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庞羲既然出言,其余臣属、宾客也都纷纷开口,却也多是附和此意,俨然是早有定论。不过,一时间,整个广阳太守的堂中居然满是荆州、中原一带的口音,稍有的几名蜀中本地臣僚根本不敢开口,也是有趣。
已经三旬不止,须髯整洁的刘范闻得此言,倒是一声叹气:“既如此,等稍过两日,我再去求一求父亲,若他还不答应,我便偷偷放人,省的此事再生波澜。”
堂中这才安稳下来。
而就在此时,忽然间,席中一人陡然开口,却是蜀地口音,登时引来堂中所有人的注意:“臣听闻,陇西南部都尉、府君故友蒋干蒋子翼,最近有书至府君身前,不知是何言语”
刘范定睛一看,却是自己麾下难得的一名本地士人幕属,唤做张松,其人出身的成都张氏,却正是贾龙等人去世后,刘氏父子不得已提拔上来的本地士人代表……当然了,张氏代表人物不是张松,而是正为犍为太守的张肃,张松是张肃之弟,因为容貌短小,姿态丑陋,所以只能仗着兄长的面子随刘范做个郡府中的宾客。
而一见到是此人,刘范便不由微微蹙眉,但还是耐着性子稍作回应:“子翼雅量高致,只说昔日旧事,并无劝降之语……”
“蒋子翼固然雅量高致,然府君却为何不趁机以此交通北面,以求早降”张松捻须昂然相对,其人蜀地口音配着那张丑脸愈发显得刺耳。
“如何能降”不等刘范反驳,庞羲便直接黑了脸。“燕逆擅杀降人,若降,你我尚可苟且,如刘益州父子何如”
“庞君何必自欺欺人”张松愈发捻须冷笑。“吕布反覆小人,死不足惜,刘益州自降,有功无过,何惧其他且刘司马也是刘益州父子,此次出使邺下,不也是颇受礼遇吗为何回到绵竹,却被小人进言,说他暗通北面,以至于被禁足于府中庞君,我就不说小人是睡了,只说刘益州父子以区区一州不足,对抗燕公天下之重,犹自不觉,恰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而你在旁边看的清楚,不但不拦,反而吆喝鼓劲,如此姿态,怕不是觉得一旦刘益州父子降了,反而让自己失了当权臣,主宰蜀中的机会依我说……”
“益州子!”听到这里,庞羲如何能忍,直接怒发冲冠,一脚踢开几案,然后起身在席中拔出刀来,遥遥相指。
而张松依旧不惧,反而大笑:“足下适才还劝刘府君以大局为重,营救谯荣始。如今竟然要为区区言语杀我这个益州子吗还是在公开议事之中。莫非足下心中也觉得,‘益州狗皆不得用’!”
话至于最后,张松也直接掀翻身前几案,并昂首露颈,面目狰狞,挑衅姿态清晰无误。
而庞羲虽然位高权重,且手持利刃,却居然不能再进一步,反而在刘范的逼视下,无奈愤愤持刀而退。
“张曹掾。”刘范无奈目送自己妻兄离去,却还得去跟张松解释。“非是我不愿降,而我父在河北时便与燕公有私怨……若降,我兄弟或得生,但我父确不好有定论,这个时候,身为人子,除了帮他抵御外敌外,还能如何呢”
张松哑然失笑,也不多说,只是俯首一礼,便拂袖而去。
刘范瞬间也起了杀意,却又无可奈何。
就这样,原本还准备讨论一下军事方略,以及其他应对措施的正经大规模议事,只不过重申了一遍营救谯荣始的政治正确,变不欢而散。
刘范尴尬退场,去安慰庞羲,而其余臣属宾客则各怀心思,各自离去。
其中两人,一俊一丑,俊者方加冠,丑者大约十**岁,连进贤冠都未曾带,一直并席坐在角落之中,等到其他人全都离去,方才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起身转回到了太守府后院,却又在一处客房内收拾起了行礼……原来,此二人乃是堂兄弟,而其中那个做兄长的,也就容貌俊俏者,如今乃是刘范的宾客,可能是素来也不受重视,今日又见到如此荒唐之事,便起了离去之意。
而兄弟二人既然收拾好行装,便去寻刘范告辞,却闻得刘范在后院与庞羲饮酒,便也懒得多言,反而出门步行,兀自出城去了。
不过,刘范不看重这二人,有人却看重,刘范的亲表弟费尚费伯仁(费祎的伯父)正是那个兄长的举荐者,专门在议事后来寻其人,闻得此人直接打点行装离去,更是来不及去报刘范,便亲自乘车去追。
然而,费伯仁明显追错了方向,他先是以为对方应该是要回荆州老家,便向东南大路而去,结果追出去二三十里都寻不到人影,却又忽然醒悟,转身向北,并终于在傍晚时分于城北一处亭驿追到了这对兄弟。
“山民,何故不辞而别”费伯仁累的气都喘不上来,但甫一入院中,看到在亭舍院中属下铺席而叹的那对兄弟后,还是大喜过望。
“伯仁兄,何至于此呢”那个叫山民的人见到对方不计辛苦追来,也是心生感慨,便从亭院树下起身相迎,拱手以对。“纪本年少,自当游学历事,潜心读书,只是眼见着天下局势渐渐平安,稍起了趁势扬名之心罢了,这才来蜀中一游。而如今刘益州父子用人唯亲,辟士以地,我也没有计较的意思,大不了带着我弟一起去邺下读书科举便是,何论其他”
费尚尴尬至极,便上前挽住对方在院中树下席上落座,复又喊亭长取温水来用,稍微解渴之后,才无奈开口:“是愚兄想多了,只是愚兄身为刘氏妻族,不免存了替刘氏尽一份力的想法,如今又知道你虽年少,却是庞德公之后,必然是个命世之才,所以才想挽留足下。”
那俊俏之人,也就是庞德公之子,庞纪庞山民了,闻言一时好笑,便指着自己身侧丑陋少年而言:“不意连伯仁也是以貌取人之辈……我弟庞统虽年少,却才是尽得我庞氏家传之人,我此番西行,全是听他言语,今日也是他劝我北走,我才直接弃了蜀地准备去北面的……伯仁求贤,何故只寻我来”
费尚一时愕然。
而那丑陋少年,也就是襄阳庞统了,闻言也一时失笑:“怎么若韩信如此容貌,萧何便不追了吗”
费尚更加尴尬,便避席在地上朝着庞统认真一礼:“是在下以貌取人,请足下见谅。”
庞统见到对方如此有礼,并不在意,只是微微正色以对:“足下如此恳切,统无有所报,只有一言相赠,寥做回礼。”
“请足下见教。”
“蜀中人人皆欲杀刘氏父子,足下还是早早脱身为妙。”庞统恳切相对。
费尚愕然一时,却偏偏身为刘氏近亲,却是晓得刘焉当日言语,所以不免正色相询:“在下愚钝,请足下试为解惑。”
“此事易尔。”庞统在树下从容做答。“君知我为何劝我兄携我到蜀中一游吗”
“不知。”
“其实,统在荆州,只觉得荆州虽上下皆不欲降,然若益州下、交州降,则荆州三面被围,却也只能束手而伏于燕公刀下了,所以才想着来益州看看……彼时我想的乃是益州与荆州仿佛,上下皆不欲降,却又山河险关,或可当河北兵锋。但来到此处后,才发现,益州人心早已崩散,上下唯刘氏父子不愿降服尔……”
费伯仁忽然插嘴:“足下以为,我姑父、表兄为何不愿降,是为吕布事吗”
“吕布不过是个说法,其人之死乃为曹操故,此事中原人尽皆知,刘荆州或许有此一虑,在刘益州这里就真只是年老畏死的借口罢了。”并不知道刘表已经不是刘荆州的庞统微笑以对。“投降的风险总是有的,但不过是如今日刘府君自己所暗示的那般,其父素行无状,老年辛亏,又迷信不堪,贪生怕死所以才不愿降……至于刘府君自己,今日那位张曹掾说的也很透彻了,刘府君是年轻气盛,再加上初尝权位,所以打心底不愿撒手罢了!此事从那貔貅一事便可尽知,昔日驳斥迷信的是他,后来妄称神异的也是他,却不都是为了子承父业吗”
费伯仁居然无法驳斥。
“但是这正是这二人取祸之道。”庞统继续缓缓言道,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今日才知道,刘益州割据最早,却居然最不能定地方人心!别的地方,也有本地、外地的争端,也都一度不可开交,但多在建业之始。如刘玄德、曹孟德,还有燕公,以至于刘荆州,开始都有地域之争,可他们都能一面安稳地方,一面尽量赏罚分明,所以到了后来,便都渐渐不会为此事而累,唯独益州这里,居然如此不堪……”
费尚愈发沉默。
“足下知道吗荆州之所以有所恃,燕公之所以没有先取荆州,乃是因为荆州那里,不仅是刘荆州一人不愿降,彼处世族也忧虑降服后不能在北面取美职,彼处豪强更忧虑燕公到了家产难保,这才勉强一体,以对北方……敢问益州如何呢”庞统终于点出了要害。“本土士民、豪强被东州士欺压到这份上,不能为官,还要被侵略无度,谁会为刘益州卖死命杨洪造反便是明证!谯岍劝降也是明证!今日张松临堂嘲讽,更是明证!”
“还有东州士……”费尚忍不住再言。
“便是东州士,多为外地迁移,却也僧多粥少吧”庞统忍不住冷笑相对。“区区蜀中,不过四五百万人口,就那些官职,只有极少数人得利而已,多数人只能勉强糊口吧如今他们家乡多归燕公所制,起二心也是必然的吧便是有些忠心之辈,却也是因为利而聚集到刘益州身侧,因利而聚,却如何会为刘益州赴死吧本地人视刘益州父子为仇眦,东州士嫌弃刘益州不能满足他们,便是他们父子一体又如何刘府君年轻,或许有所作为,但燕公这不是没给他时间吗大军压境,蜀中自乱,便是沿途关卡险要,熬个一年两载,后方以乱,又能如何”
庞统言至于此,不再多言。
而费尚满头大汗,张口欲言许久,却是忽然起身行礼:“请二位等我一等,我弟费观、我侄费祎都在绵竹,我将他们带出来,再求个使者之职,咱们一起北上……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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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洪字季休,犍为武阳人也。刘焉时为别部司马……太祖伐蜀,兵未发,洪以焉父子挟东州士欺压蜀中甚,与犍为太守张肃兄弟议起兵呼太祖。肃稍惧,欲待太祖兵临白水,稍阻洪,约三月之期。洪对曰:‘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必蜀矣。今燕公据汉中,巴郡如丧臂,广汉如失首,而焉父子尽失人心,如丧肝胆,三月或已亡,发兵何疑’乃自举兵汉安。”——《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九章 又闻子规愁空山
其实,庞统毕竟还是年轻,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不免受制于个人阅历和表达,所以有些琐碎,真要是郭嘉在这里,一碗酒下肚也就说明白了。
蜀地的问题在于刘焉不仅滥杀以威刑罚连续杀了好几个本土领袖,更关键的是他还不给人饭吃本土士民遭受全面掠夺侵占自不用说了,外来东州士跟着他作威作福居然也吃不饱饭。
究其原因,不仅是东州士这个集团过于臃肿,也不仅仅是蜀地本土力量实力过于强悍,同样不仅仅是蜀地世族大户政治发言权的缺位,更重要的一点是,刘焉无法发展生产的同时自己又过于威福自享了。
一个简单而又直接的问题,当日贾龙、任歧之乱后,你不去安抚百姓,不去趁势吞并本地豪族土地资产,去打造上千辆天子仪制规格的车子是什么意思
要花多少人力物力
最后用了几次
一个区区蜀地,五百万人口,之前拢共能有一千辆豪车
如此作为,蜀地人心,焉能属焉
不过,四月下旬,带着出使任务到达汉中却一去不回的刘焉亲外侄费尚,并没有听到汉中太守郭嘉的这番言语,而是在见到年轻而又威严的郭府君、赵将军之后,稍作应对,便迅速被几名千石官员给当场围住了。
费伯仁对这几位年轻到不像话的文武官员们的热情倒是早有准备他知道的,他知道这些人多是义从中的佼佼者,还知道这些人是燕公本人亲自按年龄和才能分批次送出义从到各处安置的,只是因为伐蜀大计集中到此,更知道这些人的最终目标是州牧、台阁长官,乃至于相国等所谓一品甚至超品之职务。
而这类年轻官员,无论文武,一来后台硬,二来才能出众,三来敢打敢拼敢做,所以素来是行事激烈,敢为他人之不敢为,以至于常常在任内一骑绝尘,领袖他人为此还得了个诨号,唤做白马班!
这都是天下人尽皆知的,费尚既然举家来投,如何不懂实际上,便是那得了北面另一位益州牧田丰青睐的庞氏兄弟,也都想着将来成为白马班一员呢!
“敢问足下,蜀地人心如何”
“颇有摇摇欲坠之态,不然在下也不会至此。”
“这倒也是且劳足下再对些军情,看看有没有临机变动白水关守将是谁”
“张任。”
“不错,正是此人!只是我等一直好奇,为何是此人居于此地,可有说法”
“此人乃是蜀郡本地人,在下也不太熟悉,只据说是家世贫寒,少有胆勇志节,是赵韪赵府君为蜀郡太守时提拔上来的,现为别部司马。”
“原来如此,确系无名小卒而已那葭萌城如今是谁坐镇”
“大将严颜,自江州火速调来,本该驻守巴郡,却因为犍为郡中有个叫杨洪的司马起兵反呃,起兵呼应燕公,所以原定大将赵韪不得不临时引军南下平叛,便让严颜临时来顶上,代领全局。”
“这倒也跟我们知道的一样。”
“赵韪、严颜倒是公认的蜀中大将那敢问足下,巴郡现在是谁驻守”
“应该便是刘璝、冷苞二都尉各守一江了。”
“且插句嘴,敢问足下,蜀地有没有招募板楯蛮”
“自然是想要招募的,来之前的说法乃是准备等赵韪回到葭萌,便让严颜将军去巴郡尽量招募一些的”
“这都火烧眉毛了,为何不尽早招募”
“不瞒诸位,据在下所知,绵竹府库目前稍有不足,而板楯蛮虽然素来服膺汉室,有受巴郡太守节制出兵之传统,却也需要财帛、粮草上的赏赐,所以还需等一段时日,稍作筹措。”
“原来如此只是绵竹府库为何会不足呢蜀地之富饶,天下皆知。”
“呃”
“德祖此问真是荒谬!”就在费尚准备朝对方解释一二的时候,另一位之前便很活跃的千石年轻军官忽然间就声音高亢起来。“刘焉以蜀中二次黄巾之乱、马相称天子故入蜀为州牧,不过九年不到的时光,勉强算八年八年间,先是平二次黄巾与马相之叛平叛之后便是董卓之乱,贾龙、任歧呼应赵司徒起兵,便又花了一两年杀了贾龙、任歧然后还有张太守隔绝汉中,接着便是造车子,等到咱们燕公灭了董卓、定了袁绍后他那里才跟着安生下来算算时间,八年间打了四年仗,却偏偏没有半分扩张,反而失了汉中要地!而安生日子过了四年,但刘焉身为主政者却已经垂垂老朽,行政荒谬不堪,铺陈奢华无度,偏偏迷信极深。期间,既未见度田,也未见屯田,更未见均田,只是掠夺、侵占,哪里就能就府库充足了足下不是做了一任亲民官吗,如何还是如此无知!”
参军杨修一时被怼的束手不语。
“要我说,刘焉此人,器非英杰,才称庸牧”法正见到刚刚来到汉中的杨修被自己一顿下马威镇住,宛如夏日间喝了一碗深井凉镇的蜜水一般痛快,几乎便要眉飞色舞。
“何如孝直之忠恳事上,眼中只有一人”
就在这时,杨德祖忽然开口,却只一句话便将法正憋的满脸通红。
这话没头没尾的,费尚不免有些愕然,不过随着正襟危坐于上首太尉椅上的郭嘉挥手示意,其人还是带着满腹疑惑赶紧告辞离去,出门去寻庞氏兄弟了。
“奉孝,此何言也”
费尚新降之人不好问,其余人碍于郭嘉与赵云端坐于上不敢多言,但厅中一名连官印都没有的生面孔却毫无顾忌,直接扶剑开口相询,俨然与此地主人、新任汉中太守郭嘉甚为相熟,却是刚刚回家见了母亲便被郭奉孝立即邀来的徐庶徐元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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