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法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半叶棠
暴雨…决溢…程知州小年那夜被不着痕迹地带走;
补堤…死囚…三日后朝廷枢密副使、左谏议大夫寇隼悄无声息地到任新知府;
眼下又是饥荒…借粮……
他焦灼地从高椅内站直身子,在房中慢慢踱起方步,脑子里一幕接一幕地仔细过滤着。
这面儿上看似毫无关联的千丝万缕,究竟藏掖着怎样的干系
思虑间,苏广山绕回书案,端起信笺又认真谨慎地逐字念过,确认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叠齐塞进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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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账!你当这是娃娃过家家一千好几百的死囚河工说去就去,想回就回,岂是这般儿戏!”
近日旧疾频发的太宗皇帝,恰缝情绪低潮。翻看张逊递上的折子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张逊的鼻子高声冷哼。
“臣斗胆谏言,还望陛下息怒!”张逊面无表情地手持笏板,偷瞥了一眼太宗皇帝。
心里犯着嘀咕,老子当时动出这三千死囚的脑筋不也是被你们逼的。
你双手一摊说没人,三司一个白眼说没钱,全他娘地往我身上推。
现在我替你们救了急,也没落下一声好,还不如从哪来回哪去,好过老子平白无故受这窝囊气。
想到此,拱了拱双手,继续轻声说道。
“臣前日收到从青州快马加鞭送来的参本。
城内多位富商联名参新任知府寇隼,私通死囚,假传圣旨,以饥荒为名,威逼城中商贾筹银借粮,影响恶劣,民心不稳……
臣担忧,如此定会引发动乱。”
“动乱何来的动乱张逊你身在朝廷,倒也是心系青州百姓。”
太宗话语间流出轻蔑,背过身体阴阴一句窜至堂下。
“朕要是没记错的话,当日让这三千死囚补作河工可是你出的主意。
现在堤没修葺好,倒是又要将这些人拉回各地等候秋斩。你当朕的大赫天下是放屁么”
太宗言辞有些许激动,气急处已忘记了是在早朝堂上。
“回陛下,眼下青州缺粮已是板上钉钉,粮荒乃迟早之事。
可青州知府假借粮荒之名,以手中职权强逼城中富商筹银借粮,此举已是欺君之罪,且不议借粮数额之庞大,光这借粮高昂的市价,已是雄狮血口,荒谬至极!
臣还请陛下明查!以免失了朝廷体统,追悔莫急。”
张逊摆事实讲道理,情理皆施,竟让太宗一时间词穷语塞。
垂首半日没等到皇帝的回话,乘此空档,又偷偷向身边几人使了个眼色。
果不其然,三司盐铁使赵环从班列里走出,对着太宗皇帝双手拱起笏板,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臣以为张院事所言在理!青州知府寇隼私通死囚不得体统,有失官体是一;
借传圣意,威逼百姓筹银收粮,有损官威是其二;
借粮数额及市价均超出诸多,实难理解不是中饱私囊。
臣以为,当日派去的死囚河工,兴许就是青州知府留于城中制衡百姓之依仗,如若不及时谴回这群凶蛮之徒,暴乱一触即发。”
赵环的这番说话,不疾不徐,不抖不颤。太宗纵然再不想理会,也不好在场面上驳了颜面。
只是,朝堂之上少了寇隼和张逊两人昔日互掐的场面,官场形势就如深秋长势甚优的金色麦田,风吹麦浪,独舞一面。
此时又从班列中站出无数言官大臣,手持笏板站在张逊、赵环身后。
太宗黑着一张脸,任由朝堂上大臣一口一个附议,没有在说一句话,既不表态,也不阻止。
渐渐张逊嗅到了一丝别样的味道,此时参寇凖,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本以为太宗把寇隼贬官青州,是恼了他多年言语不知分寸,令太宗生了肝火。
如果真是如此,张逊参寇隼应该是正中太宗下怀,按照太祖皇帝的遗训,文官自不可杀,所以寇隼只落得一个贬官收场。
今天他点的这把火,要是真烧起来,虽不至于拿了寇隼项上人头,但稍作文章,贬为庶民还是有很大可能。
这一切的决断还是在陛下手里,只是看眼前这态度,令张逊有些紧张。
“难不成,太宗对令寇隼下青州是一手隐棋。”张逊越往下想越觉得心惊,此时再望向太宗的脸,那团黑色如一潭深水,依是风波不起,实际暗流涌动。
身边大臣仍旧嘈杂议论着,张逊抹了抹脸,悄悄收了收脚,默默回到班位上。
“三司使来了么”太宗见议论声渐歇,想将此事做个决断。
“臣在!”三司使本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站在那里打着瞌睡。突然间听到太宗传唤,忙不迭出班施礼。
“青州水患严重,去年粮食颗粒无收,此事已成定局。按照往年惯例,青州既要照常上交税粮,又要保证城中百姓挨到秋粮成熟,不知需要粮食多少”
三司使略思索片刻,朗声说道。
“回陛下,需八百万石上下!”
“嗯!好好~,你退下吧!”
太宗微微一笑挥手说道。
第七十章 三 司
三司使如蒙大赦,赶紧退回到班位中,面上继续着无所挂怀、老僧入定的模样,耳朵却竖得笔直用心听着皇帝接下来会做什么文章。
枢密院与门下中书的明争暗斗已不是一天两天,这么多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官家平衡朝政的手段。作为只和钱粮打交道的三司衙门,在他的统御下从来都是居中而立,不帮腔、不站队。
说到底,朝堂上的每个人都只是一颗棋子,怎么走都走不出官家的手心。想到这里,大宋的钱袋周之礼内心得意,权势争来争去在官家眼里不过是一场声色动人的皮影戏,看的人是官家,笑的人还是他老人家。
还是我的钱粮最暖人心,无限度的暖人心啊!就在周之礼暗自得意自己为官有道时,耳朵一震,太宗竟开始用他报上去的‘八百万石’做起了文章。
“张逊,朕只给你十五天时间,但不给你一枚钱币,你去青州筹措八百万石粮食啊!”
听见太宗这句话,张逊两腿有些发软,利索地跪倒在太宗面前。“臣…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臣知罪。”
“行了行了,朕也没怪罪你,平日你就管好你枢密院的一亩三分地,年纪也不小了,其他的事少操点心。”太宗说罢,眼皮子都懒得抬,就离开龙椅走向后殿,全没理会尚跪在殿下的张逊。
闹腾了一早上的死囚,太宗的回答似雾似雨,适才帮衬着力谏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盐铁使赵环暗暗瞥了一眼三司使,恰是四目相对。三司使不着痕迹地朝他微点了点头,就拢嘴轻咳了一声,迈开步子向殿外走去。顷刻间,从殿外飘来三司使的话语,“距离开春还有些日子啊,身子骨受不住这冷天气。”
赵环听出了周之礼这句的话外音,并步上前到仍跪在地上的张逊,伸出手就要扶他起来。
“张院事,陛下已走多时!”
张逊抬袖抹了抹额头,抬首看见赵环面含关切的一张脸,顿时怒火攻心,顾忌是在朝堂不好发作。甩开赵环伸过来的双手,顾自站起身子,丢下一句话向外走去。“赵副使,今日无事不如赏光来府上一叙!”
“下官荣幸,自当前去。”对于张逊甩开自己的手不让搀扶,赵环也不以为意,只是收回双臂施礼时顺口回了一句。
赵环看着张逊背影,沉思片刻后,掸了掸官服抬脚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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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副使,今日早朝之事,你是不是还欠我给个解释!”张逊站在自家后花园的亭廊里,背着双手幽幽问道。
“下官不知该作何解释”赵环瘦削的脸上面皮紧绷,似是真不知张逊所问之事。
“不知道”张逊转过身,盯着赵环双眼。本以为能从此人眼中看出点名堂,可是盯了良久,赵环丝毫没有躲闪之意,语气也随之松软下来。
“你一直在钱袋子手下做事,这些年对我帮助也良多。我本不应该疑你,只是今日朝堂上,你我均被陛下摆了一道哇!”张逊拍了拍赵环肩膀,轻叹了一声道。
“张院使何出此言”赵环面露疑惑继续问道。
“青州八百万石粮食缺口,限定十五日内筹措出来,且又不给一个铁钱,你觉得这像是官家的手段么
你或许不知道,官家他老人这可是舍不下自己面子的,如此没把握的筹粮方式,官家万万想不出来。倘若官家给我市价三倍的钱银去筹措粮食,今日我自然不会推脱,这才是筹粮最稳妥之法。可别忘了,眼下刚刚开春,赋税、军粮、种子……都挨个儿地等着用钱呐!”张逊冷冷笑了一声。
“您的意思是……”赵环眼睛一亮,似是听懂了一点其中奥妙,正欲张嘴,张逊却硬硬打断了他。
“没错,我们远在青州的寇知府早就和官家知会过此事了,这般不寻常的筹粮法子也只有那个疯子想得出来!哼!漕粮一事岂能儿戏,也就你我还蒙在鼓里。”
张逊想到这么多年和寇隼的明争暗斗,自认没有输过一尺半寸,可今天这件事,他已感觉到自己被寇隼隐隐摆了一道。思虑到此,他调转目光望着青州方向,嘴边咧出一点笑意,暗暗在心里钦佩起寇准来。
赵环见张逊陷入沉思,也没好打断,想问一些什么,终究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
亭中立马安静下来,几只北方的小鸟,拖着灰色羽毛踩在枯枝上,断断续续地鸣叫着。
半晌,张逊回过神来,深深吸进一口干冷空气后,快要睡着的精气神立马被激起。
“我想你定要去责怪苏广山!这事莫怪他,此人还有用处。”
“张院使英明,死囚一事原是为切断了寇隼臂膀,如今已无转圜余地,下一步该当如何”赵环默默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如何呵呵,什么都不做。如今我已捣进了这个局,如若粮食筹不齐,我定免不了从中作梗、阻滞筹粮之嫌。你回去告诉苏广山,老老实实地给我筹措粮食!再起什么歪心思,小心他的脑袋!”说到最后,张逊面色死沉,眼含厉色。
“是,下官这就去办。”赵环应了一声。
“等等,书信上还提到寇隼身边有个叫叶念安的,你抓紧去查查,犯的什么案。”赵环刚想告退,张逊一句话又把他拉了回来。
赵环脚步一顿,转身问道:“院使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你最近话有点多了,赵副使。”张逊觉得赵环像是换了个驴脑袋,平日机灵丝毫不现,不禁半眯着眼打量赵环来。
“下官不敢,下官告退。”赵环心里重重一沉,连忙低头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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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张逊府上逃窜出来的赵环,在御街上逛了几圈,时不时回首看看自己身后。
正月初四的御街上,人流涌动,让汴梁城渐渐有了些生气,不似正日前后行商走贩都回了家,街道连个叫卖声儿都没有那般的冷清。几个兜售青州丝缎的商贩向赵环吆喝着,他随意应付过,就向三司府上快步行去。
“拜见三司使!”赵环向着面前之人,鼎礼参拜。
“咳咳,自家院子,没那些规矩,快起来吧。”周之礼先张口说道。
“您对我有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赵环站了起来,垂手恭敬地站在下面。
“都是前尘往事了,还提它作甚。别拘谨了,自己找张椅子坐下,这几日天儿寒,让下人捎个话儿就行了,别跑来跑去,可得注意身子。我走了,三司还要靠你撑着。”
第七十一章 云 动
赵环如雷贯耳,三司使说的每一句话都万般贴心舒畅,犹如喝过了冬日酒注里温过的烧酒,缓缓熨过身上的每一处神经脉络。
想起适才在张院使府上自己唯唯诺诺的样子,与眼下所受的待遇天差地别,不免从心底腾起一股别样的酸楚。
恩师若是愿意倾力相助,那三司使这个位置必如探囊取物,毫无阻力。真有这一日,我赵环还鸟你张逊这个枢密使作甚
想到此,赵环起身满脸堆笑,恭敬顺从地向周之礼的茶碗中斟满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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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利禄,富贵皇权,人生在世,总有所图。
自那日封闭城门,差宫燕捎去知府官印起,寇隼便彻底搁下了连日来高悬的心。叶念安和白马逗住进府衙的这几日,总能与二人抬眼相见。
得了户曹送来的青州版图,叶念安每日都会独往楼橹观察城貌,特别是授予知府权限后,看得出他对自己所托之事所尽的心力,全然不像一个死囚作派。
寇隼不禁回想起年前去南阳河堤巡视河情,与白马逗相遇那日的情景。
其中玄妙之处至今还记忆犹新,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惜才之意。
此次收粮二人交锋,可谓意义重大。一个是年过半百、诡诈多变的奸商,一个是年少淡然、不谙世俗的死囚河工。
人生地疏的叶念安遭遇此事并未慌了阵脚,反倒是出奇地沉稳冷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步步为营,把苏广山慢慢逼向墙角。
思量间,宫燕走进府衙内宅。见寇隼眉头紧促,一副思虑模样,只向前拱手施了个礼,便退至一旁默默等候。
寇隼背过双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宫燕,正想将心中所惑讲于他听,不料宫燕先开了口:“府尊,可是在想叶念安!”
“好你个宫燕,也学会察言观色了!”寇隼笑眯眯地望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平日只懂得舞刀弄枪的人。
“府尊这是打趣老奴了!”宫燕嘴角挂着一抹淡笑道。
“呵呵,我倒是要听你‘穿堂燕’好好说说!”寇隼索性迈向书案高椅,一屁股坐了下去。
“回府尊,老奴与叶念安共事虽短短几日,却深切感受到叶先生的足智多谋。先生年纪尚小,学识修养却在常人之上,对拉拢人心,因地施材方面颇有一些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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