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们败逃,我们这便返航。”
众人对此前的斗法皆心有余悸,说着皆心生去意。
有人迟疑说道“那李不琢……”
“再等他一刻钟。”
郑东来倚在船沿,沉声说道“若他未回,我们便开船返航。去告诉褚老板一声,船上已经安全,让船人准备升帆调转船头。”
毕竟是船上修为最高者,之前的斗法中出力也仅次于李不琢,郑东来一发话,众炼气士中只有少数人对还要等待一刻钟颇有微辞。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福船上却传来厮杀声,紧接着那逃离的四名天人中,有三人又向神工阁的商船掠来。
众人不大惊失色,但凝神一看,这三人却有些狼狈。下一刻,才知道原来是李不琢一人一剑,将这三人迫来。
“他竟然胜了?“
“那天人首领死了?”
“四人只剩三人,逃走的四个天人也被他又杀一个!”
众人大喜过望,霎时间抖擞精神,打了鸡血似的将那三个天人的来路堵死。
三名天人刚上甲板,便面对众人合力围攻,而身后李不琢也顷刻而至,有一人惨笑一声,道“没想有一日我竟会落得如此境地,宁死我也不愿死在下民手中!”说完闷哼一声,竟自己震断了心脉,死前更是一扬手,将腰囊中的数枚符咒贴在自己身上,烈焰轰然腾起丈许高,将旁人迫开。
其余两人见状,竟也如此人一般,为成全气节,自尽而死,三人尸体落在海中,火焰仍燃烧了许久。
李不琢回到船上,看着三人的尸体沉入海底,火焰逐渐消失。
众炼气士面面相觑,过了一会,郑东来才代表众人出来,对李不琢道“多谢阁下出手,此前不知阁下修为高深,多有无礼……请阁下勿怪。”
李不琢回身看向郑东来,摆摆手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六人出现在沙陵水师的福船上,前方的沙陵水师恐怕已经覆灭,这消息要尽快带回府城。虽然眼下暂时脱险,情势却还不算安稳下来,褚宏在哪?立刻安排船人调头回沙陵。”
见李不琢对之前的事并无芥蒂,郑东来微微松了口气。
片刻,褚宏等人上了甲板,命船人收殓尸体,升帆调头,李不琢得以回到船室休息。
今夜一战消耗极大,不过却收获了关于天人的信息,要说最大的损失,还是因为沙陵水师覆灭,神工阁的商船也没法再追踪鲸落,若要去扶桑神木脚下,还得另寻办法。
李不琢对镜照了照脸上的赤印,便准备打坐调息,这时候屋门被人敲响,李不琢便说了一声“进来”。
褚宏进入船室,手中托盘上捧着一盘金票,呈上桌子便道“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原来阁下深藏不漏,这些佣金就当今夜阁下出手的谢礼,还请阁下不要推脱。”
“抵抗天人是份内之事,至于钱就不必了,”李不琢看着桌上的金票,却并未收下。
褚宏打的什么算盘,李不琢自然清楚,眼下虽击退了一波天人,但沙陵水师生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在海上还有数日航程,谁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天人来袭,李不琢留在船上,便是商船最后的保障,褚宏自然要想办法留住他。
但李不琢不缺这些金票,虽然这次能保下众人的性命,但下回再有天人来袭,却不一定是对手,届时若不能力敌,李不琢便会选择先保全自身,所以也不欲承诺什么。
褚宏面色微变,最后低声说道“阁下若不收下这些,鄙人实在于心不安……”
李不琢摇头道“褚老板这是要逼我离开?我言尽于此,你请回吧。”
褚宏本还想说什么,见李不琢神态淡然又坚决,叹息一声,拿着金票离去。
褚宏一走,李不琢又将目光移向窗外,淡淡道“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片刻,外面却传来一阵微弱的鲛歌,与鲛人交流的话语不同,这次的却是人言“你能听到鲛歌?”
正是泉婴的声音。
她知道我洞悉了她的身份,竟然还回来?李不琢心中一动,轻声道“可以。”
“多谢。”窗外泉婴又说。
李不琢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紧接着又听泉婴问道“你想去扶桑神木脚下?”
“不错。”
“但现在你们没法追踪鲸落了,你若还想去,我能帮你。”
“哦?”李不琢神情微动。
“沿着这份海图的路线,明晚丑初时分,你下船向正东南泅水三里半,那儿有个小岛,我会在那里等你。”
泉婴的声音逐渐远去,哗啦一声,是纸卷落地的声音。
。
二百九十三:海螺
李不琢推窗而出,循着声音,便在船室东侧见到一份卷起的海图,展开图卷时,又有一枚海螺从中掉下,李不琢左手一抄,便稳稳接住,捏起一看,海螺色如翡翠,晶莹剔透,却毫无匠气,是天生地成的东西,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便有空灵悠扬的声音响起。
李不琢收起海螺,观察海图,只见海图上用朱笔标注的正是返航的路线,路线中央又标注了一处岛屿的位置。
“是因为我放过了那老鲛人,所以她愿意帮我?”李不琢嘴角一勾,“意外之喜。”
收好海图,李不琢回到屋中,便开始打坐调息,回复厮杀的消耗。
………………
海底,那位本被囚禁在沙陵水师福船上的老鲛人手捧一颗明亮鲛珠,方圆三丈海域尽被照亮,许多不曾见过光亮的海中生灵先是受惊逃开,又好奇地围聚过来。老鲛人须发沉浮,眸子如海般蔚蓝,抬头便看见入水的泉婴。虽身处海底,她衣物和发丝却丝毫不乱,仿佛正在陆地上行走。
老鲛人微叹一声道:“他识破了你的身份,为何还去见他?你因大机缘得了人身,初涉人世,却不知人心险恶,他虽放我们离开,又怎知不是欲擒故纵?”
“契父。”泉婴扶住老鲛人,唤了一声。
鲛人族是母系氏族,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她的母亲有三位男配,这老鲛人便是她的三位“契父”之一。
扶住老鲛人,泉婴接着说:“他那么强大,若有坏心,何必放我们离开。”
老鲛人摇头道:“我族凋敝至斯,不管怎么说,当小心为上……”
老鲛人还在说什么,泉婴又道:“何况,我在他身上感觉到有一缕人道龙气,若与他同行去神木脚下,对我也有好处。”
“人道龙气?”老鲛人须发浮动,“难道他是人道皇室之后……但大夏已灭二十余年,兴许他身上有前朝重宝?你既然已经决定,我便言尽于此,无论如何……你万事小心。”
“放心吧,契父。”泉婴微笑,“我虽然不擅长斗法,但在这海里,我若要走,也没人留得下我。”
……………………
李不琢调息完毕已是次日午后,在船上往东望去,已见不到了沙陵水师的影子。
只一夜过去,船上气氛便一改往日,船人面色沉郁,三三两两仍在清洗甲板上的血迹。此前逃逸的瑶人也回到了船下,见到船上的未尽的血腥,也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
褚宏与众炼气士以及船上的纲首围聚一堂,在沙盘边讨论返航路线,李不琢这时进来,众人便齐齐噤声,李不琢便道:“诸位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又不是天人,何至于此?”
众人这才继续讨论,葛川用手指着海图上某处,说道:“那两艘船上的天人恐怕只是斥候,若按原路返回沙陵,恐怕会被后来的船追上……不如先绕到西北方向,便不至于被后面的船发现。”
“这样倒是安全了,可消息怎么传回沙陵?”有人沉声道,“谁都没想到连罗浮天阙镇守的天柱裂缝,都漏出来这么多天人,沙陵府中虽已戒严数月,但还是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届时岸上同族的伤亡,谁能承担?”
葛川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直接返回沙陵?但后面的沙陵水师船只优良,甚至还有墨师机关船,比起我们这艘商船不知要快上多少,不消一日,就能追上我们。说出来虽然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昨晚我们得胜只是侥幸碰上他们人少,天人术法高明,若多来几个,我们必败无疑,若原路返回,岂非引颈就戮?”
旁人一时语塞,李不琢忽然说道:“侦查敌情定然要选最敏捷迅速的船只,昨夜那两艘却是最为笨重的福船,可见天人多半不懂水战。而且昨夜的船里,所有原本沙陵水师的人都被杀光,天人并未留下开船的船员,可见他们对我族极为不信任,而墨师机关船若无熟手操控,甚至还不如普通船只,我等并无绕路的必要。”
“这……”葛川不禁陷入思量。
“有理,若绕远路,更恐节外生枝。”郑东来点头附和。
李不琢走到沙盘边,只见泉婴留下的海图路线,正与返航路线一致,便用手指比划道:“若没有墨师机关船,至少要两日他们才能追上我们,而两日后,我们便能接近无冬城,临岸的海域内已有水师巡逻,届时天人纵使追上,也要投鼠忌器。若绕远路的话……”
李不琢指了指左眼下方的赤印,道:“昨夜我杀那天人首领后,便被下了这个血咒,若有人能察觉到这血咒,绕远路便给他们留下追击的机会。”
“血咒?”褚宏面色一变,他在东极也曾听闻,天人之中的高位者死后,便会对人降下血咒,李不琢脸上的赤印,果真与传言之中的十分相似。
本来还把李不琢当救命稻草,眼下褚宏看李不琢的目光却像是看灾星一般。
李不琢一眼便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道:“昨夜伤势还未痊愈,我回房调息,若无必要,不要打扰。”
说罢转身离去。
…………
入夜,船室中木窗洞开,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座由大到小堆砌的牵星板。海师昼观日,夜观星,阴则观罗盘确定航向,至于牵星板,则能依据星位,确定船在海中的位置。
“到了,果然是丑时前后。”
李不琢视线从牵星板上移开,握着那一枚翡翠海螺,便从窗中跃出。没有发出任何声息,便来到船边。
“若不横生枝节,两日后,你们便可脱险。”
李不琢回头望了一眼船楼,摸了摸脸上的赤印,便跃入海中。
残月西移,海面上黑窣窣一片,浪潮迭起,不时有不知名的海中生灵游过,带动冰冷的水流席卷过李不琢身周。
李不琢留心提防着水下,泅水小半个时辰后,终于看到前方的海面上,有一片孤零零的礁石,看模样不过方圆十丈,礁石周围长有一株嶙峋怪木。李不琢接近,有成群的鱼虾从石缝树洞里逃窜开来。他一撑礁石,便跃上岛面,四下看了看,风平浪静,便将海螺放在嘴边一吹。
呜——
声音自海螺中传出,仿佛从极远处刮来一阵悠扬的海风。
哗!
李不琢眼前的忽然涌起一阵潮汐,紧接着,海面从中央鼓胀起来,有什么东西从海底升起。
呜!
悠远的啼声传来,李不琢再度听到了鲸鸣。
哗啦!
海水从身上流下,变成无数缕雪白浪花,长鲸从海中露出半个庞然身躯。
它背上的白衣少女对李不琢扬了扬手,也将一枚翡翠海螺放在嘴边吹响起来。
二百九十四:借剑
朝阳自扶桑神木背后升起,海面洒了胭脂似的泛着赤色,一只苍老的长鲸排浪而行。
长鲸背上,泉婴抚着它不再光滑的皮肤,轻声道:“它本来早该去找扶桑神木,但沙陵的船队纠集起来需要时间准备,所以那些人一直用尽办法拖着它,不过现在沙陵水师被灭,它也解脱了,我们正好与它同行。”
泉婴身边不远处,李不琢问道:“为什么鲸将死时都要去找扶桑神木?”
泉婴闻言看向东方那株遥远的参天巨木。
“那是所有海族的神木。”她转头看向李不琢,“它的根系遍布整片大海,所有海中生灵,皆依赖它的元气而诞生灵智,但凡具有灵智的海中生灵都感神木恩德,死前都要埋骨神木之下,将毕生元气归还于神木,这样肉身虽死,真灵却能与神木同存。”
“原来是这样。”李不琢恍然大悟。
“对了。”泉婴犹豫了一下,“冒昧问一句,当初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那只鱼妇出现的时候,我听见你用歌声提醒了她。”李不琢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原来那时你就知道了”泉婴微微一怔,“你知道我不是人,难道一点都不诧异吗?”
“当然有。“李不琢取下鲸背上一只死去的海贝随手扔进海里,不由又想起江东君和洛还君,他曾与上古天神、蜉蝣妖女共处过一段时日,见到鲛人虽然诧异,却不至于大惊失色,“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沙陵水师的福船上那位老鲛人还是人身鱼尾,你却能完全化作人身,甚至混迹炼气士中,也没有被他人发现。”
李不琢不知鲛人之中是否也有炼气士与普通人之分,故有此问,泉婴闻言斟酌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答。
“那是我的契父。”
“契父亲?”
“我母亲的三个契偶之一,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她的丈夫。”
“原来鲛人竟是一妻多夫吗。”李不琢摸着下巴。
“你误会了。”泉婴解释道,“我母亲是漓支脉的族主,所以我才有三个契父,除了保护我母亲以外,还帮母亲处理族中事务。除我母亲以外,其他鲛人都很专情的,若双方结成伴侣,便是至死不渝。”
“原来是这样。”李不琢笑了笑。
“至于我怎么获得的人身”泉婴站起身,指向原处的扶桑神木,“看,你仔细看树身正中,这里已经能见到树上的伤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