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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叩法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半叶棠




第十四章 该 死
    释比在堂屋不停地绕着圈子,面沉如水,双手倒背,心里不停盘算着。

    地处西北的横谷寨,山高地偏,常年不过乌鸦。今晨释比如往常一般早起活动筋骨,他套上夹袄,喝了口清茶,就推开堂屋大门迈步向外。紫檀木门方开一半,越过门槛的前脚还未落地,抬眼只见庭前老榆树上一只羽翼发亮的乌鸦,眼珠正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这只黑鸟已在门外栖守了一夜。

    释比心下大惊,一身白毛汗从背脊生出,被清晨寒气一激,从头凉到脚底。他脚下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乌鸦吃这动静一惊,‘嘎—嘎——’嚎叫了一声,扑棱棱展翅西飞,混进晨昏里消失不见。

    释比看着飞远的乌鸦,坐在地上忘了起身,心里使劲打着鼓,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数十年前

    “师父,今日徒儿学艺整十年,想来已尽得传授,徒儿准备出山,怕是不能再伺候您老人家了!”释比剑眉朗目,眼绽精光,跪于一位端坐在竹椅上的老者面前。

    “徒儿,你去取笔墨过来。”老者面色含忧,眉头微皱,似有不忍之色。

    片刻后,释比取来笔墨摆在老者右手边桌上。

    “你写一个字,为师看看你的前程。”

    “是!师父。”释比手腕高悬,饱蘸浓墨。自己不爱黄白之物,不好酒色珍馐,只为名流万世。这回下山定要一展胸中所学,实现平生报复。想罢,便在木黄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名’字,低首呈给老者。

    老者并未接过,只是垂眼往纸上扫过一眼,又恢复到一副悲天悯人的愁苦相。口中不急不缓说了句:“你下山吧!”

    释比虽然满腹疑惑,但见师父没有开口之意,也就按捺住好奇伏身磕了三个响头,生生触地,然后起身向外面走去。

    走了还不到十步,身后老者一声叹息,一段揭语传至耳中——‘功名本是囊中物,奈何痴儿反被误。’

    释比脚下一顿,正欲转身求问,老者似乎早已猜透了他的心思。“你我师徒情分已尽,莫再转身了。你此生逢不得‘夕’,切记……”

    师父最后留下的话早已应验,多年前的雨夜是全族人保了自己一条命,当年功名更是烟消云散,想来这一劫应是过了……那么,刚刚那一幕究竟是什么呢心里虽已滋出为自己卜卦的心思,却又顾虑碰了门规禁忌。

    释比坐立不安,站直身子一圈又一圈地在屋里走起来。这一走便是几个时辰,饭也没心思吃,直到太阳落山,天色变暗,原本不安的心神竟如战鼓般突突直跳。

    “不对!这事定有古怪!”此时释比已顾不上禁忌,决定为自己卜上一卦。

    他面容严肃,向后拢了拢自己花白的头发,闭起眼睛随着心意踏了一步。小心翼翼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檀木高桌上,那把当年秦牧求他为海棠接生时送的短刀。

    ‘匕’——他默默记下,闭上双眼又踏了一步。缓缓睁开,自己正面朝院子,此时屋外景色尽收眼底,心存俗世,难顾天时。一天光景不知不觉地在他绕圈脚步中流逝。自他卜卦开始,日头经过谷口垂入黄河,这会儿正是昼夜相交。释比被这片夕暮将沉的夜色直压得透不过气,额头冷汗如点墨漆黑。

    说时长,实不过一个呼吸间。自睁眼见到天色之时,释比的冷汗瞬间就从头上流了下来。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佝偻的身躯,重得呼吸凝滞。喉头微动,他咽了咽唾沫,再顾不得闭眼,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屋顶一根粗木横梁高悬头顶。释比心间如洪水暴发般,再无法平静,一见到那根曾引以为豪的直梁横亘屋顶,便有重铅悬空之感,当即甩开步子向外奔去。

    他信他师父,也信他胸中所学,更信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去相信更多美好的事物。他已没有余力思考其它,只想凭着这份生的渴望,逃离此处绝地。

    相比清晨,释比才跑了整整十步,左脚已踏踏实实踩到门外,却被一道飘然而至的人影挡住了将欲迈出的右脚。

    这名不速之客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女子,黑色劲装被缎面的



——番外篇之巫师·归来仍是少年
    血顺着眼角的余光延伸,自颈部如小蛇一般蜿蜒西去。释比用尽浑身气力想把眼睛再睁开一些,就如当初年少意气,身负绝学下山那般,一双利眼洞穿所有阴谋阳谋。

    这双老天也嫉妒的眼睛,于浩荡战阵中,曾被敌人神箭手无数次锁定。于剑影江湖里,敌国悬赏万两黄金只为彻底让这双眼不再睁开。

    他的双眼如烈日中天,高悬于西北这片高远天空上,守卫着西夏每一寸国土,给予每一个西夏子民光明与温暖。对敌人而言,从这双眼射出的光剑,滚烫炙热,灼烧着妄图侵略西夏的强烈野心。

    ——————————————————

    那一日,西京都城内官道上。

    我跨坐战马,五万西夏将士身披黑甲,手执长戈紧随其后,如黑色长龙绵延十余里。此次西定回鹘,我亲自披挂率军五万,追击千里,大破回鹘诸部,敌人血水染红土拉河水,三日不得清澈。

    这天正是班师回朝之日,百姓夹道迎接我得胜归来,关于我如何破敌的传奇在民间百姓逐渐发酵、膨胀,愈演愈烈。突然有一个百姓激动之下跪拜于大街上,这一记跪拜如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呼啦啦,转瞬间官道两侧全部是跪拜人群,口中高呼‘国师万岁!’

    我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我懂得君臣之道,臣子出征保家卫国本就是天经地义,怎能受此万民跪拜大礼,更何况还有‘万岁’之称!

    一见此景,我心中大骇,急忙翻身下马,向着宫廷方向跪拜于地,随着百姓的声浪共呼万岁洪福。

    ……

    众人皆跪拜于地,谁也没有注意到,万里无云的天空在百姓喊出‘万岁’的瞬间,一团乌云从东北角飘荡而至,死死遮住烈日,阴影笼罩了整座西京。

    我跪拜在地上,眼角余光看到了云掩烈日。闭上双眼暗叹了一声,一滴眼泪自睫毛缝隙渗出,滴落于身下官道石板,氲出一块黑斑。

    这黑色像极了夕阳后夜幕垂落的黑色。

    万岁呼声穿透了宫墙,直直刺进了皇帝耳中,皇帝的目光却没能穿透宫墙,看到一同朝着宫廷方向跪拜的我!皇帝不知为何白日里,西京城中会平白传来山呼之声,但是他知道今日是国师还朝之日。原本要在殿上为国师洗尘、赐赏赐封的皇帝面色阴沉,久久不语,手中拟旨的御笔,‘啪’的一声断折于案上,甩袖离开。

    两日后的傍晚,刚刚得胜归来的国师府,死尸遍地,家产尽皆抄没。

    两日前的中午,第一个冲出人群跪拜于街的百姓,在国师被诛九族后,来到门前甩出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国师府匾额上,面露讥讽,口中大骂“浪子野心的释比,竟然想里通外国,意图谋反。哼!活该全家都死!”

    这一年释比四十五岁,他的儿子出生不足三天。

    我顺着黄河一路向东,背后是西夏国土。只要离开西夏,哪里都可以,横谷寨对我而言仅仅就是‘这里不是西夏’。

    国师与巫师这两个称呼究竟有多远的距离是一国百姓么我不得其解。但我知道,师父他老人家传授绝学,肯定不想自己去做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可是我做了,而且做得很好,这一做就是二十五年。

    我厌恶一种气息,一种源于皇族的气息。初见叶清明时,这种熟悉的气息让我罩在黑色大氅下的枯瘦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还好后来听说死在了战场上,我在住处听到了这个消息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所有散发皇家气息的人都不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上吧。

    笑容未散,我



第十五章 血 字
    夜寒如水,皓白月光下,黑色缎带反出冷冷光泽,一如四下凝起的寒霜。手中短匕似附着灵性,一路领着黑衣女子行至东山脚下。

    光秃杂生的枝杆挡住了微隆山丘的隐隐一侧,拾阶而上的脚步停顿在两座紧挨的坟茔之前。这双被凌乱发丝隐去适才萧肃自溢的细眸,正是万里迢迢、苦寻了羽王十七年的大辽殿前司——龙小青。

    此时,仍是这双幽深的眼睛厉厉射向前方插于左侧土墩的木碑:「亡父秦牧母白英之墓。」如此看来,巫师口中的猎户果真埋葬于此。那么……正欲收起撤离的视线,不经意间却定格在右侧土丘:「亡父叶清明母穆海棠之墓。」

    龙小青幽深的眼底泛起晶莹。墨染三千发丝随着山风乱舞,面色依旧万分苍白,晶莹的双眸泛着丝丝悲凉,任凄厉山风在耳边清啸。

    “羽王,小青终究还是不能再见你一面。”

    这日初晨,寒气逼人,整个村寨酣睡如梦。石道两边的昏暗茅舍门窗紧闭,独剩了寨口那户微透着烛光,时不时传来一阵阵老人急促的咳嗽声。

    “展儿,你爹爹近日咳嗽得越发厉害了,像是有咳血之症,你快去释比大人那走一趟。大人他素来早起!”一位白发老妪急切说道。

    “恩,孩儿这就前去。娘亲,你在家等着,我去去就来!”面容清瘦的小伙接过话头便夺门而去。

    屋外,冷清的村道蜿蜒而伸,年轻劲道的双腿快出平日两倍赶到了村尾神坛前的巫师家。释比的家门正直直敞开,陆展知道释比早起也不奇怪,在门外呼叫了两声没人应,才抬起脚踏进屋去。万没料到,这年弱未冠的孩子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倒于血泊中死去的释比。陆展吓得面无人色,立即扭头逃去,口中大呼:“不好啦,不好啦!巫师死了,释比大人死了……”惊恐的声音穿透微亮晨色中每个睡眼惺忪的村民耳朵,如来时畅通无阻。

    横谷寨久誉盛名、位比天高的释比巫师横毙家中,不刻传遍整个村寨,这个神灵庇护者的死讯让村长罗坤喜忧参半,当即差了几个壮伙出寨报案。这三角带的特殊地势让此处禁兵常年应援缘边,戍守冲要。附近村落的百姓多年来安居乐业,仿若与外界隔了尘世般,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之事真是有年头没立过案了。

    火山县都头魏敢自扎驻县衙,暗叹一身武艺无处施展,早对防守边要失了兴致。奉命进入横谷寨彻查此案于他像是点了烛心烧起整个身子,报案之人前脚走,魏敢后脚就备齐什物,套上公服,率队骑行而去。二日后中午,满身沙尘的落在罗坤跟前。

    “哎呀呀,魏大人,舟车劳累,有失远迎呀!真想不到大人您对横谷寨如此上心,快快进屋喝杯热茶!”将魏敢一行四从迎进堂屋后,抖擞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深色布囊,轻轻推至魏敢臂下。

    魏敢回神看到布囊,一个惊跳,退出大步瞪目吼起:“休得胡缠!你当我魏敢何人,竟行如此勾当!”

    罗坤倒也是被眼前迂腐之汉吓出冷汗,忙赔着笑脸退至一旁,差下人端上热茶。自己缩起脖子细细打量起来:魏敢下马时样貌严肃、眼神犀利,圆领窄袖公服被腰间扎带平整束起,孤傲之气隐约而出。许是此耿直天性才被打发了这



第十六章 横 祸
    罗坤憋在墙角一声不吭,心间却颤动的厉害,他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被释比可怖的死状吓破了胆,或许是横谷寨多年来都不曾发生过的命案,也或许是担心没了巫师庇护的村子从此灾祸不断……

    想到此,眼睛又不自主地瞥向地上那滩血渍,心脏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喉咙来。

    魏敢看着搁于檀木方桌上的两只杯盏,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血字,脑子极力思索着两者之间的干系。释比巫师书于身下的血字究竟是何意

    都说魏敢这人迂腐。他迂腐就迂腐在较真,任何解不了的困惑都非要搞个清楚明白,不论场合身份,拉得出来,也不怕得罪人。

    自他看到挪走死尸下的血字开始,脸上就一直愁容未开,他实在是绞尽了脑汁也没想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思虑至此,魏敢又抬头挺直身子重新在屋里兜转起来。视线扫过四壁重落回方桌时,忽见靠墙的桌沿有一个雕刻精致的紫檀木架,观其凹槽模样应是悬放刀具所用,木架前端正是两只沏满的杯盏,莫非……魏敢太阳穴鼓动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嘴角一扯,转头问道:“罗村长,村里可有姓‘葉’或姓‘夏’之人”

    同是立于墙边兀自思考的罗坤被魏敢突来的问话,惊了一惊,哆嗦地扳正了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魏敢。那呆滞的神色似是凝固了一般。片刻,罗坤佯装恍然,右手狠拍大腿,直嚷道:“魏大人,您真是威武,这么快就发现了血字之谜。小人替死去的巫师大人谢谢您呐!要说姓‘葉’的,还真有这么个人。此人原是十多年前封山秋捕时,村里猎人秦牧在贺兰山林里救起的一个汉人。此人当时遍体鳞伤,命在朝夕,秦牧不忍便救下带回了村子。”

    魏敢没料到村长一下倒出这么多,立即对上罗坤双眼。“适才村长还说村子已多个年头没有外人进来,怎么这会儿又变了呢”

    罗坤的贼脸立马虚得失了血色,方才蹲于墙角时便在琢磨,自己该如何圆了那句脱口而出的谎话,现下果真是出了问题。“魏大人,小的的的确确是忘了有这人,实因为此‘葉’姓人氏早年间募兵从了军,死于沙场已十余载。要不是您问起,小人这会儿还不一定能想起来呢!”

    “哦”魏敢听闻,倒是来了兴致。“还劳烦罗村长说来一听。”

    “哎呀,魏大人,这可是说来话长了呀!秦牧救下的汉人叫‘葉清明’,十七年前其娘子穆海棠身怀六甲,听闻死讯时悲痛过度突现早产之象。秦牧见她生命垂危,怕一尸两命,便请了释比巫师前去生产,谁知僵持了半日总算是把穆海棠母子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却不料顷刻间穆海棠失血如注,撒手人寰。”

    罗坤清了清喉咙,继续道:“哎!那一日,也不知是撞了甚邪魔鬼怪,穆海棠产下的婴儿离了娘胎的第一声啼哭,村里便涌进那决堤而出的黄河水,瞬间将整个横谷寨吞噬了去。秦牧背着穆海棠的尸首原想逃往村尾东山顶,奈何仍是快不过汹猛洪势葬身水腹……其娘子白英抱起自己家闺女和穆海棠产下的婴儿幸活了下来。此婴儿便是适才小人口中的‘葉’姓人氏,‘葉清明’之子,‘葉念安’。”

    魏敢托着腮帮子听完罗坤所述,心下对此父母双失的叶念安颇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想见上一见,当即差人随罗坤去叶家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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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审 问
    叶念安拖着长长的锁链,’叮叮当当’穿过村中石道。浑闷的擦地声响,正如封于心底久未发出、萦绕不散的呜咽。

    村尾东山巫师住处,早已拥集了无数好奇而前来凑热闹的村民百姓,一双双架在脖子上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睛,在见到被反捆住的叶念安缓缓走近时,视线都齐刷刷地调转过来。

    叶念安平视前方,脊梁挺直着坦坦走进这个他十分熟悉的屋子,甩落身后一片聒噪。魏敢倚于门前像是等待了许久,见罗坤入了堂屋,立即直了直身子寻向身后之人。这不看还好,当一眼瞧见面前被捆之人竟是这么个眉清目秀、光清白净的少年,清澈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深遂冷傲时,魏敢脑袋里竟无来由地闪过释比颈间那道笔直整齐的伤口。

    罗坤早已一副狗腿模样冲上前去。“魏大人,此人便是村中唯一的‘葉’姓人氏,‘葉念安’。小人按照吩咐,已将他带来,大人可随时问话。”话音才落,脸上假堆起的笑褶又立马拉平,对一旁的叶念安轻蔑道:“这位是火山县都头魏敢大人,奉命前来彻查释比巫师被害一案。”

    魏敢对石四戈微微抬了抬下巴,石四戈立即将叶念安领近两步至魏敢身侧,遂退至一米开外立定,等候差谴。

    “叶念安,适才村长说你是横谷寨中唯一的‘葉’姓人氏,可是真的”魏敢上前发问。

    “正是。”叶念安字字落地。

    “你可知释比巫师前夜遇害一事”魏敢紧接一句。

    原本神情淡定的叶念安听闻释比被害,心中立时掀起波浪,他想过要杀掉释比,可那夜情景他依然清楚记得,对他手上的箭矢分寸,也更有自信。箭矢划掉的只是师父的袖子,断无可能因此而死。虽然他不了解师父的过往,师父也确实年迈,但一身功夫终究不是村中之人能随便近得了身的,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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