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虽整整十五年不显于人前,但在朝中的分量还是颇高的,由她拿着这道圣旨,将来出事之时,总比在殷青筠手中发挥的用处更大。
殷青筠在林子里蹿了许久,手腕上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咬了,起了半个指甲盖大的红包,但也无心理会,只是加快脚步跟在沙弥身后,看到了不远处露出的半边木屋。
大公主果然住在这里。
殷青筠看见沙弥推开了外院的栅门走了进去,旋即尾随上去,待他敲了门走了屋,也摸进去了院子里。
院墙边沿种了各式品种的牡丹,艳艳而姝,迎风摇曳。
殷青筠再次坚信这木屋院里的主人就是大公主。
屋中窗户未阖,他凑近前去便看见了一个温温柔柔的侧脸,纱幔摇晃间,险些以为那是母亲陈氏。
只不过母亲常年病痛,瘦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并没有她这般钟灵秀美。
原来闻内监说的像,是这般像。
难怪皇帝听闻母亲重病时,总是会派最好的太医,赐最好的药。即便对着她慈爱地喊软软时,眼中仍是氤着三十多年的爱怜。
殷青筠看见沙弥将食盒放在了大公主萧长乐面前的矮桌上,沙弥说让大公主慢用,一个时辰之后他再来收碗筷,然后便要退出屋子。
大公主却把他叫住,不知说了什么。
那沙弥连连点头,乖乖地离开了。
殷青筠侧过身子躲到了廊上的木柱后,看着沙弥空着手出了院子,踏进了深林的小路,而屋中的大公主却转头扫向窗外,声音清亮带着凉意“既然来了,便进来坐坐吧,若是不愿,就快些离去。”
殷青筠当即背脊凉了凉,双眼愕然地跟大公主小眼对上了大眼,迟疑半晌才捏着绣着海棠花的袖子进了木屋。
屋中陈设十分简单朴素,最醒目的是大公主面前的神龛中供奉着一尊佛陀趺坐像,像前摆着一只泥金香炉,炉上供着三支迦南香。
大公主萧长乐跪在佛前,素衣披发,纤长的手指间转动着一串沉香佛珠,眼眸沉沉,似在看着佛像,却开口问起殷青筠来“你是何人?”
殷青筠上前福了福身行了礼,明媚的杏目夹杂着几分拘谨,小心翼翼地道“我是陈氏的女儿。”
陈氏跟陈皇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她跟萧长乐也算得上是旁系的表姐妹。
萧长乐手中的念珠旋即顿住,侧头来瞧着殷青筠的脸,确实和陈氏和自己都有几分相像。
萧长乐瞧了她良久,突然说了句“你乳名软软,还是我给你起的呢。”
殷青筠愣了愣,倒是没想到萧长乐会主动唠起这些陈年的家常来。
她自小便知道自己的乳名是软软,但母亲从没说过是谁起的。
萧长乐扶着蒲团站了起来,走到殷青筠的跟前,温温柔柔地望着她,比划了个襁褓的手势,“当年你就那么小,刚出生时皱巴巴的,一点儿都不可爱,后来长了两日倒好看些了,偏又爱哭得很,但我一抱你你就不哭了。”
“我疼你得紧,觉着你乖巧柔软,便向你母亲提议,给你起了个软软的乳名。”
191:果真疼你
殷青筠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母亲也没跟她提起过。
她跟萧长乐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从她记事起就常听人说起萧长乐跟皇帝之间的龃龉,说她为了报复皇帝远离了宫中,说皇帝被她折磨得夜不成寐,刚开始那段时间更是整宿儿整宿儿梦到故去的城皇后。
皇帝对陈皇后的感情越深,便对萧长乐越愧疚。
萧长乐折磨了皇帝近二十年,何尝不也是在折磨自己。
窗边照进来一片暖阳,衬得萧长乐年近三十的面庞仍白嫩似少女,眉眼间跟殷青筠有五六分相似,莞尔一笑,温柔至极。
殷青筠看着萧长乐,不由在脑海中勾勒起当初的陈皇后该是怎样的风姿。
萧长乐又问“阿祉还好吗?”
殷青筠点头“三皇子挺好的。”
萧祉确实挺好的,即便有陆家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仍能有自己的估量,在诺大的京城有一席之地。
世人皆知他被皇帝所厌弃,是个犄角旮旯里的皇子,可谁又能明白他这些年过得艰辛不易,才能在失去萧长乐的庇护后还能平安长大成人。
萧长乐听她说萧祉过得挺好,便轻轻颔首,身子动了动,绕过殷青筠拿起了食盒,将里头的素菜清粥拿了出来。
堂堂公主,日子竟过得这般清苦。
萧长乐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木勺搅着粥粒,因是坐着,望向殷青筠的目光便变成了仰视,但温柔之中仍裹挟着不可忽视的凝重威严来“你若有话,便坐下说吧。”
殷青筠垂着头飞快瞥了一眼萧长乐的神色,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萧长乐有些猝不及防,黑白分明的眼瞳中闪过一些诧异,但面上温柔如初,笑问她“你这是作何。”
“我有一事恳求大公主。”
殷青筠本不愿做这般威逼利诱的事情,这也曾是她所痛恨的,只是不曾想自己倒是也做了一回这样的人。
萧长乐看了眼殷青筠盈盈如水的杏眸,眼睫轻垂,端着清粥喝了两口,才不疾不徐地问“你生而高贵,寻常人穷极一生都得不来的东西你却唾手可得,我如今并不是什么大公主,只是一个在深山之中念佛赎罪的清修之人,你的事我怕是帮不了。”
萧长乐还未听殷青筠的下话,就直接拒绝了。
殷青筠蹭着双膝挪得近了些,伸着莹白细腻的指尖攥着萧长乐的衣裳摇了摇,罥烟眉似蹙非蹙,看得叫人心间一揪,十分不忍。
“你的忙,我帮不了。”萧长乐喟叹一声,转身将她扶起,“但若是你让我替你保管个什么东西,倒是可以。”
殷青筠愣愣地看着萧长乐,不懂她话中意味。
萧长乐侧过脸透过窗户看向院中迎着风竞相开放的牡丹花,缓缓垂下了眼睑,温和的眸光深处夹杂着些微的恼意“今儿一早,他就派人来找过我,说软软会来找我,让我帮帮软软。”
萧长乐话中的他,殷青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只是却未想到皇帝也能未卜先知,提前预料到她会来找萧长乐。
不过也这事儿倒也不是很难猜,她能毫无提防地托付的人之中,也就萧长乐一个了。
殷青筠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凝罗在佛殿里求的那支下下签。
所托非人,功亏一篑。
若是求给陈氏的,凝罗根本不必那般失态。
万一是为她求的呢?
她为萧祉千般谋划,万般算计,却换来一个所托非人的下场?
前些日子她梦中有一男子,身形清瘦,很是熟悉,但手握血剑屠刃满门,恍如地狱修罗。
殷青筠脑袋陡然间疼了起来,如被撕裂一般,疼得她嘴角抿得泛了白。
萧长乐仍望着院外的花株,并未注意到她身子有恙,“我本是出家人,凡尘俗事本不该搭理,他既让我护你一回,就当做全了你母亲与我母后之间的情谊吧。”
她可不是为了他,她是看在陈氏的面子上。
萧长乐转身看着殷青筠,面容柔和,“他说你有东西让我保管。”
殷青筠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玉轴明黄布帛来,萧长乐一眼便认出这是什么东西。
“圣旨?”
殷青筠抿着点头“无字圣旨,陛下允我所有。”
萧长乐忽然笑了笑,别开脸去,半晌才讷讷地转过头来,讷讷地道“他果真疼你。”
圣旨,无字圣旨,皇帝真是将殷青筠疼进了骨子里,这种东西也能一声不吭地交给她。
若是她好生用了,倒也无碍,若是有反心,皇帝只怕活不过几日。
殷青筠自然能猜到萧长乐此时心中所想,昨夜在宫中时,她就见过昭德殿中同她一起面见陛下的几个重臣的脸色,都对她的德行十分质疑。
“皇帝于我,是这世上除了母亲待我最好的人了。”殷青筠伸手扶住了桌角,声音轻而又轻,“所以我来求见大公主,将这东西交由大公主报官,既让使三皇子免受无妄之灾,也能使陛下放心。”
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萧长乐能好声好气地同她在这里说话,无非是因为她是陈氏的女儿。
能使她修行十五年的寡淡内心中升起波澜的,萧祉或许可以。
萧长乐也确实是听到殷青筠提起萧祉时,再没问什么,只伸手将她娇嫩的手心里捧着的玉轴圣旨拿了过来,而后转身走到了佛龛前跪下,对着慈悲怜悯的佛像拜了拜,才起身将圣旨放在了佛龛里的暗格中。
殷青筠也对着佛像对着萧长乐俯身叩拜,“软软多谢大公主愿意施以援手。”
这个烫手山芋可算抛出去了。
索性皇帝心里明镜儿似的,先给萧长乐打过招呼了,不然她捧着这道圣旨也要整宿儿整宿儿地睡不着了。
毕竟萧长乐是陈皇后的嫡生公主,身份尊贵,就连皇帝也轻易动不得。
陆家将来就算晓得了圣旨在大佛寺萧长乐这里,也没有通天的胆子敢轻举妄动。
萧长乐起身回头,将殷青筠也一并扶了起来,柔软的指腹触及她冰凉的腕子,微微皱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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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太子巡察
时至正午,猛烈的阳光被院外的绿树挡去了一些,照射进屋中的光亮都极其软柔,落在殷青筠的脸庞和肩头。
萧长乐眸光不自觉越发温柔了几分,拉着她坐下,问起她关于萧祉的事情。
“其实我跟阿祉之间也别过一些苗头,自从那之后便再也没了联系,他住在不见天日的皇子府,我躲避世人来了大佛寺。”
“你同他的婚事是我当初亲自去向那人求来的,阿祉自小没了亲娘,性子又孤僻,你可要多加担待。”
萧长乐眸光软得不像话,想起经年往事,声音开始细微地哽咽了起来,又透露着一丝极细极微的不甘。
殷青筠或许明白萧长乐对萧祉的感情。
皇帝当年跟陈皇后何其恩爱,但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时逢朝臣逼迫皇帝纳了陆氏女为妃,害得陈皇后郁郁寡欢,夫妻关系一度变得脆弱不堪。
后来皇帝醉酒临幸了宫女,这才有了萧祉,使得陈皇后病情愈渐加重。
殷青筠听陈氏私下里跟她说过,那个宫女生下萧祉之后,是被皇帝亲手掐死的。
萧长乐或许也跟陈皇后一样怨恨过萧祉,可到底抵不过血脉亲情,萧祉的出生委实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加之她念着那个刚出生就死去的二弟,多多少少也对萧祉付出了真心。
不然陈皇后去世后,她也不会站出来把才将将五岁大却无人照看的萧祉接到了自己的公主府。
即便是后来看破红尘到寺庙修行,也是事先给他跟殷青筠定下了一桩娃娃亲,才走得了无牵挂。
“三皇子到底是陛下的亲生儿子,陛下多有照拂,他虽不太爱说话,但对我向来是上心的,何谈担待。”
殷青筠将皇帝的偏爱尽数归置到了萧祉身上,希望萧长乐能高兴一些。
萧长乐笑了下,自顾端起粥碗,却并没有食欲,搅动了几下又放下了,“软软你很喜欢阿祉?”
殷青筠回“三皇子生得玉树临风,京城中大把的闺秀姑娘倾心与他,软软亦是凡人,如何不喜。”
若是可以,她恨不能立即嫁给他。
不然任凭他在外头招花引蝶,说不定又会闹得像上辈子那样难堪。
说来说去,殷青筠心中还是对顾雁婉不太放心。
普通百姓尚能三妻四妾,何况萧祉是一朝皇子,将来皇子妃侧妃一后院,她光是想想就觉着头疼难受。
不过皇帝此时选定了萧桓为太子,倒也免去了册封之后选太子良娣良媛的污七糟八的事。
萧长乐纤细的指尖抚上殷青筠的脸蛋,沿着眉梢滑到了下颌,浅浅皱眉问“你当真喜欢阿祉?这一纸婚约我也不想瞒你,你年纪尚小,且一直养在深宅大院中,管不住他的。”
当初这一纸婚约,本就是为了保护萧祉才说定的。
殷青筠若能嫁给萧祉,两人琴瑟和谐,她也不算愧对死去的母后。
可殷青筠却对萧祉动了真情,哪里使得皇室里的男人都是负心汉,皇帝是,萧祉将来也会是。
皇帝给了这道圣旨,殷青筠虽唬她,可她心里头明白,皇帝是让殷青筠拿着这道圣旨提防萧祉的。
萧祉若非攀着殷府这门婚事,如何能在京城中安身立命这么多年。
萧长乐经历过陈皇后悲惨的一生,委实不想殷青筠也重蹈覆辙,这些年皇帝时常派人带来外界的消息,她也曾听闻萧祉对殷青筠不甚在意,何来的上心。
恐怕是小姑娘一厢情愿,被些小恩小惠迷了双眼,往后若是真跟一群姑娘侧妃争风吃醋起来,那可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殷青筠下意识反握住萧长乐柔若无骨的腕子,轻轻捏着使了使气力,极为郑重道“大公主言重了,软软自幼陪着母亲见识了千般人心,他年少沉稳,矜贵高雅,软软能得三皇子如此未婚夫,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