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伪书中都是些什么内容啊”正在公孙珣突然有了道德觉悟并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床榻上的卢植又开始审问下去了。
“是请刻《毛诗》于石碑的背面,与《韩诗》互为表里的上表。”
“倒也是个妙招。”卢植微微颔首笑道。“也省的我下令让你去洛阳城下把人追回了……而且,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替我寻到了一个破局的绝妙好招呢”
听到此话,看到对方的表情,公孙珣心里猛的一个激灵,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一般——是了,现在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被眼前这位明察秋毫的大儒给利用了!
人家卢老师心里比谁都清楚眼前的局势,比谁都能认清现实,而且比谁都实事求是!眼看着局面僵住,人家早就准备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根本就是被眼前此人当成了刀子使!
至于真正被坑的不要不要的,好像只有那边还在睡着的刘宽刘婆婆了!
当然,还有自己!可笑自己之前竟然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布局多么严整又是请人,又是造势,又是伪书,又是盗印的……
“想明白了”卢植振了振衣袖,然后提醒了对方一声。“想明白就起身吧,地下凉,地上热,免得暑气寒气一起浸上来,到年老时连路都走不动。”
“是。”公孙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来,却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不是说这种伎俩……不足以玩弄天下人于鼓掌吗”
“那也要看局势的。”卢植面色平静的答道。“人若处于绝境,进退不能,那哪里还会顾忌这些呢你整日对自己的同学说,你们公孙兄弟被我和刘宽夹在其中,是如何如何的难办,莫非以为我就没有被中枢诸公和山东诸公夹在其中吗”
公孙珣为之一怔,旋即默然。
“我是朝中唯一一名古文博士,为古文张目义不容辞。”卢植继续解释道。“可是我能被启用却多赖中枢诸公的恩义,他们对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再说了,正如你之前所言,事关根本,中枢诸公是半点不能退的,而我又只有一人。所以,此番争执之后我的下场几乎已经是注定的了,无外乎就是如你所说的那样,被人搁置在什么角落里,蒙尘落灰而已。既然如此,还不如坐视你耍些小伎俩,看看能不能钻点空子,能争一点是一点……”
“可要是这样,如果老师结局注定,又何必争这一丁点呢,于老师有何益处”
“于我或许无益处,但于整个局势或许还是有益处的……这天下日渐崩坏,想要恢复制度,这古文终究是比今文更合适,所以有一点点进步都是好的。”话到这里,卢植稍微停顿了一下,再看向对方时却是温和了不少。“这个道理,还是当日公孙大娘教我的。”
“老师认得我母亲”公孙珣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神智。
“未曾见过。”卢植失笑道。“但有多年书信往来。”
公孙珣眼前瞬间闪过了母亲信上那‘未必可怖’四字,还有当初什么一定要拜师卢植的种种说法……心底对自家老娘感到愤然之余,却也放松了不少:“竟然如此吗”
“为何不能如此”卢植不以为然道。“同为幽州人,涿郡与辽西虽然相隔两郡,但你家生意也是做过来的。再说了,我也好,你母亲公孙大娘也好,在幽州都也算是名人……”
公孙珣连连点头,然后又想起之前的话题:“老师所言母亲教您的‘道理’……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你,前些日子河南的蝗灾可有所留意”卢植收起笑意,再度正色起来。
“自然。”公孙珣赶紧点头。
“当日河北蝗灾,满目疮痍,而我正在涿郡教学。”卢植却是说起了一件让
第二十二章 莫须有
那晚的事情,公孙珣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倒是让吕范和公孙越愈发佩服他的镇定了。用吕范的话说,无论是那天晚上迎难而上亲自跑进去盗印,还是如今宛如没事人一般的气度,公孙少君这都是做大事的表现……也不知道这厮要是知道了真相到底会如何作想。
不过话说回来,甭管如何,哪怕是卢植都承认,抛开并不划算的风险来看,公孙珣的这次计划本身还是有几分可圈可点的。
实际上,从往后几日反馈的消息来看,这次计划简直顺利的难以令人置信:
先是许攸回报,说是蔡邕见到这份‘连绳’上表并询问了具体内容以后,那股子迂阔之气当即发作,竟然也写了一篇什么‘古文今文大和谐’的表文,最后居然三表一起连绳泥封,递交到了御前!
接着,当今陛下龙颜大悦,直接下诏表彰了自己最喜欢的老师刘宽刘文绕,和自己很佩服的老乡卢植卢子干,说这二人才德兼备,相忍为国,堪为典范,简直如这《韩诗》、《毛诗》一般互为表里……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大手一挥,正式允许《毛诗》以一种副文的形式登上官方勘定的石经之上,并且还把旨意转呈给了此次石经工程的总负责人,光禄大夫杨赐。
而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是可以从官方渠道那里能够获知的了。
话说汉制五日一朝,眼看着明日又要正式朝会了,前司空,汉光禄大夫杨赐就专门邀请了当朝数位元老重臣前往自己家中小酌。计有前司徒,现大鸿胪袁隗;光禄勋刘宽;河南尹朱野;太常刘逸;司空许训;侍中刘陶;大司农张济……俱为宛洛汝颍的名族显宦,皆以今文经典传家。
天气炎热,所以酒宴在杨府的后园中举行。
树荫之下铺开席子,再摆上几案,凉风习习,美酒佳肴,然后杨赐端坐主位,其子杨彪亲自带领几名杨氏子弟捧壶执杯……再加上大家没有计较官位,只是以年岁落座,一时间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说起来,文绕公可有一复姓公孙的弟子,好像同时还在卢子干门下求学”忽然间,大司农张济开口朝光禄勋刘宽问道。
“确实。”刘宽眼皮一跳,俨然是被卢子干这三字给带着,瞬间想到了那篇莫名其妙的联名上表。“而且不止一个,乃是三兄弟,分别唤做公孙瓒、公孙珣、公孙越。他们三人先拜在了卢子干门下,前些日子卢子干在九江时,我爱惜这三兄弟都是璞玉,便又收为了入室弟子。不知大司农可有所见教,可是他们谁闯祸了”
“哎,哪里称得上是见教”张济摇头笑道。“也不是闯祸,乃是一桩有趣的美事……而且我也记起来了,正是那个公孙珣所为。”
谁都喜欢听故事,此言一出,满座佩青戴紫的贵人纷纷侧目。
原来,这张济祖籍正是汝南细阳,虽然和那汝南袁家一样,连续好几代都一直留在了这洛阳繁衍生息,可是细阳城那里却也是留着一个分支,专门照顾族中坟墓的……没错,这张济所讲的事情,正是从族人那里听来的‘吕郎固穷’的段子!家乡的好事嘛,自然是有义务传播一下的。
“吕郎固穷也,吕郎固穷乎”张济抚掌大笑。“不愧是文绕公的高足!”
刘宽尴尬失笑:“这公孙珣确实出色,只是大司农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卢子干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嫌我抢了他学生,所以又把这公孙珣要了回去。如今这三兄弟中,长兄公孙瓒随侍在我身边,那公孙珣与弟弟公孙越却随侍在卢子干身边……如此风采,恐怕也是卢子干的教导多一些。”
“且不说这个。”坐在末尾的河南尹朱野忽然插嘴问到。“敢问刘公,这公孙兄弟出身如何啊我未曾闻哪里有经学世家复姓公孙吧”
“公孙氏的名族只有一家,主支现居于辽西,沿渤海诸郡皆有枝叶分布……这家人,虽然也是世宦两千石的名族,但却起于边郡,常出任武职,非以经传见长。”太常刘逸博闻强识,倒是一口说出了这三兄弟来历。
“原来如此。”朱野听到‘非以经传见长’以后几乎是瞬间就没兴趣了,在他看来,不是经学世家的人都是下等人,不足以相论。
不料,大司农张济闻言却略有感慨:“辽西乃是咽喉重地,公孙氏久居其中,根基深厚……我意,既然此族以武力见长,且这三兄弟又都是逸才,不妨多多看顾,或许将来能有‘用武之地’!”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色变。
“咳!”当朝司空许训立即咳嗽了一声。“大司农慎言,这话传出去恐怕有结党的嫌疑,党锢之事就在眼前,莫要自误!”
张济、朱野等人当即吓得闭口不言,其他人也多有讪讪。
不料,许训这话却惹恼了在座的另一位大佬——正是本间主人,光禄大夫杨赐!
只见这杨赐倒竖起了眉毛,强压着怒气质问道:“许公,这也结党,那也结党……提携几个拜了师的后进晚辈也是结党若是照此说来,你我之间今日相聚,是不是也有结党的嫌疑”
许训把眉毛一挑,倒也干脆:“确实有此一虑,我本就是不愿来此的!”
“许季师!”这下子,杨赐终于彻底发作了。“你们汝南许氏也是天下顶尖的名门,世代公卿,怎么到了你这一辈却出了一个阿附宦官的卑劣之徒!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司空是靠谁得来的,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我自己凭本事得来的三公之位,怕谁耻笑”许训把脖子一梗,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莫不是杨公眼热了既如此,不如在家请几个巫卜诅咒这天下生乱,到时候我们几人获罪,以杨公你的家世,自然可以递补上去!”
此言一出,不要说在场的诸位青紫贵人个个侧目了,那杨彪等一群杨家子弟更是涨红了脸,若不是顾忌对方三公之位,只怕下一刻就要冲上去打人了。
“罢了。”然而,听到此话后,原本最应该生气的杨赐反而叹了一口气,并随即朝对方挥了挥手。“道不同不相为谋,许季师你阿附宦官,乃是士人大忌,连你族侄许绍都不愿意接受你的征召,我又何必与你这种人相交呢今日本就不该请你的,请回吧!”
许训也不搭话,直接起身,就要拂袖而去。
“对了。”杨赐忽然又道。“至于说结党一事,你若是觉得我等是在结党的话,不妨回去告诉宫中那几位常侍,我杨赐自然在此处候着。”
许训闻言一声冷笑:“行了吧,你们这群伪君子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商议如何压制关东古文诸公吗,作此党同伐异之事,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结党不过你们放心,我许季师却不同于尔等,乃是个德行高尚之人,断不会做出告密之举的,你们尽管在此处丑态毕露吧!”
言罢,这许训也不管其余人等个个变色,竟然直接扬长而去。
经此一闹,酒宴难免变得有些尴尬起来,不过,眼看着刘宽在那里趁机一杯又一杯的给自己灌酒,生怕对方就此醉倒的杨赐终于还是忍不住把话题挑明了。
“刘公!文绕公!”杨赐大声叫住了对方。“我还没问你呢,那封联名上表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跟我们之前商议的不一样”
“此事是这样的。”刘宽放下酒杯,坦然解释道。“那日我与你相谈后,一出南宫就直奔緱氏去寻卢植了。到地方以后因为天热,而那我个叫公孙珣的学生家里特别有钱,在深井中备下了极多的凉葡萄酒……呃,我一时贪杯,喝的难免就多了些。然后醉醺醺的去和卢子干去说此事,中间稀里糊涂就醉倒了,醒来时就已经是第二日了。最后回到洛阳城内,那蔡邕忽然就跑来告诉我,他已经奉我的命令把表文送上去了,不待我问清楚,陛下的嘉奖也就来了。然后今日我本来是想细细的找蔡邕与自己几个门生好好问问此事的,结果光禄大夫你的邀请就到了……”
这一番话绕的,众人目瞪口呆。
“也就是说,这书不是你上的”杨赐愣了好大一会才咂摸出一点味道了。
“也不好说,此事……莫须有也!”刘宽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之前未醉倒时,曾有不少亲信子弟一起来找我,要我和卢子干在这古今文之事上化干戈为玉帛,当时我是应下来的。而后来醉意上涌,有没有在商谈中答应卢子干此事,也是不大记得的……毕竟我去那里是带着印绶的,说不定当日作文时我是点了头的也或许,只是喝的太多不记得了……你们想想,卢子干总不至于作出伪书盗印这种事情来吧”
众人愈发无言以对。
“刘公!”终于,一旁侍立着的杨彪实在是忍不住了。“莫须有何以服天下”
杨彪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其实也就比卢植小一些而已,众人倒也不把他当后辈看,只是因为他老爹杨赐在此,这才让他侍立而已。
“文先(杨彪字)啊,”刘宽不急不恼的看了对方一眼。“这莫须有也无需服天下……事情已经发生了嘛,所谓木已成舟。现在的问题是,我难不成还要告诉陛下,那表文是假的,请你收回表彰吗又或者说,我还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说人家卢子干盗我的银印,做了伪书再说了,此事终究还是莫须有,当日真有可能是我点头认可了的,只是酒力太大不记得了而已……话说那日的酒确实有味道,生平第一
第二十三章 帻巾
八月间,天气渐凉。
洛阳东南的开阳门外,乃是大汉太学所在。
汉光武帝刘秀因为自己曾就读于前汉太学,所以后汉革鼎之后,极为重视太学的建设。再加上后来经学成为了后汉显学,学术的重要性达到了某种顶峰,故此,等到了汉顺帝时期,洛阳大学已经被扩建成了拥有两百四十多间教室、一千八百多间宿舍的超级学府。
全盛时期,皇帝本人都经常来太学听课讲课,而在此地就读的太学生更是一度多达三万多人!
然而,这种情况在最近十几年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太学生的地位也一蹶不振……为什么很简单,太学生天然喜欢关注政治,然后从中作死罢了!
这可是古往今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话说,两次党锢之祸,太学生都跟着党人大儒们冲锋陷阵。然而,距离上一次党锢之祸也不过数年而已,天下人却只记得望门投止的张俭,只记得天下楷模的李元礼,又有谁记得区区四年前被下了大狱的上千太学生呢
这些学生有没有人死在大狱中
他们的家人花了多大代价才把他们捞出去
捞出去以后前途在哪里
还真就没人知道。
然而不管如何了,折腾了这么两次,再加上党锢之后私学泛滥,这太学的地位基本上是一落千丈。
这倒不是说没人来上太学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是说再也没人把太学当做一个正儿八经的进身之阶了。
如今来上太学的人,大致是这么几类:
如朝中公卿之子,反正家中自有家学传承,那不如响应下号召,在此处挂个名;还有一些外地大员,立了功劳,可以恩荫家中未成年的孩子为‘童子郎’,然后入太学读书,也算是预订一个前途;而再往下数,那就是家里实在是没有门路的人了,比如刚刚起势的底层乡野豪强,在家乡根本被人瞧不起,连私学都不收,那就不如来此处寻个出路了;当然,还有一些不来这里的话,连书都没地方读的河南本地单家子……这就很少了。
反正,三万人共学于此的盛况基本上是一去不复返。到了如今,更是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公然鸠占鹊巢,就在这空着不少地方的太学中住了下来,而且,太学中的学生们还整日不顾身份的围着这些人打转。
“好字!”
当一个裹着绿色帻巾的中年男人俯身在一块巨大的洁白布帛上写完一段文字以后,周围屏声静气的众人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喝彩声。
“真不愧是蔡郎中!”
“字体浑然天成,能将隶书写的这么标准的,天底下恐怕也就只有蔡郎中一人了!”
“蔡郎中的书法收发自如,既能潇洒如飞白,也能严正到此般,怕是已经到了宗师之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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