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谋深算的眸子看着殷青筠,沉声问道“你可知朕命你今夜前来,是有何时与你相商。”
殷青筠如实地摇了摇头。
她并不知道皇帝让她深夜入宫是为了什么事。
来时她猜测过许多种情况,但独独没想到会是现下这种。
皇帝若是单独召见她,好歹她心里还有个底。
可是如今殿里站着的三四人,无疑都是皇帝的心腹大臣,若是商议政事,便不必召见她来,可既召见了她,他们之间商讨政事,她杵在这里又能有什么用处。
皇帝看她紧蹙的眉梢,略一沉吟,目光游移至她精致乖巧的桃花面上,心中已是做下了决定。
“这些日子朝中总是劝朕早日立储,朕也深知身子大不如前,肩上的重担总得卸下来找个人继续担着”
皇帝手抚上额角,实在头疼难忍,便闭上了双眼。
殷青筠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想安慰皇帝身子康健,往后的日子还长,却碍于场合不对只得闭嘴忍下。
殿中其他人也皆是垂头沉默,只有张余海上前了一步,拱手道“陛下今夜身子不适,不若微臣等人还是”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无事,而后才缓缓睁开眼皮,看向殷青筠一张担忧的小脸,忍着头疼继续道“大周如今国泰民安,朕很欣慰,能于诸位爱卿共同守护这太平盛世。”
“这也并非萧氏江山,而是百姓的天下。”
“朕已年迈,若如不立储,确实是会令群臣惶恐,百姓不安,而今夜诸位爱卿皆是我朝的肱股之臣,朕信任你们,有三件事要托付于你们。”
皇帝苍老的声音在烛光摇曳间旋转,漾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以张余海为首,几位大臣先后跪下。
殷青筠愣了下,看见连站在皇帝身侧伺候的闻内监也跪下了,才后知后觉提着裙摆再次跪在了猩猩红的地毯上。
“一是诸卿皆为朕最看重之人,万望严身律己,不可为奸。”
“二是将来幼储掌权,恐会被谄媚佞臣所左右,万望诸卿尽辅佐之能,行矫枉之事。”
“三是”
皇帝慈爱的目光落在殷青筠孱弱的肩头,突然喉口涌上一道气血,忙抬起手掌挡在唇边咳了咳,平静下来之后,便转头看向闻内监,低声道“去拿来。”
闻内监应声起身,绕到了旁边书架里面,从里头捧出来一个长方的红色盒子,放至在书案上,又跪回了原处。
皇帝打开盒子,从里头取出一卷镶着玉轴绣着祥云腾龙的圣旨来。
“三是,朕今日赐殷家嫡女殷青筠一道无字圣旨,朕亲手印玺,允她所有。”
“待朕百年之后,她若拿着这道圣旨登得朝堂,无论上方写何内容,如朕亲笔,诸卿不可不从”
皇帝厚重的声音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谁都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做如此安排。
殷青筠抬头震惊地望着皇帝,却见他恢复成了以往那般慈笑模样,满心满眼都是对她的疼惜。
闻内监也讷讷地看向皇帝,全然没想到他疼爱殷青筠到了这个份儿上。
无字圣旨,盖着传国玉玺,还有朝中肱股之臣为她将来做见证。
若是殷大姑娘心存善念还好,将来这圣旨不过做道保命符什么的。
若是她将来随了她那利欲熏心的父亲一般,拿着这圣旨做出祸国殃民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啊!
皇帝面容在烛光下显得越发柔和,命众人平身,又让闻内监把盖了玉玺印章的无字圣旨收好,交给殷青筠。
殷青筠腿肚子还在打抖,起身时险些一个没站稳摔一跤,看见闻内监捧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走过来,吓得脸色一白,再次弯曲双膝跪下“陛下,这圣旨臣女不能要”
这圣旨她不能要。
皇帝信任她是一回事,但这圣旨她绝对不能要。
闻内监有些为难,捧着圣旨转头看了眼皇帝。
皇帝看着殷青筠,殿中其他人也都在看着殷青筠。
这道圣旨意味着殷青筠可以做任何事,改朝换代或者是颠覆朝纲,只要她往那空白的圣旨上轻轻巧巧地写上寥寥几字,都将是大周朝的灭顶之灾。
皇帝见她瘦弱的身子跪在地毯上,目光再次柔和了几分,“软软你不必如此,这是朕赠予你的一个承诺,将来你可以利用它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殷青筠态度坚决“陛下,臣女不能要。”
“你同老三的婚旨,是朕下的,君无戏言。”皇帝与她四目相对,声音铿锵有力道“这是朕的私心,亦是朕能为你做的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将来老五做了皇帝,若是难容你们,你也好有个退路。”
殷青筠身子彻底僵住,眸中情绪翻涌到了极点,满脑子都在回响皇帝此时说的话。
将来老五做了皇帝
陛下果真是要将皇位传给萧桓!
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也依旧如此。
只是到底是觉着萧祉不适合做皇帝,还是陆家逼得太紧,他不得不随了陆皇后的愿。
立萧桓做储君做太子,这不是将萧祉往死路上逼吗?
死路
殷青筠望着皇帝的双眼突然觉着被什么刺痛了一下,心间也猛然一震,仿佛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原来皇帝也知道将来若是萧桓接手了皇位,必定会被陆皇后乃至陆家控制,所以才命心腹连夜进宫,嘱咐他们尽力辅助萧桓。
更是赐她一道无字圣旨,为的就是保她将来嫁给萧祉之后,能带着萧祉全身而退,不必受陆家戕害。
殷青筠紧咬住下唇,眸框发红,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接下了那道沉重的圣旨,“臣女叩谢陛下大恩大德。”
殿中人也再次朝皇帝跪下,行了郑重的朝礼。
。
185:兜大圈子
妙女多娇正文卷185兜大圈子一排排朱红宫墙隐匿于浓深夜色之中,殷青筠微昂着头,看着头顶撒下来的月色清辉,落在琉璃瓦和青石板路上映出层层淡色银光,这禁庭之中,果然最是风月无边。
糊涂的人想进来,清醒的人想出去,只有一些迷惘的人,不知进退。
殷青筠站在更深露重的夜里,回头看了眼陆陆续续从殿里走出来的重臣。
前头三人只朝殷青筠微微颔首,并未做停留便急匆匆地出宫了。
张余海拢着宽袖从门槛里踏出来,然后殿内的内监将槅扇门关上,周遭顿时光亮骤减,他望着面前小姑娘娇小挺直的背影,突然感慨了一句“满京城的人,谁都没有猜到陛下会将你疼进了骨子里。”
可不就是疼进了骨子里么。
若是寻常的金银赏赐,倒也无所谓,只是这无字圣旨也居然能轻而易举地给了,简直儿戏。
张余海跟在皇帝身边十几二十年,惯是揣度心思,愣是想不明白皇帝这步棋是什么意思。
殷青筠前些日子跟义勇侯家的姑娘吵架打架,全然是为了萧祉,皇帝就不怕殷青筠一个反手将皇位送给萧祉去
哪处都是不妥的,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殷青筠对着张余海福身行了一礼,斗笠垂下来的黑纱将她手里捧着的红色盒子遮盖了一些,但掩藏在一片黑色之中,那红又极为明显。
“伯爷放心,陛下愿意信任我,我自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她怎能让皇帝失望呢。
皇帝自知不能护她一辈子,才下了决心送她一道这样的保命圣旨,更是爱屋及乌,为萧祉往后也做了打算。
难怪他白天里问了她,对萧祉是什么感情。
尽管她没说出什么非萧祉不嫁的混账话,但是皇帝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并给予了她最大的后路。
张余海闻声沉默了一下,似是在思量她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毕竟现在她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疼爱,旁人谁能说她半句不是。
可他想了良久,看着殷青筠那张娇嫩如芍药的脸颊,到底不希望她做出什么危害大周的事情来,只得叹息一声道“时候不早了,殷大姑娘也快些出宫回府去吧,出来久了,容易惹人怀疑。”
今夜入宫的这些人,都是被皇帝秘密召见的。
若是被人晓得了,便一口咬定皇帝是为了与他们商讨立储一事就是了。
可殷青筠不太相同,她还有一个狼子野心的父亲,难免会猜测出什么来。
起先送她进宫的小内监站在廊角处,此时正好转头催促了她一句“殷大姑娘,闻大人吩咐了奴才要安全将您送回殷府去的。”
殷青筠对着张余海再次行了礼,转身跟随小内监踏入了夜色之中。
张余海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脑子里又开始揣测皇帝此番的用意来。
他总觉着皇帝这道圣旨是想借由殷青筠的手转交给三皇子。
可这也仅仅是他的想法,皇帝若想把皇位交给萧祉,何必兜这么一大圈子。
殷青筠被小内监送回了殷府后门处,青岚果然还在门边守着,一见了她便高高兴兴地迎上来“姑娘可回来了,奴婢还担心”
殷青筠取下了黑纱斗笠,将手里头长方的红漆盒子抱住,捧在怀里从后门回到了殷府,借着月光回头看着青岚那张满是担忧的小脸,笑了笑“你担心什么”
“奴婢,奴婢”
青岚一路勾着头,并不敢将自己等姑娘时脑子里的臆想说出来。
两人沿着原路回了清风苑,屋中角落其中一盏油灯已经黯淡于无,青岚将殷青筠安置在软榻上,便去添灯油了。
殷青筠起身将装着圣旨的盒子放到了梳妆台旁侧的大柜里,忽然觉着不安全,又拿了出来放到了床头里侧。
青岚正好回头看见了,笑着打趣儿了句“三皇子这是送给了姑娘什么宝贝,姑娘竟然睡觉也要看着。”
殷青筠唇角紧抿,想瞒着青岚但又不好瞒着青岚,“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青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从明儿开始,院里的其他下人,都不许进我屋里。”
青岚见她神情微略紧张,心情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早前屋里就没让旁人进来伺候了,寻常打扫活计都是青岚一人做的,只是她不知姑娘不过是出去了一趟,怎么这般草木皆兵的起来。
“奴婢晓得了。”
青岚拿了件干净衣裳递给了殷青筠,“姑娘快些将染了泥的衣裳换下来,这都快五更天了,姑娘能睡会儿就睡会儿吧,还要早起去夫人那里请安呢。”
殷青筠已是累极,听她这样说才想起看了眼窗外,外头夜幕黑沉,不见半点星子,仿佛压抑到了极点。
而屋中灯光摇晃,勉强还带着些微的暖意。
她低头看着自己仍在细微抖着的青葱指尖,从皇帝安排那三件事时,她就跟一脚踏空悬在了万丈断崖上似的,心里头再也没平静下来过。
殷青筠撩开裙摆瞧了瞧,果然瞧见裙子上沾了不少细泥草叶,便接下了青岚递来的衣裳,对她道“你也去歇息吧。”
青岚乖巧地应着,不过还是等殷青筠在屏风里头换好了干净衣裳,将原先那一身脏衣裳收好捧着才退了出去。
屋中的油灯又只留下了桌上那一盏,旁边的琉璃瓶里还插着一株漂亮艳丽的芍药,在桌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花影。
殷青筠抱着装着圣旨的盒子,在被子下翻了好几圈,彻夜难眠。
这个东西放在她这里,跟放在狼窝里有什么区别。
就凭着殷正业当初伙同陆皇后一起逼死皇帝的劲儿,若是现在让他得知了她手里有一道皇帝亲手印玺的无字圣旨,怕是掀翻了殷府也要让她交出来。
可若是藏,殷府虽大,她又能往哪里藏。
她倒不是没有想过让凝罗替她保管,但这是关乎她跟萧祉身家性命的东西,凝罗是她的亲姨母不假,但凝罗同皇帝之间也是有龃龉的。
186:陛下高兴
妙女多娇正文卷186陛下高兴天亮时,殷青筠梳洗打扮去准备去给凝罗请安,在回廊处遇上了殷青黎。
那殷青黎的脾气半点没改,远远地见了殷青筠也不躲,就径直走近了去,甚至越过了殷青筠,脚步飞快地率先到了凝罗的屋前。
殷青筠看得眉头紧蹙,抬手揉了揉生疼的额心。
“二姑娘近日越发没规矩了,往后定是有她苦头吃的,姑娘莫要跟她计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殷青筠缓了一会儿,才侧头看着青岚,觉着好气又好笑“我哪里是为了她,她有什么值得我气走吧,跟母亲请安去。”
她是一夜未睡,头疼得很,哪里是为了殷青黎。
青岚都知道恶人自有恶人磨的道理,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殷青黎不长记性,她也懒得跟她逞这些小家子气。
殷青筠进屋便看见了凝罗坐在桌旁,刚刚还趾高气扬的殷青黎此时亲自动手盛了一碗肉粥,双手举着孝敬凝罗,嘴里还甜甜地唤了声“母亲,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