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臣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意迟迟
白胖的小脸上神色是慌张的,可慌张里又带着两分坚毅。
她明明就怕得要命。
可不管阿福怎么叫唤,她都没有退开过半步。
那两条小短腿仿佛在地上生了根。
她一动不动地朝廊外的阿福瞪眼看过去,嘴里小声嘀咕着:“不怕不怕,五姐不怕,我也不怕,谁都不怕”
阿福的獠牙在阳光下看起来森森骇人,似乎下一刻就要冲上来咬住她们。
但它叫了一阵便停下了。从头至尾,它都站在原地没有向前走过一步。像是叫小七那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给瞪得害怕了,它歪着脑袋看了看她们,蓦地摇摇尾巴,扭头走开了。
它走得很慢,一步一顿,像是游戏,懒洋洋的,全无方才凶狠暴躁的模样。
小七见它走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垂下两条胳膊,仰头看向太微道:“五姐,它走了。”
太微闻言垂眸看她,发现她清澈见底的眼瞳里似乎还带着淡淡婴孩般的蓝,不觉沉默了下去。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小七头顶的软发,想起自己当初离家时,最后一次见到小七时的情境。
她当年,分明是想带着小七一起走的。
祖母能卖了她们几个,将来也一样能卖了小七。
谁也逃不掉。
然而一步行错,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并没有能够带走小七。
及至建阳八年,她偷偷回京打探消息时,小七已被许给了阁老孙介海续弦。孙介海官至阁老,年纪自然不小。他时年已近五旬,小七却还未及笄,只是个不满十三岁的稚龄少女。
孙介海便是做她的祖父也够了。
他续的是哪门子弦
小七是能替他掌家服众还是能替他教养子女
太微回京时,距离小七出阁不过半年光景,可那时,小七便已玉殒香沉了。
说是病逝。
可谁信
时无君子,小人当道,放眼望去,皆是污糟。
小七这样的孩子哪有活路。
太微心思沉沉地想着往事,春风吹来,露出额头如玉,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小七,五姐什么也不怕,只怕你受伤。所以今后遇事,你只管躲,不要挡,能跑便跑,能跑多远就多远。”
小七有些发怔。
五姐的话,同她素日学过的大道理截然不同,堪称南辕北辙,八竿子也打不着。她往日学的,是做人要有担当,要知难而进,要见义勇为但五姐,让她跑
她转过身,面向太微点了点头,口中却道:“旁的事便算了,但下回再遇着阿福,我还是要挡在五姐身前的!”
“姨娘说,五姐小时候来鸣鹤堂时曾叫阿福吓着过,平素最怕狗。”
太微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出了她眼里的笃定,忍不住伸出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真是个傻孩子!”
这时,“五妹妹留步”姐妹俩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了四姑娘祁茉的声音。
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她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急促:“五妹等一等,我有句话要同你讲。”
她撇下丫鬟婆子,很快便追上了太微和小七。
到了近旁,她身子一矮,冲太微行起了礼:“五妹妹对不住,我到这会儿才来向你正经
第014章 婚事
太微挑起了一道眉,淡淡笑了笑,一脸真挚地问道:“四姐姐怎会这般觉得,我还是我,昨日的我同今日的我,能有什么分别”
她口气自如,声音平稳。
祁茉闻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分别她方才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叫分别祁茉紧紧抿着嘴,心道是否该去只会祖母,可真要说,又该从何说起
说太微恐吓自己么
祁茉站在月洞窗下,四下一望,几个丫鬟婆子站得远远的,太微先前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她们定然没有听见。
她们眼中所见,乃是太微红着眼睛一叠声地同自己赔不是。
祁茉心随念走,登时心如死灰,明白过来自己若是这般去寻祖母,到时太微死不承认,自己也奈何不了她。
戏不足,唱不了。
祁茉只能装作未曾听清,扬起嘴角笑道:“也是,只是一夕而已,人纵是变得再快,也不能一夜之间便全变了。”
她往边上迈开了步子,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但那笑意颇显僵硬尴尬,衬得她的五官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廊下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
鸣鹤堂上房里的祁老夫人却是浑然不知这些,她眼下苦恼的,是即将就要入夏了。她让心腹沈嬷嬷带人开了库房,取来衣料在窗下一一排开,仔仔细细地挑拣起来。
人活着,若不能乐享荣华富贵,那同死了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活得一日,便要享受一日。
沈嬷嬷抱起一匹绯红色的凌云纱送到了她手边。
祁老夫人便探出两指拈起一角,轻轻的上下一抖。那凌云纱薄如蝉翼,清透如水又柔软如云,这一抖,便荡漾起了绯红色的涟漪。
祁老夫人面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像是很喜欢。
但转瞬,这笑意退去,她拧起了眉头道:“不好。”
沈嬷嬷抱着东西,微微弯着腰,闻言有些惊讶地道:“这凌云纱百金一匹,是伯爷特地寻来孝敬您的。”
祁老夫人攥着一团绯红在手掌心里揉搓了两下:“非是料子不好。”
沈嬷嬷有些不明白地望着她。
祁老夫人便嗤笑了声道:“凌云纱固然好,但这颜色不好。”她眉间现出了一个“川”字,语气里是诸多不痛快,“我一个老婆子,黄土埋到了脖子根,穿红戴绿的成什么样子。”
就算不是正红品红,那也是红。
到底是灼人眼的颜色,叫她如何穿
她一面气恼儿子孝顺不到点上,一面又不快于自己老去的事实,几恨相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忿忿地摔开了料子。
沈嬷嬷劝慰道:“伯爷是男人,心思自然不如女人细腻,想的不周到也是有的。”
祁老夫人听了却更不高兴:“这种事原是做儿媳的本分,远章是个男人不懂事,她一个女人总是懂的。可你看看,我那儿媳妇是个什么德行疯疯癫癫的,哪有样子!说是儿媳,可何时在我跟前孝敬过”
沈嬷嬷听罢,附和了两句后轻轻叹口气道:“夫人的疯病其实也好的差不离了。”
“疯病如何好”祁老夫人不赞同,重重一拍桌子道,“她当年满嘴疯话,说什么所有人都会死,四处乱咒,连我也不放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好!”
她说完缓了口气冷笑起来:“那姜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一个疯女儿来。”言罢略微一顿,她笑意愈冷,“小五身上流着她的血,保不齐也带着她的病,这万一要是疯了,那还有什么用处。”
沈嬷嬷道:“不至于,而且便是真带着病也无妨。您想想,夫人过去不也是好好的吗她发病时,都已经二十多岁做了母亲了。五姑娘就是要犯病,想必也不会这般早。等到她嫁出去,疯不疯的,也就另说了。”
 
第015章 暮春
凤凰花开得那般艳丽,那般张狂,无一分内敛之美。
同是浮华耀眼,世人却往往更爱牡丹。牡丹高贵,凤凰花却红得过于俗气了。兼之不易成活,并无多少人愿意栽种。
但祁老夫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将其成功养活,且还养得这般生机勃勃。她死死地望着窗下的凤凰花,眼中忽然冷意浮现,问了件同方才所言全不相干的事:“远章可差了人回来报信”
沈嬷嬷微微一摇头:“还不曾。”
祁老夫人默然,没有再开口。过了好一会,她才将视线从花上收回,再次发问道:“距离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还有几日”
请柬是前些天到的,因看了许多遍,沈嬷嬷记忆深刻,此时略一回想便算出了天数:“还有六天。”
祁老夫人颔首示意,一言不发地往美人榻走去。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过去从没有办过,今年是第一次。未有大昭之前,夏襄本是两国,夏国风俗有别于襄国风俗,永定侯府的主子们皆是夏国而来,想必这赏花宴的筹办方式也有些不一样。
只是不曾亲眼见过也就无从分辨究竟有何不同。
祁老夫人缓缓落了座,屈指轻轻叩着小几漆面,一桩桩地叮嘱起来:“你回头亲自去看,四姑娘和五姑娘都准备了什么服饰,又打算佩戴何种钗环。”
沈嬷嬷神色恭敬地一一应下来,旋即将手中抱了半响的凌云纱搁到了一旁。
祁老夫人又道:“再去瞧瞧三丫头。”
她虽然没有多说,但沈嬷嬷也听得明白。老夫人这是在让自己去验一验三姑娘准备的嫁衣等物……虽说襄国没了,但有些根深蒂固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例如嫁衣,依照襄国旧俗,是必须由新娘子自己亲自缝制的。
三姑娘女红不错,但嫁衣是大事,能改则改,能精便精。到底代表的是女儿家的脸面,不能掉以轻心。
作为靖宁伯府头一个出阁的姑娘,嫁衣华美些也是必要的。
沈嬷嬷再次恭声应下,但疑惑也随之而来,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不是老奴多嘴,这永定侯府也着实有些不像话了。明明转眼世子就要大婚,这府里不着急操办,竟还分神举行什么赏花宴,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因是心腹嬷嬷的话,祁老夫人也不觉得她僭越,但面上神情是满不在乎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论什么样的规矩那不都还是人定的么”
她散漫地笑了笑:“皇上都不讲究,底下的人又哪会讲究。总归婚期已定,到了日子永定侯府自会来迎亲。”
“至于旁的,不去理会就是。”
沈嬷嬷讷讷道是,逐渐噤了声。
……
门外丽日当空,流云徐徐,惠风畅畅。暮春三月的天,草长莺飞,日渐热闹喧嚣。天际泛着淡淡的橘红色,是被日光灼伤的样子。
太微送走了小七,却并没有立刻便回集香苑去。
她站在九曲回廊上,高高仰着头,盯着那轮红日看。阳光十分之刺眼,令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暖意撒落在她的脸庞上,像是母亲温柔的手在轻轻抚过。
太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暖阳、清风。
都是真的。
她也是真的。
但这真实,看起来又是那样的假。
她朝着青空探出了手。阳光下,肤白如雪,十指纤纤,一粒茧子也看不见。水葱似的指头上长着浅粉色的指甲,是天然的、健康的光芒和色泽。
每看一次,她都觉得陌生无比。
良久,太微撤回目光,往后退了一步。
碧珠就站在两步开外,瞧见她动,呼吸一轻,喉咙发干,也跟着迈开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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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过肩摔
太微摩挲着自己腕间念珠,面上表情不见半点变化,但眼睫轻颤,嘴唇渐渐发了白。她腕上常年只戴这一串念珠,琉璃制的,色如蓝海,似有波澜起伏。
这念珠,原是母亲姜氏的,五年前才到她手中。
那时母亲已经疯了许久,迁居紫薇苑,偏居一隅后,终年不见人影。据闻她每日除了诵经便只埋头睡觉,不见人,不交谈,也从不外出。
《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心经》、《地藏菩萨本愿经》……
一本本,一卷卷,翻来覆去地念,只盼能祛阴邪,明心智。
医药不管用,经文多念念,大抵还是有些用的。
五年前太微过生辰,都说母亲疯疯癫癫的,却仍然记挂着,想尽了法子托人将自己最心爱的念珠送来予她。
太微此刻望着紫薇苑的方向,抚摸着腕上念珠,心里忍不住想,母亲应当还是爱自己的吧。
即便疯,但爱她的心总没有变过。
外祖姜氏一门人丁凋零,早已没落,远在建阳帝杀入京城之前便已无人能够支撑门楣。是以母亲当年入门不过半年无孕,祖母便敢大喇喇赏人给父亲。
因着母亲无人可依,这脸面也就不要紧了。
父亲则是来者不拒,给他的女人皆收着。依太微看,父亲对母亲,也不像是有多喜欢的。谈不上不爱,也谈不上有多爱。
但这样的父亲,在祖母扬言要休了母亲时,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答应
姜氏无人,他即便休了母亲也断没有人敢来寻他。
他为什么不答应
难道是因为畏惧人言,生恐众人会因他休了疯妻而唾弃不齿他的作为
太微眸色沉沉地想,不可能。
一个在建阳帝称帝后立马俯首称臣的人,怎么可能会担心“人言可畏”四个字的重量。他不休妻,分明另有原因。
只是太微琢磨了多年,却始终未能猜透罢了。
收回视线,太微看了一眼身旁的碧珠:“丁妈妈告了几天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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