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大灶第一炉石灰还在烧制中,但在杨恩这样的行家眼里,一眼就看出能不能成,还特地指导那几个守窑的烧石匠怎么看灰青白三色判断石灰烧制的进程,推测木炭要多加,而这等程度的大灶要闷烧三天两夜才够。
有杨恩指点,就省去韩谦他们许多的摸索工夫。
韩道勋不愿意卷入争嫡之事,沿途看过染疫饥民的情况,就留沈漾杨恩以及郭亮等人在山庄里饮宴。
都虞侯郭亮却是推说营中有事,就先行离开了。
屯营军府这边,再忙也不可能比沈漾更忙,看郭亮离去时眼睛里尽是嫌弃,韩谦心想别人对他父亲有这样的误解才好,要不然人人都猜到屯营军府实是他父亲一力促成,这金陵城里怕是没有他父子的活路。
郭亮不满离去,冯翊孔熙荣午前又被不怎么放心的冯文澜派人过来勒令回城去了,午时也就韩谦陪同沈漾杨恩以及他父亲在小厅里饮酒。
待酒菜都上齐,闲杂人等退走,杨恩突然端起一杯酒,说道:王积雄辞相,荐道勋入朝,说道勋有大才,前些天道勋在朝会时谏言驱赶饥民,我当时在翠华楼听曲,听说这事后还骂王积雄老糊涂,长了一双什么狗眼。现在看来,我要跟道勋你谢罪啊!请道勋原谅我这张破嘴在外面胡言乱语!
看他父亲激动得老泪都迸出泪花来,韩谦却头皮发麻,有些事果然还不可能混过眼睛毒辣的人啊!
韩道勋谏言驱赶饥民,事情被临江侯府这边接过来,最后没能讨好到太子一系,还落下一个谄媚太子其心歹毒欲害饥民的恶名。
虽然恶名是韩道勋主动求的,但平素颇有清誉的几个好友都刻意疏远,韩道勋心里并不好受。
杨恩这一杯酒敬过来,韩道勋内心激动实在是不难想象的。
喝过几杯酒,韩道勋沈漾杨恩三人不可避免的就要议论起当前的形势,韩谦听到这三个老愤青都赞同当朝顽疾不在嫡争,吓得赶忙转移话题,说道:杨大人难得出城,军府屯寨以及大堤要怎么造,沈漾先生可不能错过机会请教杨大人啊!
韩谦就怕他父亲这时候心头涌起得逢知己的冲动后,就再也压制不下去。
这个不忙,我现在清闲得很,得闲就出城一趟,也不是什么事,我手下还有几个大匠,明天就调过来给你们用,杨恩却不忙着讨论屯寨跟大堤的营造之法,他的兴趣在另一方面,问道,石灰是有疗疮去创灭杀虫豸之用,但你们怎么肯定石灰也能对付水蛊毒?
韩谦才知道最大的破绽出在石灰上,只是很可惜山庄这边不出力,沈漾那边暂时难以抽调大量的人手烧制石灰。
这是道勋兄写就的《疫水疏,请杨大人一观。沈漾从袖袍里拿出一封折子,递给杨恩。
韩谦直想找个铁锤狠狠的砸自己一下,没想到他老子让沈漾看疫水疏不算,还将《疫水疏的原件直接交给沈漾!
要是沈漾将这封原件交给安宁宫,韩谦心想他站在安宁宫的立场,看到这封原件后,多半会派刺客,直接将他们爷俩给杀了。
杨大人要是不嫌韩谦话多,韩谦一一解释给杨大人知道。韩谦半道将《疫水疏截过去,说道。
没有这封原件,安宁宫即便猜到他父子暗中助临江侯,只要不能确认他父子俩是这件事的主谋,对付他们的手段就有可能不会太激烈。
毕竟刺杀这种手段,要用也只能用在对方最关键的人物身上。
所以这封他父亲执笔所书的《疫水疏,怎么都要毁掉的。
上次他默抄下来给信昌侯李普他们看的抄件,也是当场收回来事后毁掉,就是怕一旦安宁宫对临江侯这边动手,看到这些实证后,他恐怕连跪舔求侥的机会!
见韩谦直接将《疫水疏给截过去,杨恩也不觉得他此举太无礼,更没有想到韩谦动了那么多的心思,说道:你父子二人直接解释给我听,更好。说这话,杨恩则是看向韩道勋,他觉得疫水疏乃韩道勋所写,自然是韩道勋更有资格解释给他听。
谦儿对水蛊疫观察犹深,此疏有半数功劳是谦儿的。韩道勋却是更希望韩谦以后能更得杨恩沈漾二人的欣赏。
哦!杨恩诧异的朝韩谦看过来,示意他来解说。
韩谦实在不想多说,但这时候又必需将三个老愤青的注意力吸引到具体而琐碎的技术性细节讨论中去,不仅将前朝医书对水蛊疫的观察综述说了一遍,甚至更明确的指出水蛊疫就寄生在浅水螺类之上,种种措施主要就是控制疫源,除了大规模洒用石灰灭杀疫源,还需造大堤封挡湖水,屯田只能种旱地,要杜绝水田,沟渠要挖新覆旧
照你所说,确实值得一试,但湖滩多低洼地,即便造堤不为湖水所侵,但春夏多雨时季,到处都是积水,又怎么耕种旱田?杨恩对营造之法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要害,直接问道。
用垛田法造旱地!韩谦说道。
垛田法?杨恩听着这词太陌生,疑惑的问道。
将一块低洼地的四周浅沟挖成深塘,塘泥就能将中间的低洼地垫高,仿佛草垛,韩谦解释道,深塘难蓄蛊毒,这从城中没有多少疫病散播一事便可验证。
海州那边有人用此法造田,我倒不知道原来叫垛田法,听着真是形象,杨恩笑着跟韩道勋说道,你家公子还真是博学广识啊,要是能到地方锤炼几年,他日入朝,与你一样,必成国家栋梁啊!
杨恩的本意还是不愿意韩道勋韩谦卷入争嫡之事的。
韩谦心里其实特别期待杨恩能找天佑帝,推荐他父亲出仕地方,远离金陵是非之事。
而到地方上,他父亲即便要行新政,触动的也只是一方豪族,到时候天佑帝说不定心里也愿意拿某个州县做试验而给予强力的支持呢。
只是想到杨恩这些年跟天佑帝的别扭劲,自然暂时没有办法在杨恩这里打这个主意。
不过,沈漾韩道勋与杨恩三人还是被韩谦成功的将注意力转移到具体技术性细节的探讨中去。
只是他父亲跟沈漾杨恩讨论时间太久,韩谦又患得患失起来,心想这三个老愤青厮混在一起的时间太长,让安宁宫知道也会起疑心啊。
好在日头偏斜时,范锡程过来禀告新的三口烧石大灶已经建成。
第四十九章 慷慨
大规模产出石灰,是控制疫源的第一要务,沈漾杨恩韩道勋都关心,便与韩谦一起去看三口大灶建得如何。
昨夜所造的大灶,青白石锻烧已经快有一天一夜,膛底也积了大量铁灰色石灰,拿长铁钎子去捅,中层石头所烧的火候还不够,但新灶确实可行是无疑的,甚至可以造得更大。
毕竟四口大灶,平均下来一天能出二十担石灰就顶多了,但要处理人畜便溺控制疫源,每天少不得要用上百担的石灰才够。
其他不说,三四万人,分二十五屯,每座屯寨有一千四五百人,要处置这些人每日产生的便溺污物,得要多少担石灰才够?
韩谦,你在这边试建大灶,每出一担石灰,军府那边都以市价收之。沈漾说道。
石灰用越多越好,但军府财力有限,此事用多,则他事用少,韩道勋心思在饥民身上,问范锡程,这边四口大灶,建成后每天能出二十担石灰,你估算要用多少力工?
韩谦急得直想跺脚,安置染疫饥民,前期都是信昌侯府拿钱物投入,难得有机会在这件事能狠狠宰李普李冲父子一刀,怎么能心慈手软啊?
见家主问话,范锡程不顾韩谦使劲的递眼色,贼老实的回道:照少主所授之法,烧石匠一人计三个力工,总计也只需要三十个力工就够——一个力工每天给三升粮。
三十个力工就够啊,那就算计一百升粮,产二十担石灰,每担石灰作价五升粮就够了。韩道勋说道。
听他爹这话,韩谦便心痛得泣血。
每担石灰市价二十升米,他爹韩道勋慷慨劲一来,张口就将山庄所出的石灰直接削减到市价的四分之一供给屯营军府。
而且他还不能宣扬,还得保密,不能让安宁宫那边知道这边在拼命倒贴龙雀军的屯营军府,这他妈得多委屈啊!
你们这是破坏市场搞恶性竞争啊!
不过,韩谦也明白,父亲为安置这些饥民,不惜背负恶名,绝对不会坐看他从饥民身上渔利的,有苦也只能自己咽进肚子里去。
如此甚好,石灰越用多越好,每年少不得要用七八万担,要是市价,专为一事就要用近两万石粮,确实会很吃力。沈漾说道。
朝廷正式拔给龙雀军的军资,每年只相当于抵三四万石粮,压根不够消耗,所缺都需要龙雀军自筹。
理论上是要依赖屯营这边补充,但现在屯营这边才是最大的无底洞。
要是在采购石灰之事就要用掉两万石粮,一是反对声音会很大,第二是沈漾作为长史,龙雀军的大总管,实在也很难额外挤出这么多的钱粮来。
这一部分能压缩到每年五千石粮,就好办多了。
沈漾与韩道勋商议好这事,也没有想着要问一下韩谦的意见。
韩谦心灰意冷的跟范锡程说道:办法是杨大人指示过的,不会有问题,你多雇些人手采石烧石,总归要千方百计每天给沈漾送两百担石灰过去。
韩谦原本还想着烧石灶是不是有进一步改进的空间,但现在想到真要有进一步改进,他父亲多半又会慷他人之慨,那还不如保持现状,能少吸引一点注意力。
韩道勋并无意卷入争嫡之事,他的心思主要在染疫饥民身上。
看到沈漾在这里主事,又将右校署材官杨恩请过来,他傍晚就回城去,也不在山庄这边久留,以免安宁宫及太子那边看出破绽来,横生枝节。
也许是看到韩谦他人就在山庄这边,而韩家三四十家兵子弟又整日听从沈漾的调遣跟染疫饥民混在一起,判断韩谦对《疫水疏对控制疫源传染有着绝对的自信,信昌侯府所出的物资以及推荐的仓曹兵曹工曹参军等职很快陆续到位。
而每有大量的物资运送过来,李冲以及信昌侯长子李知诰柴建等人,也会轮流登场,代表三皇子杨元溥向染疫饥民宣示恩惠
韩谦留在山庄养病,除了继续扩建石灰窑外,还有就是家兵子弟在协助沈漾救济染疫饥民时遇到问题,他虽然不会整天泡在军府公所,但也都会想办法指导解决。
这也算是手把手的教导郭奴儿林宗靖等家兵子弟,怎么去处理实际所遇到的种种问题。
当然,这也太零碎,太不成体系了,很难短时间内就让这些家兵子弟具备他所需要的侦察及反侦察能力。
韩谦便趁着养病的空闲,一边教导赵庭儿赵无忌及这些家兵子弟,一边编写一些东西。
他缺乏实际的经验,所能翻阅到的书籍,言语又极其简略,没有图例,缺乏细节,他便将范锡程等家兵喊到跟前来,仔细询问。
范锡程他们没有特别深的学识,让他们去教导家兵子弟,也仅局限于拳脚骑射以及最基本的阵列排布,但他们作为军中悍卒,韩谦真要深度去挖掘,便会发现他们还是拥有很多细节方面的技能。
只是连老辣如范锡程,都没有想过简单包扎土药藏匿兵刃绑绳结察言观色甚至对敌我兵服兵械的区别判断,这些事统统都算是技能。
韩谦自己也是一边摸索总结,一边教导家兵子弟,而屯营军府这边也算是循序渐进的走上正轨。
郭荣陈德等人不知道《疫水疏的存在,对疫病自然还是畏惧如虎,怎么都不肯到桃坞集来,这也使得桃坞集发生的事,短时间内不会传出去,至少不会传到安宁宫及太子的耳朵里去。
水蛊疫目前只能控制,还是无法有效治疗,但大部分水盅疫患者,虽然之前表现出比较严重的染疫症状,但主要还是营养不良,得到救济之后,再辅以药物调养,症状就得到缓解,恢复一定的劳作能力。
沈漾主要驱使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在修建屯塞屋舍之余,还征调上万人沿着赤山湖北岸修筑大堤,同时又开挖新的沟塘,以便能赶在开春之时,能开垦一批旱田出来种上作物。
而症状严重,已经出现腹水差不多已经算是疫病晚期的染疫饥民,差不多占到两成左右,这些人吃饱食,身体也是相当的虚弱,主要用于处置便溺污物等事。
信昌侯府那边即便在这大半月里输入大量的钱粮物资,但犹是不足。
兼之长期忍受饥荒营养严重不良以及长期疫病折磨,寒流南侵之时,最初集中安置过来的染疫饥民死亡率也是高得恐怖,几乎每天都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病死。
病死者一律火化,这没有什么好疑问的。
好在这个状况持续到大半个月,就慢慢改观过来,即便每天还有十三五人病逝,死亡率也算是极高,但主要也是体质极度虚弱的人无法熬过寒冬,也没有最初大半个月时那么恐怖。
这时候屯营军府也算是渐渐有了一些模样。
有相当一部分染疫饥民的家人,他们身体除了因为长期饥饿而面黄肌瘦外,身体大体是健康的,他们也被收编到屯营军府之中,人数差不多占到饥民总数的四成。
在沈漾亲自主持下对疫源进行严格的控制,近一个月,这些人里出显明显疫病症状的,仅有十七人。而这十七人极可能都是进入屯营之前染上疫病,只是到屯营之后症状才显现出来。
这充分说明遵循《疫水疏,对疫源进行严格控制,是确切有效的。
腊月二十四日,年关将至,李冲与长兄李知诰及姐夫柴建等人再次率部驰入屯营,运来一批肉食,这是要给此时已经正式算是龙雀军屯营兵户的饥民,过一个有肉食的丰盛年节。
虽说要从事繁重的劳作,编训之事也迫不及待的展开,但三四万饥民从随时都会倒毙道侧的境遇中彻底摆脱出来,内心深处也对解救他们的恩主三皇子及信昌侯府充满感激之情。
李冲李知诰柴建等人代表三皇子杨元溥慰问过兵户后,与沈漾郭亮张潜等人说过一会儿事情,又驱马进入秋湖山别院。
韩谦拥裘而卧,继续装病,在卧房见了李冲李知诰柴建三人。
韩谦的信息源太有限,也是最近才知道李知诰其实是信昌侯李普的部将之子,据冯翊说,李知诰年幼时其父在战场为保护李普而死,李普之后将李知诰过继到膝下收养。
而除了李冲之外,李普嫡长子战死沙场,此外还有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幼子,留在李氏祖籍所在的洪州寄养。
李知诰此时年逾三十,而柴建的年纪要更大一些,在大楚开国之前,他们就随李遇李普等人征战沙场,身上透露出血杀之气。
天佑帝将李遇调入朝中担任枢密副使之后,李普及大将张蟓等人都交出兵权,随李遇归朝任事。
李知诰柴建等李家的子婿也随后离开楚州军,调入州县任武职,主要也是负责地方上的治安缉盗,再也指挥不了真正的精锐兵马上战场冲锋陷阵。
也是这次天佑帝意欲用信昌侯府的人手,将龙雀军的框架支撑起来,李知诰柴建等人才得以重新到军中担任都虞侯等中高级将职。
说实话,李知诰柴建最初心里是极度抵制的,即便看过《疫水疏也不当一回事,不以为数代医官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难题,秘书少监韩道勋就真有解决之策。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