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大司马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贱宗首席弟子
这就很尴尬,明明感觉似乎被人教训了,却又不知对方究竟说的什么,也就无从反驳。
而事实上,不单单是他,别说宋王偃,就连惠盎也不是很明白,毕竟惠盎学的太杂,道名儒法墨等各家学术皆有涉及,但并没有空暇深入学习道家的思想,不像蒙仲有庄子在旁授业解惑。
当然,尽管没有弄懂蒙仲最后一句话,但后者整段话的大致意思,仇赫还是能听懂的,即庄子思想境界高,懒得参与俗世的争斗。
于是他问蒙仲道:既然庄夫子自己不愿参与俗世的争斗,而你作为其弟子,却服役从军,究竟是夫子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呢?
蒙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夫子乃得道之人,精神已超脱于俗世,自然不可再用‘宋人’束缚之;而小子尚未得道,未能领会夫子的思想,身为宋人,为宋国而战,名正言顺,这又有什么疑问呢?反观仇大夫,既已担任宋国国相,却屡屡为赵国谋利,小子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呐。
仇赫再次语塞。
说实话,他担任宋国国相,其实只是赵宋两国的一场交易,但此刻偏偏宋王偃与惠盎都不及时出面解释,这就让仇赫显得很尴尬,显得他有点吃里扒外的意思。
仇赫不傻,当然明白宋王偃与惠盎没有及时出面为他解释,其实就是暗恼他最近一个劲地怂恿宋国与齐国开战,因此才乐得让他被年仅十几岁的蒙仲说得哑口无言。
他想了想,接着向蒙仲解释的机会,再次向宋王偃表明立场:小子,你这话不对,在下受赵王之命促成「赵宋同盟」,乃是为赵宋两国的利益,二十几年前,赵王初继位,诸国试图瓜分赵国,当时全赖宋王仁义相助,与赵国并肩而战,这份恩情,赵王铭记于心。赵王曾对左右言,秦燕韩等皆不可信,唯宋王仁义,赵国可予信赖。今齐国傲立于东,为赵宋两国心腹之患,两国当精诚携手,若能如此,虽齐国势大,又何足惧哉?
此时,惠盎突然插嘴道:然而,我宋国攻伐滕国,死伤无数,可赵国却迟迟不攻伐中山,试图让我宋国全盘牵制齐国,这即是仇相所谓的‘精诚携手’?
仇赫摇了摇头,说道:惠大夫此言未免狭隘,战争之事,哪有不死人的,若因此便轻言放弃,如何铸成霸业?
『反正横竖死的不是你赵人是吧?』
惠盎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旁边蒙仲亦皱了皱眉。
蒙仲淡淡说道:战争之害,并非是一场战役死了多少人,而是有多少母亲丧失了儿子子女失去父亲弟弟失去兄长,且这样的悲剧,又反反复复重复了多少回。仇大夫以「战争哪有不死人」一言蔽之,小子以为相当不妥。
顿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惠盎惊讶乃至动容地看着蒙仲,仇赫则更多是惊讶,唯独宋王偃,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沉默不语。
待片刻的死寂后,仇赫问蒙仲道:小子,你夸夸其谈,可有攻陷滕国之法?
当然有。
蒙仲丝毫不怵仇赫的刁难,正色说道:滕国乃仁义之国,当首用「文伐」。
文伐?宋王偃亦产生了几许兴致,问蒙仲道:何谓文伐?
因其所喜,以顺其志。苟能因之,必能去之。再者,离间其所亲,贿赂其左右,辅其淫乐,养其乱臣,此谓之文伐。蒙仲平静说道。
此《周书阴符?仇赫在回忆了一下后,惊讶地问道。
所谓的《周书阴符,其实就是蒙仲所观阅的《太公兵法。
旋即他又笑着说道:说了这么多,你却还没道出破滕国的计策。
见此,蒙仲便淡淡说道:「易地」即可。用我宋国的陶邑,去交换滕国,滕国君主若允许,则我宋国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得到滕国。
听闻此言,宋王偃惠盎仇赫三人皆微微一愣。
旋即,宋王偃颇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要寡人用陶邑去交换滕国?你可知陶邑是何等城池吗?
陶邑乃曾经曹国的都城,极为殷富。
那你还让寡人用陶邑去交换滕国?宋王偃乐了。
没想到蒙仲却说道:若付出区区一个陶邑,就能让宋国以全盛的国力面对齐国;而滕国纵使易地得到陶邑,夹处于赵宋两国之间,亦只能与赵宋两国为盟。试问,为何不能?
宋王偃闻言一愣,旋即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殿中,惠盎亦小声念叨着「易地」,脸上不由地露出惊愕迷茫懊悔等复杂的表情。
不可否认,用陶邑去交换滕国,那肯定是宋国吃亏,可反过来说,此计能让宋国不费一兵一卒就交换到滕国,可直接将军队部署到「南湖」的北岸,既能威胁齐鲁,又能直接威胁到薛邑,简直就是上上之策。
若是滕弘不肯交换呢?宋王偃忽然问道。
蒙仲当然知道滕弘是谁,闻言回答道:小子方才道出此计,大王难以置信,由此可见,滕国远不如陶邑,相信世人也如此认为。这般优厚的条件,滕国君主仍不肯接受,那就是他理亏,此后大王声讨,可谓名正言顺。再者,我宋国若提出此事,亦等同于向滕国释放善意,若最后仍难免战争,则滕人或会责怪其君主贪婪,而滕国君主,或亦会心中后悔,不像眼下,滕国自上而下万众一心,联合抗击宋兵。
听闻此言,宋王偃面上闪过一阵青白之色,旋即低声对惠盎说道:惠盎,这是你的责失!
惠盎满脸羞愧,讪讪地点了点头:臣惭愧臣没有想到。
见此,蒙仲心中暗自感慨。
他能理解宋王偃惠盎这等人物竟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其原因就在于人性想要夺占却难有割舍——谁愿意将自己得到的东西再让出去呢?
然而世上有很多事就是这样,只要稍稍退后一步,那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好比滕国这件事,若宋王偃能克制夺占的**,宋国可能不费一兵一足就能得到滕国那块土地,早早在那里部署好兵力,又岂会弄到眼下的下场,苦战两年余,却仍未彻底扫除滕国,甚至于,还促成了滕国上下一心抗拒宋国的局面。
这就是道家的智慧啊。
宋王偃感慨了一句,被蒙仲一番话说得心烦意乱的他,再也没有心情继续今日的筵席。
筵席结束之后,仇赫告辞离去,而惠盎与蒙仲二人,则被宋王偃留了下来,后者领着二人漫步走在夜空下的宫廷。
惠盎本以为宋王偃打算赏赐他义弟蒙仲什么,却没想到宋王偃将他们二人领到偏殿的走廊转角时,忽然转过身来问蒙仲道:小子,据寡人所知,你祖父蒙舒父亲蒙瞿兄长蒙伯,皆亡于我国的战役,是故此番征兵才会由你前来你,恨寡人么?
惠盎闻言一愣,惊愕地看向蒙仲,毕竟蒙仲并不曾告诉他祖父父亲兄长皆亡于战役的事。
目视着眼前的宋王偃,蒙仲眼中闪过几丝复杂之色。
良久,他缓缓张开嘴唇。
恨!
第46章:宫筵(三)
阿仲!
听到蒙仲低声说出那个恨字,惠盎心中一颤,连忙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我弟他
然而,他的话却被宋王偃抬手打断了。
只见宋王偃目视着蒙仲,口中徐徐对惠盎说道:此子祖父兄三辈皆为我宋国役亡,寡人却听不得他对我言一声恨字,惠盎,寡人在你心中是那样昏昧的君主么?
惠盎闻言一滞,仔细观察宋王偃的面色,见后者的确没有动怒,遂连忙说道:臣下莽撞了,请大王恕罪。
宋王偃挥了挥手,示意惠盎不必在意,旋即,他目视着蒙仲点点头说道:小子,你很有胆气,也很诚实。
说罢,他强行按上蒙仲的肩膀,拉着后者继续徐徐向前。
期间,他用莫名的口吻说道:如今的国人,想来仍惦记着我兄长吧?你可知晓寡人的兄长是何人?
蒙仲不明所以,点点头回答道:乃「剔成肝」。
宋王偃闻言轻哼道:什么剔成肝,是「司城罕」。【:古字肝罕音同通用,司与剔是一音之转,城与成也是声同通假,是故,剔成肝,即司城罕,也就是「子罕」,宋辟公时期的权臣。】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当时我宋国的君主名「璧」,即你等所知的宋辟公。此人是一个昏君,当时三晋连年攻伐我宋国,侵占我国土地,以魏韩两国最为频繁,可「宋璧」那厮,却舍弃国都商丘,逃到彭城,大兴土木,重建宫殿,是故,我兄长夺了其君位,将其逐出了宋国。
族中长辈对小子说起过这段历史。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听闻此言,宋王偃脸上露出几许嘲弄之色,冷笑道:你族中长辈对你所言时,想必是将我兄称作明君吧?
难道不是么?蒙仲顺嘴问道。
宋王偃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讥笑说道:什么样的明君,会年年将我宋国的财富进贡于齐国,岁岁将我宋国的女人献给齐人去糟蹋呢?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因为他并未听说过类似的事。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想法,宋王偃晒然一笑,伸手搭在走廊旁的石栏雕柱上,语气沉重地说道:我宋国,位于中原沃土之地,土地肥沃水道众多,又有丘陵之利。商丘彭蒙邑(北亳)夏邑粟邑谷丘(南亳),无不是天下诸侯所垂涎的富邑,诚然有谋图霸业之基。而正因为此,楚国数百年来将我宋国视为必取之地。我兄篡夺君位后,献媚于齐,使齐宋两国结盟,哼!你道齐国是什么好东西?曾经楚国强盛的时候,与齐国争锋,齐国遂扶持我宋国压制楚国,可后来,楚国衰弱,无力再与齐国交战,此时齐国便亲近楚国抗拒秦国,至于我宋国,则早已被视为拉拢楚国的牺牲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蒙仲,沉声说道:是故,寡人夺了我兄的君位,似这般软弱的君主,只会叫我宋国越来越虚弱,最终被齐楚魏韩诸国吞并。
蒙仲看着宋王偃,没有说话。
此时,就见宋王偃回身面朝走廊下的殿前空地,稍稍抬起双手,沉声说道:这是一个强者吞噬弱者的世道,仁义礼德全是虚妄之言!法先王遵仁义,穆公饮恨于泓水,而那些不守仁义礼数的呢?赵魏韩三家平分了晋国,位列诸侯;田氏取代姜姓占据了齐国,传承至今大国兼并小国,强国兼并弱国,啊,这就是当今的世道。
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蒙仲,沉声说道:你祖父兄三辈人,皆为我宋国而死,寡人视其为忠于国忠于君的猛士,若你因此恼恨寡人,寡人也不在意。皆因你年纪尚幼而已,尚未看清楚当前的世道。但凡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有几个是仁义的?孟子推崇王道主张仁政,何为王道?胜者为王强者为尊,这即是恒古不变的王道!
在旁,惠盎听到这里皱了皱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此时,却见宋王偃拍了拍蒙仲的肩膀,正色说道:小子,寡人允许你憎恨着寡人,恨我者这世上千千万万,又岂是独有你一个?待过些日子,你跟随王师抵达滕国后,你要仔细看看滕人,若我宋人不求自强,今日的滕人,即是宋人日后的下场。
说罢,他一挥袍袖,负手而去。
惠盎拱手相送,而蒙仲则目视着宋王偃离开。
不得不说他此刻的心情很是复杂,因为他发现宋王偃也并非是像宋辟公那样的昏君,反而是一位极有雄心壮志的君主,他攻伐滕国也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即指抢夺滕国的宝物或者女子,而是为了使宋国变得更强盛,无需再向齐楚等两国摇尾乞怜。
阿仲。
惠盎在旁的提醒,打断了蒙仲的思绪:天色已晚,你我也先回府上吧。
嗯。
蒙仲点点头,在离开前忍不住又瞧了一眼宋王偃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跟上了惠盎。
当晚在惠盎府上的客房内,蒙仲躺在卧榻上辗转反侧。
杀害了他兄长蒙伯的滕虎,是为了保护滕国的子民;而引发了这场战争的宋王偃,则是为了使宋国变强,这两者,究竟错在哪方?
还是说,他两者其实都没有错,错在这个道亏的世道?
不知不觉间,他竟是想了一宿。
待等天亮后,蒙仲在知会过蒙虎几人后,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辞,准备返回城外的族军。
见蒙仲今日气色有些不佳,惠盎亦猜到可能昨晚没有睡好,毕竟他觉得,以宋王偃那番**裸的言辞,对于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冲击不可谓不大。
更别说蒙仲还是道家弟子。
道家弟子外出磨砺心性,一般都会对世道充满好感,认为世俗充斥美好的事物,结果当他们看到世俗的丑恶时,就难免会气愤填膺,甚至与愤世嫉俗,以至于最终像庄周那般隐居。
于是,他叮嘱蒙仲道:昨晚大王说的那些话,你莫要太放在心上,但但多少也要放些在心上。
以蒙仲的聪慧,当然能听懂惠盎这隐晦的提醒。
在惠盎府山用过早饭后,蒙仲蒙虎与他们五名族人,便向惠盎告辞离开。
然而惠盎却亲自将其送到城门口,随后才前往王宫。
在经过宫人的通报后,惠盎见到了宋王偃。
今早,我那位贤弟便已离开,回到城外其家族的军队去了。拱了拱手,惠盎对宋王偃说道。
是么。宋王偃随意应道。
也不晓得是不是宿醉的关系,他看上去感觉有些头疼,是故一直用手托着额头。
见惠盎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宋王偃便解释道:昨晚寡人独自又喝了些酒。说到这里,他感慨道:易地,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策啊。
惠盎闻言点点头,诚恳地说道:昨晚臣返回家中后,亦在反复思考这个计策,越想越觉得此计策颇为可行,只可惜
只可惜太晚了。
宋王偃揉着额头淡淡说道。
的确,若是在两年之前,在宋国讨伐滕国之前施行此计,哪怕宋国不能不费一兵一卒交换到滕国,亦能因此得到名分——即声讨滕国的借口。
而眼下,宋滕两国已相互视为仇寇一般,这招计策就没有什么用了。
宋国眼下唯一能做的,即是动用大量兵力,强行攻陷滕城,为日后联合赵国燕国讨伐齐国扫除障碍。
无论有多少滕人或宋人因此而死,这场仗必将持续下去。
大王。
在稍微思忖了下后,惠盎拱手对宋王偃说道:我弟兼道名两家之学,又通熟兵书,臣以为,若仅用于一卒子,未免太过屈才
听闻此言,宋王偃揉着额头的动作一顿,微皱着眉头看着惠盎说道:你是希望寡人赐其官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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