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范锡程微微一怔,没想到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少主韩谦,竟然存有这样的心思。
当然范锡程也不认可韩谦的话,这会儿却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争辩。
韩谦见范锡程不吭声,显然是不赞同他,转头看到其他家兵,要么咧嘴一脸的不屑,要么低头或转头看向别处——范大黑也低头缩在角落里不看这边;唯有范武成听了他的话,眼睛满是迟疑。
你这把佩刀不错,拿给我看看。韩谦跟眼前坐着一名家兵说道。
这名家兵一愣,看了范锡程一眼,接着才将佩刀解下来,将刀递给韩谦后身子就缩到后面,好似怕脾气乖戾的韩谦,会突然拔出刀朝他捅过来。
诸多家兵或低头盯着桌上的碗筷,或双手抱在胸前斜看过来,眼里流露出戏谑之色,在他们看来,韩谦手里就算有刀,也对范锡程做不了什么;范武成的眼睛里倒是流露凌厉的精光,或是希望他鲁莽出手吧。
韩谦拔出刀。
这是步战马战皆可用的斩马|刀,刀身狭直,简捷而狭直的刀口,予人凌厉之感,用精铁锻打而成,刀身留下细密的锻打纹路,很是好看。
韩谦见范锡程暗暗戒备,握刀就朝那条蜷在墙角的大黑狗捅过去。
大黑狗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吠叫两声会惹来杀身之祸,看到刀捅过来,猛然窜跳起来,却还是慢了半拍,被刀直接从腹部捅穿过去,身子弓过来,挣扎着要去咬韩谦的手腕,被韩谦连着刀扔了出去,掉在墙角的泥地里挣扎呜咽,血汩汩流出来,很快就洇了一滩。
家里养的老狗,竟然敢对主人呲牙狂吠,真是死有余辜!韩谦拿手巾擦去溅到手腕上的血迹,跟赵阔说道,你去将这条老狗剥皮剁块,炖一窝狗肉给大家解馋
大家都傻在那里,少主韩谦脾气暴躁的拿刀去砍范老爷子,他们一点都不会意外,还等着少主被范老爷子出手教训,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会这么做。
范锡程则是气得浑身发抖;以往他被韩谦指着鼻子骂老匹夫老杂狗,都没有气得这么厉害。
赵阔身子站起来,眼珠子在韩谦范锡程两人身上打转,似乎拿不定主意。
韩谦径直走到范大黑身边,在家兵用餐的饭桌前坐下来,拿起饭筷就将米饭扒落到嘴里,夹菜大口吃起来,待半碗米饭连同一堆鸡鱼青菜装进肚子里,看到别人都还或站或坐没有动弹,才挥着手里的筷子,招呼道:
我一个人在东院用餐太没有意思,我以后就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吃大锅灶,不用为我单独准备饭菜了——你们都站在那里不动筷子,是不是要等赵阔将那条老杂狗炖熟了吃狗肉?
范锡程两手挽起袖管,露出的胳膊上青筋都在微微跳动着;他不吭声,其他人也都讪着脸不应和韩谦。
韩谦继续将饭菜往嘴里扒拉,一边大口嚼着饭菜,一边慢条丝理的跟范锡程说道:
范爷您刚才说的也在理,要是不加约束,就让佃户们随意进后山野猎砍柴,定然会被糟踏得不成样子,但是我的话也都已经说出去了,范爷这时候真要派人从赵老倌那里将猎物抢回来,那在这些佃户眼里,怕是要搞不清楚这田庄到底是韩家的,还是范家的了。这样的话,怕也不是很好吧?又或者说,范爷你真有别的想法不成?
少主多虑,老奴怎敢有别的想法?范锡程咬着牙说道。
那就好。我也知道范爷对我父亲对我韩家是忠心耿耿,管着我,是不想让我闯祸,我不会连这个好歹都不知道。韩谦将碗里的饭菜扒拉完,也不看其他人,放下碗筷就回东院去了。
看着韩谦扬长而去,范锡程气得浑身发抖,好半晌才坐回窗前的饭桌。
范武成霍然站起来,解下腰间的佩刀,哐铛一声扔到桌上,不忿的说道:即便是家主,待爹爹也是礼遇有加,从来都没有恶言相向的时候——少主这也欺人太甚了,难不成我们在少主眼里,真就跟这条狗一样,看着不耐烦,就一刀捅死?
吃饭!
范锡程瞪了范武成一眼,喝止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但他拿起筷子,看着自己独占一席的四样菜,想到韩谦刚才所说以后早晚都要跟家兵同席的话,他也没有办法咽下这些饭菜,真是灌了一肚子的气,啪的一声将筷子摔桌子上,说道,
不吃了,你们将这些都拿去分了!
爹爹,那大黑狗怎么办,是不是现在就剁块炖了吃掉?范大黑傻乎乎的问道。
吃吃吃,你就要知道吃,是不是将我这把老骨头剁下来炖,你才吃得开心?范锡程脑门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劈头就训了范大黑一通,到后山沟找块地方埋了!
第八章 杀人
晴云,大前夜你在东院听到什么动静,才去喊的范爷?
回到书斋,韩谦拿起一本唐代文人苏鹗所著《杜阳杂编没有急着翻开,看到晴云站在屋外,显然是受禁令所限,入夜后不敢随意踏入书斋,他便隔着门庭问道。
大前夜奴婢也不知怎的,天刚黑就犯困,早早就睡下了,山头炸了几声雷,才惊醒过来,担心这边窗户敞开着会进雨水,跑过来却听到公子在书斋里说着话,我怕公子被范爷关书斋太久,给憋坏了说胡话,才跑去北院喊范爷过来,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没想到公子得了风寒,想必是睡梦中说什么胡话吧?晴云隔着门扉说道。
韩谦点点头,示意晴云可以去休息了,他在书斋里找出几枚铜钱,楔到门窗的缝隙里死死顶住。
书斋及卧房的窗户都正对着东面的山嵴,书斋里烛火通明,韩谦则走到没有点烛的卧房里,站在窗前,盯着对面的山嵴,看夜里会不会有人从那里探出头打量这边。
山间空气清透,圆月如银盘悬挂在山嵴之上那深铅色的苍穹深处,清亮的月光洒落下来,山嵴上树影摇拽,偶尔传来一阵夜枭的鸣叫,就再无别的动静。
范武成,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暗中跟姚惜水勾结,今天叫他在北院这么一闹,或许这两天就能见分晓了。
当然,韩谦此刻更想知道他到底卷入怎样的阴谋之中,又或者说,姚惜水及晚红楼幕后藏着怎样的秘密。
当世战乱频发,中原地区十室九空,流贼侵掠地方,缺少粮草,甚至不惜用盐腌制死尸充当军粮,惨绝人寰,但金陵城里却歌舞升平了好几十年,没有经历战乱的洗掠,依旧一派奢糜气息。
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妓寨娼馆,有成百上千家,韩谦在宣州就听说晚红楼的盛名,以致被他父亲接到金陵后才三四个月,就成为晚红楼的常客。
只是,之前的韩谦满心念着晚红楼里那些千娇百媚的漂亮女子,但此时细想起来,晚红楼与寻常妓寨相比,却透漏着诸多神秘之处。
甚至就连对宫禁秘事都传得绘声绘色的冯翊等人,也摸不透晚红楼的底细,不知道背后掌控晚红楼的主子到底是哪方神秘人士。
这本身就足以说明晚红楼绝不简单。
韩谦没有睡意,也无心去读外面书斋里的藏书,便站在窗前,一边照着记忆,摆开拳架子,尝试着重新去练六十四势石公拳,又一边思索大前夜梦境留存下来的记忆碎片。
六十四势石公拳还是韩谦他父亲韩道勋在楚州任参军时,一位云游楚州,与父亲交好的老道传授。
这路拳架,韩谦从六岁练到十二岁,虽然之后荒废了六年,但此时犹记一招一势,只是这时候摆开拳架子生涩无比,一趟拳勉强打下来,已经是大汗淋漓。
韩谦拿汗巾将身上的汗渍擦掉,继续站到窗前,透过窗户缝隙看对面的山嵴时,才打一趟拳就感到有些饿意,暗感虽然荒废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将六十四势石公拳的精髓忘掉,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韩谦将卧房里的一床薄被扎裹成人形,摆到外面的椅上,站在东面的山林里看过来,就像他坐在书案前通宵埋头苦读,然后又将洗脸的铜盆放在卧房的窗前,就和衣躺下来休息。
听到晴云在外面敲门叫唤,韩谦睁眼醒过来,此时已经天光大亮,一夜平静没有异状。
韩谦起床,将书斋及卧房里的布置恢复原样,打开门看到女婢晴云在外面一脸的诧异,大概是没想到他也夜里睡觉会将房门关得这么紧。
洗漱后看到西跨院照旧准备好早餐,韩谦没有理会,走去北院。
家兵及仆佣们都已经吃过早饭,后厨没有几个人,他看到蒸屉里还剩有几个黑乎乎能勉强称得上馒头的东西,拿出来就着一碟咸菜,坐到北院饭厅的窗前,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塞进嘴里。
又干又硬,还涩嗓子,但韩谦此时饥肠辘辘,也没有觉得太难下咽。
杀人,杀人了
片晌后,就见晴云容颜失色的叫嚷着跑进后厨。
韩谦神色一振,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一惊一乍的?
我也不知道,刚才赵阔一身血的跑回来,说范武成在西边的庄子让人杀了,还有两名家兵被射,这会儿范爷正带着人跑过去晴云说道。
听晴云说过,韩谦才知道范武成一早就去溪西岸,要将赵老倌赵无忌及家人从山庄赶出去,但进屋后却被赵无忌射杀;赵阔与另两名家兵是在练武场听到范武成的喊叫,跨溪赶过去,还没有靠近,那两名家兵就被射伤,赵阔却是无碍,跑回来报信。
范武成果然有问题,韩谦神色振奋起来,扔下碗筷,跨过小溪,追到西岸佃户杂居的庄子里。
远远就看到范锡程带着人围在一间茅草房前,范大黑正带着两人将少年赵无忌抓手摁脚,将他茅草房里拖出来,死命的才将他摁在地上无法挣扎。
其他人七手八脚的跑上去帮忙拿麻绳将赵无忌捆扎起来后往死里踢打。
难以想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这么大的气力。
有两名家兵都是在大腿上各中了一箭,正跌坐在场地上破口大骂:杀了这狗|娘养的,痛死爷了!
韩谦看这两名家兵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一笑,要不是赵无忌年纪还小,心不够狠,这两名家兵怕就不是大腿被射伤这么简单了。
韩谦看两名家兵的箭伤,都在大腿同一位置,就知道赵无忌杀了范武成后,就没有想大开杀戒,而赵阔能在赵无忌的箭下安然无恙,却是叫他有些意外。
赵阔除了有些气力外,其他方面都表现得要慢半拍。
没有看到范武成的身影,就不知道有没有死透,就见猎户赵老倌从房里追出来,身上好几个大脚印子,显然在屋里没有少挨打。
看到赵无忌被踢打得厉害,眼见出气多进气少,扑到儿子的身上,朝范锡程磕头:范爷,你饶无忌一条狗命,小范爷将猎物从我们这边收走,还将我们赶出田庄,无忌年纪小,不懂事才拿箭射了小范爷啊!范爷您老剁了他射箭的手都成,但就饶无忌一条狗命啊!赵老倌我这辈子八辈子给范爷您作牛作马!
由得了你这老狗说话?范大黑抬起一脚,将赵老倌踢出一丈多远。
赵老倌当即就跟风吹折的枯草一般,折着腰窝在那里痛得直抽气。
赵老倌虽然身子底子不差,但赵无忌犯下人命案子,他想着死撑住挨几下子狠的,让范大黑这些山庄的家兵泄愤,不要说还手了,甚至都没有闪开要害,叫范大黑这一脚实实踹在心窝上,差点直接闭过气去。
要说溪东岸的家兵跟溪西岸的佃农有什么区别,家兵除了赵阔较为干瘦外,其他人都身高马大气势也是凌人,刀弓都没有出手,凛然间就有杀气弥漫。
这些人都是韩道勋从广陵军带回来的老卒,都是上阵厮杀见惯过血腥的,有如此的气势不足为怪,倒是赵阔显得唯唯诺诺,在家兵里常受他人奚落,可能还是跟他的性格有关。
而溪西岸的佃农则有两个惊人的特征。
一是瘦。
不管男女老少,都瘦,又瘦又弱,既瘦且弱,比此时的韩谦都要瘦骨嶙峋,脸色蜡黄,一个个都像疲入膏肓的样子。
山庄这么多佃户,韩谦之前就认真打量过赵老倌赵无忌父子,或许是这两父子时常偷猎补充伙食的缘故,身体还算健实。
这些佃户另一特征,就是他们看着赵老倌赵无忌父子被家兵往死打,畏畏缩缩的不敢靠前,更不要说劝阻家兵抓住赵老倌赵无忌父子往死里打了。
要不是那梦境似深入骨髓般融入韩谦的记忆之中,韩谦绝对不会如此细致入微,但此时将这些看在眼底,却有一种触目惊心之感。
住手!
韩谦没有心思去细想为何会这样的感受,黑着脸走进人群里,横在范大黑跟赵老倌,阻止他再犯浑殴打赵老倌,但看范大黑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想范武成应该是死翘翘了,从容不迫的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武成过来没收他们的猎物,赶他们离开田庄,这小兔崽子竟然用少主所赐的黑云弓射杀了武成!范大黑这时候是急红了眼,让韩谦挡着,没能去追打赵老倌,抬脚却是朝赵无忌单薄的后背猛踩,几乎要将赵无忌那单薄瘦弱的背脊踩断掉。
无忌,无忌!两道身影发疯似的从屋里扑出来。
中年妇女一身破布衣裳,被撕扯得衣不蔽体,披头散发,脸上好几道血红色的手指印,抱住范大黑的大腿,哀嚎着朝范锡程拼命的磕头求饶,知道赵无忌今日真要被活活打死,都没处说理去。
瘦弱的少女也是披头散乱,嚎着扑在赵无忌的身上,死死抱住自己的弟弟不肯松手,生怕范大黑他们再下狠手,当场就要了赵无忌的性命。
看到范大黑伸手要去扯那少女的头发,韩谦拽住他的胳膊,喝道:住手!范大黑,你给我住手!
范大黑到底顾及韩谦的身份,没敢将他甩开,赤红着眼退到一旁。
范大黑与范武成都是范锡程的养子,范武成被杀,范大黑被喝止住,其他家兵也都悻悻的退到一旁。
兔子急了还咬人,范武成入室强夺猎物,还要将人赶出田庄,是谁给他的胆子?是谁让他入室行盗匪之事的?韩谦将赵家父子等人挡在身后,转身盯着山庄的家兵,将早就想好的说辞,厉声质问出来。
七公子!武成也是对少主忠心耿耿!范锡程没想到韩谦这时候竟然将责任全部推到范武成的头上,彻头彻尾的去袒护一个对韩家无足轻重的佃户,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愤恨,压着嗓子叫道。
韩谦这时候看到范武成趴在屋里的一滩血迹之中,一支箭穿胸而出,黑黢黢的铁箭头穿透革甲露出来,韩谦暗感赵无忌应该是在屋里开弓射箭,在这么近的距离射穿革甲箭头穿胸而出,臂力及反应速度真是惊人啊,也无愧昨天将黑云弓相送,果然没有叫自己失望啊。
韩谦转回身来,目光灼灼的盯住范锡程,冷冷一笑。
韩谦也想不明白范武成怎么就跟姚惜水以及晚红楼有勾结,但定然是昨日夜里听他故意说起要招揽赵家父子,范武成才中计,迫切要将这家人赶出田庄的。
这背后的曲折,他也没有办法跟范锡程范大黑他们解释清楚,而他对日后将出卖他的家兵犹存怨恨,这一刻更要跟范锡程针锋相对下去,将赵无忌保下来。
我昨天就有言在先,佃户在后山所猎之物,上缴山庄一半即可,这话我当着赵阔说得清清楚楚,当着你范锡程以及诸多家兵,也都说得清清楚楚。我在这里再问范锡程你一句,这山庄是你范锡程家的,还是我韩家的,我的话当不得半点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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