传唱,这令唐语渐渐流利起来的胡姬芳心澎湃。在她的故乡,只有国王与贵族,才配拥有文字的赞美。

    这是一个多么自由奔放的帝国都城啊。小胡姬由衷地想。

    但很快,她随着酒肆的主人,从城中来到了郊外。他们的房子看上去更为华丽优雅了,因为真正的主人,据说是一位中原王室的贵胄。

    当来自低级官僚、诗人和商人的供养,变成来自王府的豢养时,情形大不相同起来。

    小胡姬的生活中,不再有惊喜与诗篇,城中的轶闻趣事也远离她而去。她仍然拥有温饱无虞的生活,定然不会如她家乡的奴隶伙伴们那样死于饥馑,她的容颜身姿亦出落得越发妍丽。

    然而她堕入了真正的黑暗。她扮演着在阴谋开始或达成之前、用于取悦缔约成员的角色,不会丧命,却毫无尊严。

    今日见到那个年轻的将军,他略有胡茬、五官刚毅、神情冷漠的模样,一度令她以为,这位唐人将军,与许多在这间屋子里出现过的唐人男子,或许会不一样。

    随着鞭子抽在她的背上,命运也再次抽了一次她的耳光。这个世道里,并没有几个人,会弃浊而自清。

    小胡姬在默沙龙的示意下,知趣地爬走时,她的心间滚过一句唐语

    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甫大夫,本朝五品以上官员不得进入平康坊。但本王敢自夸一句,这个郊外雅轩,可比平康坊诸曲,更有意思。”

    普王李谊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在茵席上坐下来,气定神闲地望着对面这位三品武臣略显狰狞的面孔。

    普王身后,跪在默沙龙旁边的,是原来的泾原镇孔目官,高振。

    和家奴王增不同,高振本就是衣冠户,随普王回京后,高振被普王辟为王府僚佐。家奴王增,去做一些寻人的事,而见人的事,就要高振出面了。

    在进入这间屋子之前,高振很惶恐。他的脑中大部分是空白的,只有两个场景交织而现,一个,是在泾州时皇甫珩随着姚令言巡防,另一个,自然是渭水畔姚家老小丧命的夜晚。

    及至看到门启处,出来一个脸上带着血痕的小胡姬,进到屋中又与那一脸酒气的皇甫珩对上眼时,高振的胆怯变成了诧异。

    不过才一年,这位旧主,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高振正神思惘然间,只听李谊已直奔主题“皇甫大夫,泾州一别数年,今日你我终于再度相见,姚节度之事,本王正好与你一解迷团。”

    皇甫珩刚刚发泄了一通,出了一身透汗,酒意迷离的晕眩被带走了些。他抬起头,盯着普王,等他说下去。

    普王侧头,示意高振开口。

    “皇甫大夫,当日渭水畔姚节度暗送两位小郎君出逃事泄,普王殿下领着仆等,快马赶到,想救下姚节度,毕竟当年殿下领受圣眷、前往泾原镇历练时,多得姚节度照顾。奈何李晟有言,正好借此由头试探李怀光是否居功自傲、逼迫朝廷打压神策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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