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文一行人到达的时候已经黄昏,偏暗的光线下更显现出陈旧破败之感。
距水边不算远的地方上,耸立着不少类似堡垒的小建筑,就是矿井入口处。仅仅这门面都耗费了无数匠人和石工的心血,更不要说下面的矿井。但如今只能在越来越冷的海风中呈现出废弃之态。
还像是摆摊,有好多不规则坐落的破旧工棚,工棚外面大多靠坐着不少人,以妇女为主,风大的时候,她们把娃拖回来用破布裹起抱着,然后看着水边的方向出神。
“你们在等什么?”
张子文走过去问的时候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因为哪怕是穿的素衣,在这里也显得太过独特。
“小官人有所不知,矿井已经关闭,附近没有猎物,我等被限制迁移,接下来冬季的粮食成为了大问题,有不少男人组队出海捕鱼了,如果运气好,或许能保证冬天的吃食。”
她们纷纷围拢了过来,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一句。
张子文四处看看,又指着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道“这是怎么回事,力气不要钱?”
“这是为了贴补一部分收入,往前一年,持续有老爷说要收集花石,咱们这边没有花但有石,若遇到造型好、有特点的就收集起来,被他们挑中的,会有点钱。”
听到这里,张子文好奇的问,“能有多少钱?”
“若被挑中的,能有一文钱一块石头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运气好的时候也算可以贴补些家用,咦……你这小狗头,那是明日的粮食,你现在吃了明日吃啥!”
这婆娘话说不完,发现儿子趁张子文分散注意力在偷吃,便拖了过来,先从熊孩子嘴巴里把东西强行抠出来收好后,这才一顿捶。
然后婆娘又问道“小官人也是来收集花石的吗?若您想要,再便宜些也行。这阵子不知怎的,那些老爷不要石头了。”
“我不要石头。”
张子文紧紧披风后走开了。
全部人从后面眼巴巴的目送着,心里无比失落。
朱家现在之所以不要石头了,是因为张子文釜底抽薪,用吴清璇的千叶牡丹和足球先生高俅把赵佶的兴趣控场了。
赵佶是个小气又财迷的人,这种尿性张子文比谁都清楚,在花费不小,他又有更好的玩意时,暂时就不想花钱了。
人类都是慢慢膨胀的,现在虽然已经有了朱家收集花石的事,但他们还是要花钱。虽然比白菜还便宜但就需买,一文钱的石头转运进京后会价值百文,毕竟整个利益链都是要吃饭的。
过度到后面,他们有了应俸局牌子,有了公权力后获得石头就不花钱了,成本更低的同时,进京的花石价格却会更高。
这是因为朱家地位水涨船高了,利益需求会更大。另外,整个靠他们吃饭的利益链地位也会随之提高,也要有溢价收益。
众所周知,卖方意志并不由成本决定。于是这个利益链到达一定基数后,形成了抱团后的利益大集团,蔡京和赵佶也就真的控制不住了。
就只能等着脓怆挤破后童贯进场把他们给黑打了。
又返回到了昆山县时间已经晚了,把帖子递了上去墨迹了许久。
守门的差人真没弄懂海军是个什么东西,但毕竟是个大人,理论上和知县老爷是平级的,让他小子徘徊在县城外面,若被海边那群暴民拖走,上面一纸政令压下来,不也得昆山差人作为第一批炮灰去救援。
考虑到这些幺蛾子,今晚恰好当值的赵班头这才开城门放行……
许志先是昆山知县,刚好熄灯打算抱着美女小妾爽爽,却听哐啷哐啷的敲门,管家在外面道“老爷,提举皇家海事局小张大人来拜访。”
许志先恨死这些人了,海军在这里真不值多少钱一斤,问题这家伙投胎投的好,还是只能起来整理衣装。
进入厅堂时见张子文坐在客座,且已经有人上了茶。
许志先拱手道“传言公子乃是奇才,今日总算得见,幸会。”
张子文松了一口气,此番应该就好谈了,暂时不至于有幺蛾子。
基于老许的平级身份,这个私下场合喊“公子”才是尊称,喊其他就有点官僚打太极的意味。
“许大人客气,晚间来打扰请别怪。”张子文道。
“公子客气,坐下慢慢说。”
寒暄完毕一起坐下来,喝过一口茶,许志先道“是倒是早前听闻了皇家海事局将于苏州挂牌,却没料到公子来的这么快。另外,公子不在景秀的苏州城谋划公事,来昆山县不知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张子文也直接,“苏州城的费用太高,海军负担不起……”
噗。
许志先喷水了,以为这穷鬼单位是来借钱的,便一脸哭诉的道“公子啊,我昆山如今也是屁股被海风吹着,你怕是没去岸边看过,因铜矿枯竭,仅仅只剩下铁矿,品级还不太好,亏本运营谁都不愿意。于是睦州神泉监的人全面撤离了,把矿区管辖权下放我区区昆山,我这也着急,不知该如何处理,除关闭矿区,遣散矿工外没办法了。”
“今年冬天怎么过现在都不知道,转运使一纸政令下来,确认了我昆山的矿区管辖权,并让我昆山负责安置失业矿工,严令不许他们聚集州城,否则追究责任,哎。“
到此许志先就差眼泪汪汪的模样。
苏州并非传统矿区,有是有但是不多,也就是说冶炼产业不发达,也没有“铸钱局”驻扎。
通常来说是睦州铸钱局(神泉监)的团队过来开采,然后把铜矿石运回睦州铸钱。
针对神泉监这机构,不论是苏州还是睦州都对他们没有治权,他们是户部的派出机构,两浙路转运司代管。
两浙路上的矿产的管辖权是他们的。矿石不多,负担大成本高的时候他们要走就走了,没谁管得了。如果是商号,不解决这群矿工的问题,老许会放他们走就奇怪了。
这也好,张子文真看中了水边的那些位置,然而它们偏偏是矿区,理论上无法买卖。就算租赁,以后有什么变故又面临拆迁搬家,甚至还要和“央行”那帮孙子扯犊子,论算账算计,鲜有算得过那些金融血滴子的人。
张子文舔舔嘴皮,“转运司和神泉监真放弃了矿区,权属交给你昆山了?”
许志先惨笑道,“不就是这样的吗,白纸黑字,文书都在呢。”
言罢,吩咐下属去吧转运司的文书拿来交给张子文看。
许志先再道“老天爷啊,也不知谁来可怜可怜我,我拿这些废矿区干嘛,难道打造锅碗瓢盆去苏州推销?”
张子文试着道“如果海事局要这些地呢?”
许志先楞了楞,“公子真会开玩笑?”
“不开玩笑,你开个价吧,合适我就买?”张子文道。
就此一来许志先像个碰瓷党模样,拉着张子文不许走,当即起身“好说好说,要就带我去看,县衙以东之地区,看中什么地方就画给你,我昆山县什么都没有,就是有地。不收钱,白送。条件是但凡你拿走的地,地上的村民矿工有一个算一个,你海军负责,再也不关我昆山的事。”
张子文也不能表现的太兴奋,于是佯作迟疑。
许志先压低声音道“我是你的话,既然想降低海军费用,这是个机会哦。我昆山受苏州管辖,有维稳需求,不敢放他们涌向苏州。但你海军不受苏州管辖,真是你有难处时,依据执政经验浅薄,没稳住,被他们跑苏州去散步,难道州衙还能赶走不成?往哪里赶对吧?”
许志先一拍手又怂恿道“这不明摆着,苏州终究是要放粮救济的。若发生了这种事,换我我就惨了,但你是皇家部门,不在苏州系统内,难道他还能进京去弹劾你不成?我要是有个你那样的爹,我老许就不怕他们,敢和他们干到底。”
张子文故作迟疑,“说是这么说,但我海事局现在也寒碜,连官署都要过租借,这样的衙门整个大宋数得出几个来?所以虽然可为,而实际我不能为。除非……再给我一点甜头,让我度过难关?安置那些人的费用不小,算来算去,我不如去苏州租借个大宅子养猪搞外块。”
许志先就显得不高兴了,“你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皇家海军去养猪搞外块,终究不成体统。”
张子文摇手道“你不懂,现在东京宠物猪比较热门,作为斗蟋蟀斗鸡的升级产业,从前景看斗猪也不错。娱乐项目门槛低来钱快,皇帝喜欢这些,我以为你知道这事的。”
许志先给出了最后的条件,“公子别说这些了,干脆那些矿也算海军的,有座算一座,但凡你要的土地,出矿都是你的,不说发财么,炼化些器物卖去苏州,也算是踏踏实实的产业,名声和政绩都有,难道不比养斗猪好听?想必老张相爷也不希望你养什么斗猪吧?”
原本以为这纨绔子弟要墨迹,哪知到此张子文一拍桌子起身“呈交,白纸黑字,现在把转运司给你的矿区产权交付海军。这些土地上的人、鸟、兽,我全部接手。”
老许倒也不觉得被套路,不过还是眯起眼睛盯着张子文“那些人……哪怕你把他们当奴隶用,只要篓子别通大了,本县可以当做看不见。底线是他们是大宋的子民,你海军不具备民政治权,有问题来县衙沟通,吃相不能太难看,尤其不能出现群体伤亡?”
“这当然。”
张子文觉得他的条件已经很宽松了。
总之信息不对称时就能遇到这样的好事。这和张子文是宰相儿子没什么关系,需要的是眼界和胆识。
譬如后世的特殊年景里,不用你爹是宰相,只要有个弯弯身份证,又装的像个商人,也能拿到类似这种近乎免费的国有资产。那些官僚并不比许志先聪明多少,甚至还更蠢……
第142章 这不儒雅
“许张二贼会面、朋比为奸,就此展开了滚滚历史巨轮”。
这句会不会被将来的宋史记录谁关心啊。
所谓拿到贼就要连夜审,现在两个平级官员瞌睡遇到了枕头,便连夜领人勘察现场,讨价还价。
在许志先看来那些地和人都是负担,合约细节都不愿意管了,在三更天时候于“海军衙门”签署了文件从昆山的水岸线开始起,向内陆推进二十里区域,永久归属皇家海事局。
这样的合约若捏在没有后台的商号手里,是可以变更的,花点钱补偿就行。但既然权属方是海事局,基本上就真是永久了。
所谓的“海军衙门”其实就是在矿区临时征用了一个工棚,许志先和张子文凑在微弱的灯火下,敲定细节后签署的。
海边亮的很早,诸事搞定后天边有了微弱的亮光。许志先带着差人急急忙忙离开这全是“暴民”的地方,留下了艺高人胆大的张子文在这里。
张子文这才有机会观察这弥漫着臭味和湿气的工棚。
同时有刺耳的鼾声入耳,说是说征用,其实也不存在征用,现在这个工棚还真是海军的资产了。
破败的床上还躺着一个男人在呼呼大睡,昨夜喊了许久喊不醒,像是喝醉了。鉴于臭气比较浓,没谁愿意把他叉出去,只能由他呼呼大睡了。
现在,张子文走出来,看着水边方向微弱的日出。
外面坐了一群七八个妇女,领着孩子。小孩子贪睡还不醒,她们便用布裹着娃的脑壳抱紧。
有个脏兮兮的小姑娘醒来了,也不会说话,胆子有点小的躲在娘的身后,时而偷看张子文一眼。
小姑娘的娘倒是胆子大,试着问张子文“小官人,往后咱们还能住这棚子吗?”
“随便,没去处就继续住吧。”张子文看着远方喃喃道。
“地是不是被卖了,咱们还能留下吗?”
见张子文好说话,她们胆子也逐步大起来,纷纷开始说话了,“现在有许多男人出海没回来,咱们没地方去?”
“这地现在属于海军,想留的都可以留下。”
张子文说着向别处走。
她们面面相视。这时代里根深蒂固的观念,土地在官府时没谁想管,但被老爷买了后,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地里有群外人,通常都是驱赶,或者放狗咬什么的。
老爷们还能围来,路过都不许。或者说这座山是某员外的,贫民捡柴火打猎都不行,那属于类似“偷窃”的罪名,被护山队干掉一般没人过问,温柔些的捉了送去县衙就会重判。
所以“留下来”虽然看不出有什么用,但仅仅这样她们开始喜欢张子文了,相互交头接耳,消息快速在传播,说是遇到了个不错的小老爷……
中午时候张子文来到中心地带,聚集了很多人。
看似这里已经形成了属于水边贫民的市集,有事没事的会集中在这里交流,交换一些物资。
见张子文来到,有些胆子小的人带着自己的物资先走了。另外许多无所事事的人都围观似的,过来看着张子文。
张子文走走看看,随即在一个摊位上蹲下,看看这小伙子的物资。
他怯生生的道“是不是冒犯到老爷了,需要挪走吗?”
张子文放下了那些手工制作的简单物品,又看看周围道“都不用搬走,你们在这里蛮热闹的,如今你们都算海军的佃户,该干啥就干啥。”
有过这句确认后,全部人高兴了起来。
佃户规矩是可以在这里合法的获得生存资格,也就是可以使用老爷的生产工具和资料,但必须交租。简单点理解就是,有田就可以种,有猎就可以打,有鱼就可以钓,有鸟就可以捉。
交租的话,这年景的通行规则是交六成,佃户留四成。
官府也可以有佃户的,且自古以来和官府打交道哪怕是遇到昏官,也是相对简单的一个事。
就以衣食住行的“住”来说,虽然并不便宜多少,但租住公屋最单纯,最不容易遇到加租啊、被撵走啊啥啥的幺蛾子。
另外做官府的佃户,通常是对半开。
于是有个胆子大些的男人道“既是海军的佃户,对半开老爷看得行不?”
张子文想了想,站在高处开始演讲“现在这里也没啥子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想种地也不行,真有耕地的话轮不到我来。太细的条款就不讲了,都发挥所长收集物资吧,能打猎的打猎,不行的收集炭火柴火,加固棚子,先熬过这冬天再说。分成的话四六,交四成给海事局用于统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