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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但很快,韦皋便看到了阿眉投向自己的带着兴奋的讥诮目光,听到她垂死挣扎、困兽犹斗的话“陛下,陛下,皇甫大夫的妻室宋氏,与韦金吾有私,此事皇甫大夫亦知情。请陛下令皇甫大夫与宋氏和离,李公所说的二妻之困,岂非迎刃而解!”

    她此话一出,举座再次哗然。

    “押下去!”韦金吾厉声道。

    而李泌,也终于明白,这个吐蕃公主,今日上殿,或许根本已不在乎是否能讨到安西北庭。

    。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何止疥癣
    “真是没想到,原来韦城武和宋氏还有那么一段轶事,难怪朕出面给他做媒,让他娶了吐蕃小公主,他左右不愿意,还推说是顾念亡妻。这个韦城武,心有一百个窟窿,连朕都敢诓。嗬,嗬嗬嗬……”

    延英殿中,德宗好像那些一旦喝多了酒,就如喋喋不休的市井竖子一般,与李泌念叨。但他虽然口中说着韦皋的不是,语气却无斥责之意,甚至,还带了一丝嗔笑。

    李泌心气郁结又无奈,眼前这位天子,对今日朝堂上的意外,难道只如旁观了一幕香艳梨园戏

    “陛下,臣记得,数年前,李晟领诏,率神策军前往蜀地抗击吐蕃与南诏的侵扰,当时崔宁已调任回京,西川节度使是张延赏。张延赏原本对李晟的接洽与劳军,都还不错。但唐军凯旋庆功的宴饮上,李晟看中了军府中的一名营伎,私自买通了府中奴仆,将那风声妇人带上车驾准备出川,半路又教张延赏追了回去。张延赏很是恼火,还闹到了朝中,要御史来弹劾李晟。”

    德宗闻言,笑道“唔,李公一说,朕也记起来了。确有此事,哎你瞧,这张延赏和韦皋,翁婿两人,怎地倒像父子,一样的风流多情。”

    忽又揶揄李泌“此等朝臣之间为个女子捻酸吃醋的陈年旧事,李公远在杭州都打听得这般清楚”

    李泌简直一口老血都要喷了出来。

    果然死里逃生之人,心性容易大变,自从回到长安,每议大事,圣上怎么都是一副不得要领的模样。

    “陛下,臣只是以旧事为例,可见针芒小怨,亦可成燎原之火。今日那吐蕃公主上朝闹了这么一番,哪里是对皇甫大夫心有所属情难自禁,明明就是挑拨离间。所谓若能结亲便搁置求地之言,亦是无稽之谈。陛下,臣斗胆说一句,虽然陛下拒绝交割安西北庭乃明君的决断,但给再多的金帛,唐蕃两国的盟书也已形同撕毁,从吐蕃公主如泼妇般大闹朝堂的举止,当可料想,彼等不再忌讳与我大唐化友为敌。”

    德宗的笑容收敛起来。

    李泌的话,大部分时候,他还是能听进去的。

    阿眉这个小胡女,在奉天城时,就没少往御前跑。德宗还记得,在自己第二个孙子的洗儿家宴前夕,阿眉请求单独面圣,向自己尽陈吐蕃愿出兵助唐的计划,还举荐了皇甫珩。这是一头惯会谋算的吐蕃小狼,狡黠而懂得深思熟虑,若真的想与皇甫大夫结为连理,怎会使出这般拙劣的两败俱伤的法子。

    德宗沉吟着点头道“满朝飞语都道是艳闻一桩,独李公所虑长远。朕登基后,对吐蕃以和为主,免得既要安内还要攘外,着实顾不过来。但现下看来,只怕唐蕃互称舅甥之谊的日子,过不得几年了。那依李公所见,往后有何计议”

    李泌道“不瞒陛下,在臣眼中,吐蕃实乃恶邻!割地赠金,都灭不了恶邻的贪心。唯有加强边备,边疆不但要有良将、骁将,还要有绵绵不绝的兵源。此举又应分为两步实施,第一,趁着眼下边境尚无大战事的时候,尽快发给边军种子、耕牛、铁器,鼓励他们开荒种地,朝廷高价收籴,彼等得了粮钱,来年必然越发努力耕种。第二,除去那些已成为藩镇节度使常卒的兵士外,朝廷发往边关的戍卒,虽有三年而代的旧制度,但若他们愿意留在边关屯田,甚至连妻儿老小、乡里乡亲都吸纳过去,朝廷可将他们耕种的田亩定为永业田,为他们落籍并赏赐房宅。如此,意在令当年关中的府兵制于边疆复兴,平时为农,防秋时(即反击吐蕃)为兵,则我大唐西境或可长治久安。”

    李泌这番话,德宗细细一品,竟比此前招募胡人入神策的主意还要精妙。这是借鉴了当年府兵制的精髓,在边疆以屯田和财产激励的方式,令戍边的军人真正成为当地的土著(土著二字乃史料原文),以巩固大唐自西北到西南的边防,一方面是充实安史之乱以后的边军空虚局面,另一方面也是不必再从河中、河东诸镇调军西进防秋。

    “只是,去岁至今,京畿战事频仍,又常有瘟疫,各州县皆报牲畜大片病死的灾情,朝廷哪里还有多余的耕牛发去边疆。”

    李泌道“此事不难,只要陛下肯开琼林、大盈二库。”

    琼林、大盈是皇家私库。李泌告诉德宗,可将库中的丝帛取出一部分,由官军押送到边关的党项人互市中,由党项人出面与吐蕃人交换他们的耕牛,吐蕃人应不会起疑。集腋成裘,渐渐地,边境耕牛的数量也应可观起来。

    未料德宗听了,却是不愿“李公,琼林大盈是朕最后的一点家底了,目下削藩大业仍需军资,朕总得留着些钱帛以备不时之需吧。”

    李泌心道,此前平定河东叛镇,多么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不曾见陛下您从皇家私库中舍些财帛出来呐。倒是这个税那个税的不停征收,搞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但江山既然未改,本性就更难移了,何况是九五至尊的本性。

    李泌无奈,想了想,只得又道“那便请户部从府库中找些陈年的缯麻,在京城中的作坊里染得好看些,发往互市,或许也能卖上价钱。”

    这回,天子倒是爽快了。

    “李公所议极是,眼下马燧还未将李怀光的朔方军打下来,朕这头顶上悬着河中逆藩朔方军,总是心神不宁。待马郡王凯旋,朕定要好好施行李公的定边之计。此刻已日薄西山,李公回府歇息吧。”

    李泌俯首谢恩。

    从延英殿出来,路过含元殿下的左金吾杖院时,李泌看到韦皋仍未下值。

    李泌令肩舆停住,缓缓地走下檐子。

    不出所料,韦皋一脸阴云密布,见到李泌,才勉力将眉头松开了些,拱手行礼。

    李泌并不信韦宋之间如那吐蕃公主所言,但他也回忆起当初奉天城中某些细节,彼时他何曾会费神深究,如今暗忖,果然微妙,只怕那宋氏未必有意,这韦城武倒确是有些痴心。

    “李公,今日倘若在两军对垒的战阵上,韦某必一箭射死那蕃妇。”

    韦皋切齿道。

    李泌摆摆手“事出巧合而已。你为金吾卫,皇甫大夫为神策军制将,一个领着南衙禁军,一个领着天子亲军,不选你两个来挑唆,令你们成为朝臣同僚中的笑谈,还能选何人这就好比强盗上门,未能满载而归,搅合一番也是好的。”

    韦皋虽满腹怒火无处发,神志却还清明。眼前这位长辈对此事的品评,实是给了他韦城武一个台阶下,亦有几分点拨和开解的意味。

    韦皋对李泌由衷敬谢,有些想法自然也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李公,韦某虽已领金吾卫一职,此前毕竟也在陇州防了几年吐蕃来犯。韦某担心,此番断了彼等交割安西北庭的念想,只怕清水之盟所定的唐蕃陇山界限,亦拦不住吐蕃人了。”

    李泌暗暗喝彩,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这韦城武,心思如电,眼光也看得远,用作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的镇边将帅,或可保得大唐西北或西南的平安。

    李泌抬起头,望着天空中大片金光灿烂的暮云。

    在这位四朝老臣眼中,那些翻滚的、交缠的、流散的云朵,就好像广阔舆图上的一个又一个州道、军镇、府县,以及整个大唐与周边的那些各怀心思的邻居——回纥、大食、吐蕃、南诏。

    它们是多么复杂难料啊。但往往,社稷稳固、江山得保,就是得靠运筹帷幄的智慧,从这些流云翻滚中寻找制衡的契机。

    在方才的延英殿中,李泌其实,有更重要的想法,并未和天子说出来。

    那位对回纥陕州之辱耿耿于怀的天子,现下与他讨论一些大方针的扭转,还不是时候。但好歹,天子也渐渐意识到,可期之年中,吐蕃对于大唐社稷的威胁,未见得轻于那些骄将领衔的藩镇。

    一步步来吧,惟愿大唐,能再多几个韦皋这样的储将。

    李泌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他映着夕阳辉芒的目光,仿如熠熠明灯。

    “仕宦当作执金吾,城武,莫要小瞧了这南衙禁军头领之职。”

    “李公,无论圣上委以何职,城武皆会倾尽全力不敢辞。”

    。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我情深
    皇甫珩在大明宫最东面的建福门下找到自己的马,飞身跃上直往长兴坊奔去的瞬间,瞟了一眼右手不远处的兴安门方向。

    那是帝国除了太极宫门前外,另一个举行受降或者献俘仪式的地方。

    此刻,皇甫大夫多么希望,老天能给自己一个幻觉,看到吐蕃公主跪在兴安门下,听鸿胪寺,还是大理寺,管他什么寺的长官,来宣布帝国对她的审判与诛杀。

    杀琼达乞,不义。

    杀阿眉,绝不冤!

    “贱妇。贱妇!”

    皇甫大夫下朝离开宣政殿时,这个词已经在他唇边滚过无数次。他面上还得勉力维持着无所动容的淡静,却分明感到背后那些朝官的目光如无声的箭矢飞来。

    他们不会去深究阿眉所言有几多真实几多诬毁。他们也不会去取笑那陪绑的韦金吾。他们只会取笑这个平步青云、竟然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与他们同列朝班的泾州军汉。

    一个明证就是,即便他不去赴朝官的廊下食,御史看来也并没有什么表示。

    同情一个人的最深刻表现,就是连律令,连朝堂礼仪,都似乎可以对他网开一面了。譬如再阴狠的狱吏,也懂得悲悯地看死囚破例与挚友痛饮一场。

    皇甫大夫,从佳话变成笑话的滋味,可好他们一定是这样幸灾乐祸的。

    过了长兴坊的坊门,皇甫珩略略放慢了马匹的速度。他常朝时不爱像那些文臣一样带上家奴,这在今日,令他可以独自在短暂的时空内,告诫自己,接下来,务必维持住体面的冷静。

    他在已经浸润了明显秋凉的晴日之风中,复盘方才朝堂上的意外,细细地去回顾圣上的话、李泌的话、自己的话,以及那个贱妇阿眉的话。所幸,琼达乞之死这件事,并未被拿出来进行惊心动魄的对质。

    皇甫大夫挽着马缰,他的思绪也随着马匹放缓的步伐,一点点平复下来。

    被那吐蕃贱人赚了别有用心的便宜,被文武百官取笑家事不宁,又怎样呢只要在圣上心中,在李公泌心中,自己还是那个忠勇善战的帝国骁将,还是天子毫不犹豫放在神策亲军中的统领,就可以了。

    家中小厮正在午时的阳光中,兢兢业业地擦拭门前的列戟,一抬头忽见主人铁青着脸回来了,忙上前牵马,一面殷勤道“大夫,今日下朝怎地这般早”

    皇甫珩根本无心搭理他,只将马交给他,便往院中走去。

    却先听到了争执的声音,似乎是若昭与明宪。

    只见若昭从后院匆匆走来,怀中抱着那张雷氏“疾雨”琴。

    皇甫珩明白了,妻子终究是要将这琴送回普王府去。为了这件事,这些时日,家中上下,莫说自己与母亲王氏,便是下人们,都看出来,若昭与妹妹在闹别扭。

    前天,趁着儿子来房中请安,王氏婉转地提过,皇甫珩是否应该留个心,那普王分明是看上了明宪。宋家虽不是高门,明宪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女,若进了王府,最多也不过就是个妾,但这是多么难得的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呐。

    大明宫中,除了皇后,谁不是个妾同样,历来多少亲王府中,妾都比正妃得宠。

    “自古以来,天子都要和高门士族结亲呢,何况你这般只凭军功得了赏识、在京城却无根无基的新帅。若昭虽着实贤惠知礼,她娘家到底是没个指望的。倘使你与普王成了连襟,往后的路,总是好走些。”

    王氏言之凿凿,听来处处为儿子的前程计之深远。

    但最初,皇甫珩对母亲这番话是很不以为然的。且不说义父姚令言横死神策军中时,普王也在场,皇甫珩心理上,有些过不去那一道坎。更重要的是,普王乃圣上的宠侄,朝野上下都盯着太子与普王,李泌又是出了名的历来一心拥护太子的正统文臣,自己的姨妹若成了普王府中人,不知是否会影响李泌对自己的照拂。

    然而今日,皇甫珩打眼一见妻子满面肃然的模样,而明宪似乎只在西厢低声哭泣,心中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腾地窜了上来。

    他分明记得,在奉天城,小皇孙李绾的洗儿家宴上,圣上亲口说过,普王李谊也属意过若昭。

    短暂的瞬间,皇甫珩无法抑制地疑云上涌,若昭为何如此阻挠,是否因为,妒忌自己的妹妹能得普王青眼

    甚至,他面对迎头撞见自己、目光由冷肃蓦地转为诧异的妻子时,有一种冲动,去说出那句极为狠戾的话——

    “你这个不安于室的妇人!”

    他与妻子重逢后,那种庆幸良配仍在、彼此仍能相依的喜悦是真实的,但此时此情中,他的怨念也是真实的。

    怎地就这么巧,韦皋也好,普王也罢,都能与你扯上关系眼下你倒还义正词严地训斥你那懵懂的从妹,莫去招惹帝王家

    年轻,却也不算年轻的皇甫大夫,激愤和惘然交替袭来。妻子的面庞骤然间又变成了阿眉的面庞。

    他忍不住地自我暗示,她们,其实是否,一直在俯视着自己。而自己无非是借了这具男儿身,无非是借了帝国如今分外提防又分外依赖武人的情势,才可以朱紫加身,倚仗着不会收到任何反击的优势地位,对她们咒骂一句“贱妇”、“不安于室”

    “彦明”

    若昭止住了脚步,探寻地唤了一声丈夫。

    她当然立刻发现,丈夫的眼神不对。即使在奉天,为了是否去率领吐蕃军而争执时,丈夫也没有过这样阴狠如冰、又锋利似刀的眼神。

    “彦明!”母亲王氏也走来院中。

    此前宋氏姊妹争执,王氏作为一家长辈,自高身份,并未介入阻止。听得儿子进门,她才露面。

    见到母亲担忧的眼神,皇甫珩才终于从灼心之火中再次醒悟过来。

    皇甫珩此刻觉得,真正顾惜自己的,还是母亲。母亲的想法,才是对的。若昭与太子夫妇,若昭与李公泌,自己与李公泌,不论如何彼此善处礼待,终是不够亲密。王良娣毕竟已经死了,曾祖皇甫惟明毕竟已经死了,若昭一介女流之辈、清谈几句而得了李公的喜爱,又能长久几日。

    李泌,也是奔着古稀去的老人了。

    皇甫珩盯着若昭手中的琴,有些念头冉冉而起。

    “母亲,无事。今日圣上有军务与诸位相公详谈,故而儿子下朝早了些。”

    他生生地挤出几分笑容,向母亲请礼。

    因又转向若昭道“此琴先送回三娘房中吧。你且去吩咐灶下端些吃的来,我未在殿中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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