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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这时候范锡程黑着脸,跟着晴云走进来,见范大黑竟然还坐在韩谦的对面,瞪眼就训道:不知好歹的憨货,半点规矩都不懂——快去北院收拾马厩去!

    范大黑却是畏惧养父范锡程,挨了一顿训,没等韩谦说话,就灰溜溜抬腿跑回北院去了;晴云也是吐吐舌头,收拾碗碟出去了。

    韩谦也没有吭声说什么,而是返回书斋,下午再到练武场,没有看到范大黑,却见是山庄里的另一个家兵赵阔,牵着紫鬃马走过来,说道:大黑叫范爷遣出去办事去了,着我来伺候少主骑马!

    韩谦气得额头青筋都微微跳动起来。

    他中午用餐时,明明跟范大黑说得清楚,下午还要他伺候骑马,范锡程这老匹夫竟然故意将他遣出去办事!

    范锡程这老匹夫,是要彰显他才是这山庄里的话事人?

    韩谦阴沉着脸,翻身跨上紫鬃马,小跑着围山庄兜起圈来;赵阔瞥了韩谦,见少主竟然没有大发雷霆,也是微微一怔。

    韩谦被送到山庄禁足有一个多月了,好吃好喝伺候着,没有酒色来掏空身体,气色多少恢复了一些。

    他上午时骑马感到体力不足,还是中毒以及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留下来的后遗症,这时候再跨上马背,感觉就又轻松了许多。

    这时候韩谦不再满足围着山庄兜圈,而是策马下了小溪,跑到溪对岸,绕田庄促马小跑起来。

    山庄外围的泥埂小路太过狭窄,紫鬃马颇为神骏,却也跑不起来。

    溪西岸的庄田有三百多亩,一圈跑下来有四五里地。

    榆柳之间的土路相对宽敞,又没有土墙屋舍的遮挡,紫鬃马可以稍稍撒开蹄子欢跑起来——要不是怕范锡程跳出来管束他,韩谦更想纵马到下面的湖滩地上兜一圈。

    围着庄田小跑三四圈下来,韩谦就大汗淋漓,停到溪边歇息,或许是心态骤然间逆转过来,也不觉得辛苦,反而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

    范锡程多半得到谁的通禀,这时候赶到山溪边,看到韩谦并没有什么犯浑的地方,也就站在对岸没有说什么,夕阳落在他黑瘦的脸上,看着就像蒙上一层榆树皮,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少主,您可悠着,你要是摔到哪里,老赵可没有办法跟家主交待啊!赵阔大汗淋漓的跑过来,韩谦骑紫鬃马拉出速度来,他可就没有办法跟上去。

    韩谦没理会平时就不怎么起眼的家兵赵阔,压抑内心的不满,心平气和的对溪东岸的范锡程说道:

    范大黑脚力好,以后还是他来伺候我骑马;早晚也都在东院跟我一起用餐。范爷,你吩咐后厨,照范大黑的食量准备东院的饭菜,不要让人觉得我会亏待了贴己人

    范锡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叮嘱那个大汗淋漓的老瘦家兵,说道,赵阔,不要让紫鬃马再撒开蹄子乱跑,摔着少主,你我只有拿性命去谢家主的恩情。

    老杂狗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韩谦心里恨恨的骂道,又翻身跨到马背上,但这次赵阔死死拽住缰绳,叫韩谦喝骂着抽了两鞭子也不松手。

    赵阔四十来岁,看上去身形瘦小,发黄的脸上满是风霜之色,像是风化千年的岩石皮子。

    他那拽住缰绳的手臂,瘦得跟枯树杈似的,却能像铸铁焊住一般,将力气极大的紫鬃马死死挽住,令紫鬃马纹丝难动。

    以往遇到下面没有一个奴婢听他的话,韩谦就忍不住会火冒三丈气急攻心,但这一刻却是微微一惊,没想到平时极不起眼的赵阔,手臂竟有这么大的气力!

    看赵阔被他抽了两鞭子,畏畏缩缩的不敢反抗,只是抓住疆绳不松,韩谦想到赵阔平时就是这般怂样,也没有少受其他家兵的欺负,嫌疑应该不大。

    要不然的话,姚惜水及她身后的人,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就太深了。

    赵阔不松手,韩谦提不起速度撒蹄小跑,也就失去锻炼的意义,便叫他牵着马往地势颇险陡的后山里走去——后山也属于山庄——也随便看看左右的景致山势。

    宝华山位于金陵与润州之间,又由于金陵旧名升州,宝华山又名升润山,在扬子江南岸呈链状铺开两百余里。

    相比宝华山,会聚宝华山南麓溪河,与山庄相距才三四里的赤山湖纵然有十三四里宽,但也显得毫不起眼。

    太阳落山,暮色仿佛一丝淡紫色的轻纱笼罩过来,远处的山林显得凶机四伏。

    韩谦这时候也不敢在外面乱逛,便骑着马,由赵阔牵着往山下走去。

    距离下面的庄子还有一段距离,一老一少两个猎户窸窸窣窣的从山林里钻出来。

    这两人穿着粗麻衣裳,腰间扎着草绳,插着一把镰刀,穿着露出脚趾的麻鞋,两人还各背一张猎弓跟一只竹篓,用竹节做的箭袋颇为简陋,看着眼熟,应该是附近的佃户。

    两个低贱佃户,竟然敢跑进他家后山偷猎野物,换作以往,韩谦早就挥马鞭子抽过去;这一刻,韩谦却沉吟的坐在马背上,看着这两人身后背的竹篓里装满锦鸡等猎物,还有血从竹篓底渗漏下来。

    赵阔回头瞥了韩谦一眼,见韩谦脸色阴阴的,不知道少主心里在想什么,便尽他身为家兵的本分,转过头沉声喝问那两个老少猎户:赵老倌,你父子二人今天进山的收获不少啊!

    这两人大概没有想到在这里会撞到韩谦赵阔,吓了一大跳。

    愣怔片晌,年长者先反应过来,拉着少年就跪在地上,将背后的竹篓卸下来,声音有些发抖的说道:我们刚要将这些猎物送到山庄里去,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少主跟赵爷!

    少年眼里有桀骜之色,挣扎着要站起来,被年长者死死摁住,趴在泥地上。

    你父子二人的胆子不小啊,范爷说了多少次,严禁你们上山偷猎,你们都当耳旁风,难道你们现在都不知道这座山头是韩家的?要不是赶巧叫我跟少主撞见,你们真会将猎物送到山庄去?

    赵阔回头见韩谦还是不动声色,想必少主不打算轻易放守这父子二人,便握住腰间的佩刀,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父子二人,

    这次非将你们揪到县里治罪不可!

    偷猎同盗,送到县衙治罪,少不了挨几棍子;而且不找人送钱打点求情,几棍子挨下来,不残也要掉几层皮。

    听赵阔如此说,年长者脸色顿时苍白起来,趴在地上磕头求饶,一不注意将身后两只竹篓子打翻,里面被射杀的猎物都滚落下来,除了几只锦鸡外,竟然还有只被一箭射穿腹部的苍鹰。

    山里的猎户有本事拿猎弓射杀几只锦鸡很是寻常,但能射苍穹翱翔的苍鹰,箭术就已经可以说是相当惊人了。

    韩谦这几年荒废下来,但这些简单的道理还是懂的,没想到山野之间,竟然有箭术如此厉害之人。

    韩谦今天一直告诫自己,诸事要沉住气,但也不会为这两个不相干的猎户说什么话,看着赵阔处置就行了,这一刻心头却闪过一念。

    此时韩谦再看那少年,即便被他父亲强拽着跪在地上,紧绷起来的背脊,犹给人一种像野兽要扑窜上来噬人的感觉,更不要说那藏着眼瞳里的桀骜神色,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韩谦情不自禁的想,要是梦境中人翟辛平在此,会怎么利用眼前这箭术高超野性未驯的少年?




第七章 赠弓
    他们都是田庄的佃户吧?韩谦开口问道。

    啊?赵阔微微一怔,回道,赵老倌是田庄的佃户,就是他家的小王八崽子,逮住几次都屡教不改,范爷说过,再看到他们进山偷猎,就送到县衙收拾他们。

    韩谦打量了那个神情倔强的少年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梗着脑袋没有理睬韩谦。

    禀少主,我家小八崽子贱名叫赵无忌!年长的猎户不停的磕头求饶,我们绝不会再犯了,求少主给我们一条活路!

    赵阔,我问你一句话,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庄子里的事情,都是范爷说得算,我说话一点都算不了数喽?韩谦转回身,盯着赵阔的眼睛问道。

    赵阔微微一怔,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说道,

    少主,你说什么话,范爷他也是怕惊扰到少主您有读书,有负家主所托;再个,庄子里的事情都是跟这些奸滑贱民打交道,范爷也是怕少主你缺少经验,受这些贱民的蒙骗

    好了,不用多说了,只要我说的话还能当回事就行,

    韩谦截住赵阔的话头,说道,

    既然赵老倌父子是田庄的佃户,那除了山禁之期,他们以后从后山所猎所取之物,照田租比例缴纳相应的部分给山庄就可以了。送什么县衙,山庄里的事情,非要搞得所有人都知道我韩家御下无能才好?

    没想到平时脾气乖戾的少主,这时候不仅不追究赵老倌父子进山偷猎之事,还要对田庄的佃户放开山禁,赵阔眯起眼睛,打量少主韩谦一眼,没有吭声。

    你能射下苍鹰,说明箭术不错,但没有一张好弓,也太可惜了,这张黑云弓放我手里没用,今日送给你。韩谦不管赵阔心里会怎么想,将黑云弓从弓囊里取出来,递给少年。

    少年是擅射之人,自然能看到黑云弓的不凡之处,但少年即便再不谙世事,也觉得韩谦突然赠送良弓太突兀了,怔怔的看着韩谦手里的黑云弓,犹豫着没有伸手去接。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赵老倌惶然说道。

    秋湖山别院是属于韩家的,除了我父亲,我在这里说话算数,但保不定山庄里有些不听话的奴才会上门找你们的麻烦,这把弓就是信物!韩谦说道,不由分说的将黑云弓塞到少年的手中。

    多谢少主。赵老倌见推见不过,这才带着少年朝韩谦连连磕头道谢。

    韩谦哈哈一笑,说道:我这次也要不客气,挑几件猎物拿回山庄啦?

    少主,您挑。赵老倌跪在地上说道。

    站起来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跪着,说话累不累?

    韩谦走过去,将赵老倌从泥地里搀起来,又从地上捡了两只被射断翅膀还在扑腾的锦鸡,说道,

    好了,这两只野鸡便当是我收了山租子,其他你们都拿回去吧。你们以后在山里猎到什么好东西,记得缴一半到山庄——你们回去跟其他佃户也如此说,这是我韩谦定下的规矩。

    看到猎户父子背着猎物离开,韩谦将两只锦鸡扔给赵阔,说道:我刚才抽你两鞭子,这两只野鸡你拿回去,算是你下午陪我骑马的赏钱。

    看赵阔闷声将两只锦鸡接过去,牵着马在前面走,韩谦心里暗想,换作梦境中人翟辛平身处此境,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回到东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韩谦洗过手脸,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走到西跨院的饭厅,饭菜还是照中午的样式准备,都是山庄里自备的食材,谈不上花样多变,但绝对新鲜,只是饭菜的量都减少许多。

    很显然范锡程压根就没有将他的话当一回事,没有要让范大黑过来陪着他用餐的意思。

    姚惜水在酒里下毒,想制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说起来姚惜水与她幕后的人,并不希望他的死惊动太大,要不然那天夜里,直接给他一刀,绝对死得比谁都要痛快。

    韩谦不知道毒酒最终怎么没能毒死他,他此时或者不用担心姚惜水或者其他刺客直接杀进来,但还是要防备他们再次下毒。

    现在范大黑不过来,谁来帮他试这饭菜里有没有毒?

    他这时候也没有借口,叫晴云坐下来,先将每道饭菜都尝上一遍!

    他心头大骂范锡程老杂狗,黑着脸,眼睛盯住晴云以及帮忙端菜过来的厨娘,强抑住心头的恼怒,才没有直接将桌子掀翻掉。

    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

    掀翻饭菜不吃,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韩谦暗想,换作梦境中人翟辛平身处此境,他会怎么做?

    晴云与厨娘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中,生怕少主端起桌上的碗碟朝她们身上砸过来,过了半晌,却见少主长吐一口气,说道:

    既然我没有办法将人请过来,那我就自己过去。

    韩谦径直往北院走去。

    北院错错落落建了四五十间屋子,都相当简陋,土墙茅草顶,风雨稍大些,屋子里就漏个不停。

    北院是家兵携家小居住,同时也是后厨马厩仓储用地,条件有限,自然远不能跟韩谦跟韩道勋居住的东院相比。

    这时候正是用餐的时间,韩谦听着喧闹的声音穿过狭小的夹道,走进一处狭小的院子。

    一株老石榴树正枝繁叶茂,看炊烟从北面的屋顶袅袅升起,这里应该就是后厨所在。

    西厢是三间房连在一起,摆放有七八张方桌,围坐着五六十人正等开席,应该就是家兵跟仆拥用餐的饭厅了。

    北院的饭厅,七八张方桌都摆在一间房里,也是分三六九等。

    范锡程独坐一席,临窗,能看到屋外的溪河,桌上摆放的饭菜也是一碗鱼一碗鸡一碟腊肉一碟青菜。

    接下来是十六名家兵分坐两桌,每桌却是八人分食一大碗鱼一大碗炖鸡,没有腊肉,青菜却装了一大桶管够,漂着不多的几星油茶。

    剩下的都是充当奴婢的家兵家小,围坐四张大桌子,桌上只有青菜以及黑乎乎的腌菜,也没有白米饭,而是黄乎乎的小米饭或者玉米饭。

    韩谦他到山庄住了有一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走进下人用餐的地方,没想到家兵的吃食如此简陋,而充当奴婢的家兵子弟及家小面前,菜饭比狗食都不如。

    众人没有想到韩谦突然闯进来,热闹喧哗的气氛,顿时就像是一滩水迹被海绵吸尽,一下子变得静寂无声。

    墙角里趴着一条大黑狗,惊觉到异常,抬起头看到陌生人闯进来,呲牙大吠了两声,夹起巴巴,弓着背就要扑上来,被坐在旁边的一名家兵抬脚猛踢了一下,趴回墙角呜咽着不敢再张牙舞爪。

    韩谦这时候看到他单独赏给赵阔的那两只锦鸡,正悬挂在房梁上,很显然赵阔早就将刚才遇见猎户进山偷猎的事情都说给范锡程知道了,并没有敢独占这两只锦鸡。

    少主,山里的佃户多奸滑狡诈,要是开了放他们进山的口,后山不知道会被他们糟践成什么样子,

    见韩谦眼睛盯着房梁上挂着两只锦鸡,范锡程慢悠悠的站起来说道,

    既然少主都开了口,山庄也就不将赵老倌父子揪到县衙去治罪了,老奴吃过饭,再让人将其它猎物讨回来。山禁绝不能轻开,这个要请示家主——另外,黑云弓乃是家主送给少主寄望少主能勤练骑射的,怎可以随便送给佃户之子?

    韩谦看了范锡程一眼,寸步不让的质问道:赵无忌年纪不大,却能射下苍鹰,箭术料来不错。这样的人,我还想着过两天收到身边伺候,你派人去强抢猎物收回黑云弓,算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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