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法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半叶棠
苦菜在滚水中抄过,撒上碾碎的盐巴。白英熟练处理着手中的苦菜,又从锅里端出几个炊饼同放在桌上。
淡淡月光,透过纸窗留下昏浅光影。叶念安嚼着口中野菜,一丝涩苦如细雨绵密侵蚀着嘴里被牙床垫开的伤口。自懂事起“妖胎”这个伤疤就一直跟着自己,下午仿佛被村长的霸道儿子一爪子掀开了血痂,露出红白肉芽。原来“妖胎”不仅是受奚落,是没人和他玩,还有挨打挨揍。
“大娘,他们为什么叫我妖胎”叶念安终是七岁娃娃的心性,想到了就按捺不住要问出来。他咽下苦菜,昂起头满眸清明地看着白英。
白英头也没抬,随口说了句“他们瞎说的,你就当没听见。”
“可他们打我了!”涨红了小脸的叶念安一副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样子。
伸向苦菜的筷子顿在半空,如找到了出口一下从白英手中滑落,发出脆亮的落地声。面对念安的质问,白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年叶清明夫妇初到横谷寨时,日子虽然也是清贫,不见得比现在好过多少,但是互相扶持着也充满了温情。哪晓得,世事难料,如今只剩自己活在世上。唉!自己受些苦楚全不碍事儿,就是苦了两个娃娃呀!。
白英抬起头看着叶念安略有青肿的嘴角,满腹悲凉心酸,泪如泉涌。
白英的痛哭让叶念安抑制了心中疑惑,他静静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白天挨打与大娘痛苦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交叉重复。
 
第十章 夹 袄
夜半更深,山风刺骨,一老一少相对无话。夜幕深隔下,看不清二人是哪般模样。唯有冽冽晚风撩动的枝叶和扬起的衣角,却是凉了念安。
小念安问出的这句话,像极了一片悠悠跌进了村子西头黄河水里的秋后落叶,轻飘飘、软绵绵,不着一点力道。他早已苦着小脸、可怜巴巴地等着从巫师嘴里吐出那个‘冷’字,如此嘴里含着的话便能顺口溜出:那咱们就回家吧!明天再学怎么不被欺负。
可是,许久都没等来巫师的回应,小念安的耐性也被消磨一空。能不被欺负固然是一件足以令他兴奋的事,可此时温暖的被窝显然要比对着枯树般不发一言的巫师更有诱惑力。
这个念头一起,风就更凄冷了几分。
巫师面色沉静,看着叶念安皱成一团的小脸仍旧一言不语,他在心里盘算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至于冷不冷,他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感受。
比拼耐力这种事,总是需要有人全力配合才能持久绵长。很明显,这个七岁小娃娃没多久便放弃了这份初始的新奇,露出现下的烦躁憋屈。也顾不上他冷不冷了,小念安身子一转正欲逃走,惊觉腰身一紧,一道黑色宽袖向他拂来。本已背对巫师的身子被宽袖用力一带,脚下一个趔趄,只觉得自己像刚打了个转,又回到了适才面对释比站立的位置。
又见黑色拂袖,可这次拂的是自己。此时拂过袖子的释比,又迅速恢复了双手倒背、身子佝偻,歪如老松的样子,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是晚风带起了尘土扫过双眼,手背一抹的短暂幻觉。
小念安望着巫师的眸子满是光亮,有点惊讶也有那么点崇拜,还有一点似乎马上就能压倒一切的傲气。刚才的拂袖不同于白天,他能清楚感受到宽袖卷在自己腰部的力道,他踢腿抬手着想要挣脱袖子,可身子不听使唤地在半空瞎扑腾着。他突然生出一丝无力,原来自己的身体也是无法主宰。就是那个瞬间,小念安感受到血液奔涌的热量。
也就在那一刻,“嗯,这山风也没那么寒冷。”释比很满意叶念安此番露出的表情,沉寂如水的脸上经过了大半夜光景,总算从嘴角漾出几分涟漪。
“念安,你我之外,这里还有何人”天光流转,两人静默了一个多时辰后,释比说了第一句话。
自念安被宽袖卷回后,就一直老老实实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再瑟瑟发抖,也不再有逃回家的小心思。这在释比眼里,总算还有一些入门学艺的心性。至于刚才想逃回去嘛……他不过是个七岁小娃娃呀!
“没…没有吧……”叶念安开始心里发毛,扭着脖子边小心翼翼地四下瞅看,边在口中不确定地答着,两只小脚却不自觉地挪向释比,小手也紧攥着他垂到腿边的衣衫。
叶念安的小动作自是没逃出释比的双眼,他没有移动半步,任由小手攥紧本该被风掀起的衣角。
“没人上有青天冷月昭昭,下有厚土青松郁郁,中有山风穿行隐隐。”释比轻咳出一声,冷冷讲着超出念安理解的话语。
“爷爷,冷月青松能听懂我们的话么”
释比继续道:“你我立于山顶,眼能辨物而知月光所照,身体寒凉而知山风所在。我们又怎么能说,明月山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呢”
“呃……爷爷,山风知道我冷么”小念安还是想不透彻,释比爷爷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又有一点儿明白。
释比听到叶念安问出的话,轻轻点了点头,紧接着回答道。“知道也不知道,山风知道念安你寒冷,因为山风知道自身寒凉,所过之处皆感其凉意,不知道的是你今天穿的这么少。我知山风彻骨,来时早早在长袍下添了过冬夹袄。”说罢,释比掀起深色外衫,露出一角深蓝棉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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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学 艺
‘得舍存留,一饮一啄。凡事都是相依而生,正如那天火焚尽苍松翠柏,留下黑炭残灰化为养分孕育生机。这是天机,也是因果命理。’
这些玄而拗口的句子,叶念安搞不懂,释比也说不明白。七年前那场洪水也不能逃出这个天地至理。
洪水携着摧枯拉朽之势,毁灭了横谷寨的一切,虽然带走了历代先人积蓄起来的繁华与生机,却也留下了一些肥沃的田地和流沙泉。
村口在洪水多年的浸润下,水草丰美。村里牛倌常常用力挥起鞭梢,才能驱赶黄牛钉在此地恋恋不舍的脚步。洪水过后水草消失,可水中泥沙滞留形成了一块圆形沙地。过了没有几日,自沙地中央又冒出一眼泉水,水浮地面约三尺有余,泉水涌动间热气蒸腾,并伴有一股刺鼻臭味。
有好奇村民取水浇灌庄稼,可不出三日,沾过泉水的庄稼都茎叶黑黄、根烂枯萎。这稀罕事瞬间传遍村寨,释比观瞧了一番,心下也就有了计较,推测这水应是沟通了地肺,于是他对村民讲述了一番。看到村民们迷惑不解的模样,释比暗叹一声道:“此乃九天旱水,触之则干血脉,枯筋骨。”
自此泉水因出自流沙之地,也就叫开了‘流沙泉’。
这一日,兔卧中天,夜色深垂。
一个精壮身影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流沙泉走去。行至近处却是一个少年,肩上挑着一副扁担,扁担两头吊着水桶。行至泉水边,少年卸下水桶,一边侧倒水桶从中舀水,一边皱着眉头嘀咕。
“爷爷会不会又蒙骗我,这都三年了,山中枯木总共只有九棵,八棵都被这旱水朽断了,如今这最后一棵又没一点动静。若这一棵再不生芽可怎么办”少年越想越是烦闷,索性一屁股坐在流沙地上,仰面望着月亮。
这个皱着眉头,一脸郁闷的少年正是叶念安。三年来日日三更都会到流沙泉汲水浇树,从未中断。月光下,水桶一圈圈变大,身影一点点变长,同被浇灌进这棵枯木的还有这三年时光。虽然修习大道之日遥遥无期,但浇水三年确确实实把身子练得健硕无比。那个罗胖子被自己教训过几回后,就再也不敢欺负他。想到这些,除面上的几分洋洋得意,心中是越发敬重起释比。抬眼看了一下东山山巅,脚步加快了几分。
「东山山巅」
释比忙活了两个更天,看着眼前枯树上的几片嫩芽,甚为满意。他终究是等不及了,此时的释比已如风中残烛,攀上东山顶都要花上他大半个时辰。无奈,只得想出采几片嫩叶移枝接杆的法子,混过了那小子再说。
三年来,小念安不分阴晴,每日必至,从未间断。释比知道他没有看错人,这个孩子一定能帮他完成大业。
片刻,身后脚步声传来。叶念安毫不费力地挑着旱水走到枯树前,释比收起面色,万年不变的背着双手,语气深沉说道:“念安,自今日起,你就不用再浇水了。当年说好的,枯木逢春时,正是我授你绝学之时!”
“真的么,爷爷”叶念安一脸惊诧,昨日间他还仔仔细细检查过枯树的每一根枝节,别说吐出嫩叶了,反倒是有几分快朽断的征兆,没想到......
“嗯为师何曾诓骗于你你上前来,自己看一看。”释比佯装怒色。
念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果真有几株新绿嫩叶,在月光下泛着光泽。
突然间,叶念安像是吸入了绿叶的氧气,整个身子都轻盈起来。开心地竟有些呆滞,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嫩叶良久,才反应过来说:“总算他娘的没有白挑三年水!”
少年的情绪总是如这夏日骤雨,湿了地皮、打了芭蕉,便消失不见。来得快,去得也快!
释比远远望见一会儿对着枯树猛踢枝干、一会儿抱着枯树眼泪鼻涕、嘴里嘀咕咒骂的念安,没有如往常呵斥他乱了方寸,不堪大用。反是微微一笑,想着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发泄完的叶念安悻悻然跑到释比面前,初是耷着脑袋,近前猛地抬起头,眉眼间满是坚毅:“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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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成 婚
‘东山冬雪春融,西水夏涌秋阔。’
流沙泉水曾经见过一个孩子,每夜三更至此赤膊担水。只是那夜之后,再没见少年前来灌满水桶,独个对月牢骚。流沙泉边的脚印也由深到浅,由浅至无,随着年月渐渐消逝。三年仿若一日,觉察不出任何区别。
又经七个年头,流沙泉已记不得在横谷寨过去的十七年中,曾有三年与这个少年每夜作伴。如果泉水有心,这汩汩之声也一定是细数流年。
想必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吧。
确实,叶念安十七岁了!
这七年里,叶念安依旧每日三更去东山顶上学习三叩法门,白日里如一个平常人家的年轻男子农作田耕。入得秋来,割稻入仓,屯积冬粮。近两年也学着村里长辈,细细打磨箭矢,寻找挺直的仓雁落羽,将其嵌入削作箭羽。一切备好后,便背起箭筒独自前往贺兰山捕射猎物,收作“猫冬”之用。狩猎归来,一进村口便能远远望见有道倩影俏立柴门,秋后艳阳晃过,笑靥如花。
嗯,梓欣妹妹也再不是那个黄毛丫头了呢!想到此,念安抿起嘴痴痴傻笑,似是想到梓欣儿时的糗事,向着家门的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视线将身影越拉越近,念安眯起双眼望着几步开外朝夕相处之人。少女清丽无双,嘴角含笑,十指纤纤交叉垂于小腹。微风起,一身浅绿布衫羞涩飘动。
叶念安扔下肩头野兔雉鸡,抬起手就要去揉梓欣乌亮的头发。还未至头顶,一只皓白巧手就已格挡上来。
“念安哥哥,不许揉我头发!”梓欣秀眉轻蹙,嘟起嘴巴微愠。
叶念安手腕一翻,未待秦梓欣有任何反映,就已巧妙绕过纤手扶在她头上,轻轻揉了几下。
“哼……就知道欺负我,不帮你收拾了!”梓欣轻哼了一声,转而背着手,迎着阳光轻快向堂屋跑去。
望着少女的背影,念安一脸苦笑,嘀咕了声,“惹不起的丫头。”眼里却流出绵绵不断的柔意。
“你等等我呀!”念安摇醒发愣的自己,背起野物三两步便追上了梓欣并肩而走。
微风和煦,身影在夕阳下越拉越长。背上的猎物随着步子左右摇荡。
这一年,初冬早至,秋意迟迟不肯离开。一场凉过一场的秋雨愈下愈急,白英拖着两个孩子日夜操劳,终病倒在这个多雨的季节。白英长年在灯下缝织累致眼疾,经常酸胀干涩,久之便渐渐失了视力。好在念安和梓欣都已成大,能帮家里挡住不少农活家务。白英躺在床上每听到两个孩子在堂屋的说话声,心间都能多出一份宽慰。
恼人的秋雨停在了清晨。树上晶莹的水珠顺着树叶边缘静静滑落,在白雾弥漫的空气中无力哀叹,留恋这片氤氲久久不肯散去。
秦梓欣靠在叶念安的肩头,看着如洗的长空,两行清泪无声而下。念安看见伏在肩上的梓欣肿如核桃的双眼,心间如屋外刚停的秋雨,寒凉湿意一点一点渗进自己的身体,心疼而难言。
许久,梓欣缓缓开口:“念安哥哥,娘的病越来越重了。我好怕……我们……该怎么办”叶念安嘴角动了动,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得内堂似有声响传来。
“咳…咳…梓欣…念安…
第十三章 真 相
叶念安曾以为自己明白很多事情,春季种下的野菜要在秋日收割,幼时喂养的猪崽要在冬季宰杀,他从来都认为这些事情是天经地义的。可是现在,他却有了更多想法、更多迷惑。
他要去见那个每天夜里都要见的人,想为自己再解一次迷惑。
身旁的秦梓欣传来熟睡后匀称的呼吸声。叶念安如许多年前一样,起身到院子里穿上衣物,顺手提了支才磨制的箭矢,向村子东面行去。
一阵短促叩门声响后,屋内传来一声苍老却气息平缓的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
叶念安抬手推门而入,屋内一张檀木高脚方桌。释比穿戴整齐,硕大的黑色衣袖罩住了椅背扶手。昏黄灯光下,椅上之人如悬空而挂,桌上有两杯茶兀自冒着热气,忽被钻入的冷风一欺,散作一团白雾。
“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你七岁时就怕冷。”释比似没看见叶念安手中提着的箭矢,眼睛只是盯向东山山顶。
叶念安走近两步,将箭矢搁在桌上,在释比对面坐下,只不过右手仍怪异地握紧了箭尾。念安左手端起茶杯,视线却跟随释比同移向了东山山顶,口中说道:“徒儿如果不是妖胎,罗胖子应当不会欺凌于我,也就不会有东山顶上平白挨冻的那晚了吧”
“老夫当初就没看错人。为了学习三叩法门,你真切挑了三年旱泉之水,虽是花费了你不少时日,可几年下来,你的狩猎功夫确实在村里出类拔萃,家里生活应是好了些的!”释比此时似乎又看见小念安,挑着担子歪歪斜斜地走向流沙泉,脸上露出笑意。
“家中虽是清贫,可近几年横谷寨无灾无害,农作野菜也足以裹腹。至于野物,有或没有都能活命。”说完,叶念安握起铁钎子般的箭羽的右手,又松了几分。
“在这大宋,男儿不识几个字总归没有出息!”
“徒儿本就没有大志,留在这横谷寨孝敬双亲,身教子女,一生不过如此。”讲到此处的叶念安又重新握紧箭羽。
“还记得老夫曾告诫过你,入我三叩门,他日封王拜相如探囊取物,大丈夫岂不快哉,何必如妇道人家……”释比语出一半,一点寒芒如毒蛇从暗里探出,灯花未落的功夫已然直抵咽喉。他感觉到,喉咙再移分毫,箭头寒凉便会直接渗入。
“够了!你不用再拿一件件施于我的恩惠,来抵消你过去犯下的罪恶!”叶念安一听到妇道人家几字,压抑的怒火似被浇了浓油一样,腾地烧了起来。睁着血红的眼睛,将蓄势已久、紧握箭矢的右手,瞬间戳至释比颈处。
“徒儿只想问师父,当年为何要害死我娘亲念安不报母仇,枉为人子!师父今日若不能将当年之事讲个明白,徒儿必是担定这叛门弑师之名!”叶念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攥住箭矢的右手青筋外露,点点泪痕打湿了欲裂的眼角。
如此咄咄逼人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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