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吃饭了。”葵人从灶房出来,端着热气腾腾的黄面馍馍,还有两碟辛辣的咸菜。回到家中,这女人终于卸下片刻重担,露出了笑容。
下六部众很少能吃上几顿干的,也鲜有肉食,所以难得能长出一口好牙,李不琢却发现葵人虽然容貌普通,牙齿却十分整齐。葵人放下饭食,注意到李不琢的目光,怀念地说:“以前你常说我牙齿好看,你看宝宝也随我呢。”
李不琢怀里的孩子刚好呓语着露出一口整齐的乳牙。
“是吗。”
李不琢笑了笑,放下孩子,坐下用饭。葵人忽然怔了怔,小心地看了一眼李不琢亦十分整齐的牙齿,见他没露出异样的表情,才收回目光。
葵人端来的食物,正够一人的份量,这在男人干力气活的下民之家已是惯例,李不琢吃了一个黄面馍馍,便道:“我要出去趟,谋份差事。”
“出去做什么,你身子还没好呢。”葵人急了。
李不琢把另外一个馍馍塞给葵人:“我身子比你好,把这个吃了。”
葵人触到李不琢的手心,心中一愣,他的手掌怎么那么柔软,连半个茧子都没?他没失忆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巫桓城祭子的住在哪里?”李不琢又问道。
葵人拿着馍馍,只觉李不琢那张被伤痕覆盖的脸又多了一层神秘感,一时间竟忽略了李不琢竟敢直呼“祭子”二字,不由自主答道:“乌秩之柱东边,白水巷里,就是祭子大人的住处。”
………………
七十二城邑中,每三月便需祭祀乌秩之柱,主管祭祀之事的是大祭师,而每一城的大祭师通常兼任城令,事务繁杂,更多详具的事务,便由左右祭子代为处理。苍梧界以左为尊,阿满身为下六部众,能见到的,自然便是那位居于白水巷的那位右祭子大人。
“此行事成,便不用多费周章,便可顺理成章接近乌秩之柱。”
白水巷口,李不琢看向那座青石堆砌的大院,院门前有许多下六部众等候着,只敢低声交流。
“要求见右祭子大人?”
巷边护院的首环众蔑了李不琢一眼,伸手道:“二十钱,上那边候着去吧。”
李不琢看向那已有二十余人等候的地方,祭子接见下六部众纯看心情好坏,这些人恐怕等上数日也没有结果。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手腕一翻,便挂到了那首环众腰间,收回手时,又拨动他上袍,将钱袋盖住,说道:“这二百钱大人拿去买酒,劳烦帮我通禀一声。”
那首环众一怔,摸向腰间钱袋,便听见青铜币相撞的哗啦声,讶异地看了李不琢一眼。他为右祭子看门,每月也不过能得百钱,这旃提好阔的手笔,恐怕背后有些靠山。
“我帮你通禀无妨,但祭子大人是否见你还不一定。”护院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我来不是有事所求,而是得了一件宝物,要献给祭子大人报恩。”李不琢顿了顿,“祭子大人若愿见我,事后还有两百钱相谢。”
“原来是这样……”护院恍然,便让李不琢原地等候,匆匆进入院内。
三百零五:灵人
“你就是那个要报恩的人”
右祭子打量着台阶下方垂首单膝下跪的旃提众,懒散地伸手让一旁衣着鲜艳的脩蛇众婢女为他清洁指甲,语气却不失威严,眼皮微微一抬,道“但我怎么不认得你”
“回祭子大人的话。”李不琢目光只抬高到右祭子脚尖,“我本来奉命去百里外修建城邑,在之前的那场灾难里身受重伤,失去了记忆,巫桓祭师大人恰好也在城中,大发慈悲,赐我伤药,又帮让我找回了妻儿,恩同再造。下民身份低微,不敢打扰大祭师,唯有求见慈悲的祭子大人,将我从边关得到的一件宝物献上,报答这份恩情。”
“原来是这样你很有运气,竟然能得到大祭师的帮助。”右祭子左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心里对李不琢所谓的宝物没多大兴趣,一个微不足道的旃提,就算豁出性命,又能得到什么好东西想来不过贱民敝帚自珍之物而已,他左手摆了摆,“你报恩的心意,我代大祭师承下了,把东西送到库房,你退下吧。”
李不琢听出这右祭子的轻视,暗暗皱眉。下六部众要违抗上意,十分无礼,但就此退去的话,就白来了一趟,内心稍稍酝酿,便用压抑着惶恐的语气说道“这件宝物我想亲手献给祭子大人。”
“嗯“右祭子眉毛一挑,语气带着一丝愠怒。
一旁为他修剪指甲的女脩蛇众呼吸一滞,只觉空气陡然沉重下来。
这右祭子修为不低于先天圆满李不琢却一下觉察出了右祭子的根底,将头垂得更低,浑身压抑恐惧地颤抖着。
良久,李不琢额上汗珠滴落,将地面都泅湿了一块青痕。
“倒许久没见过这般大胆的下民了。”右祭子摇头轻笑一声,“来,把你那宝物呈上来,让我瞧瞧。”
“请祭子大人过目。”李不琢取出怀中一尺长短的粗布条,双手举在头顶。
右祭子朝那女脩蛇众点了点下巴,女脩蛇众上前取来粗布条,在右祭子面前打开,露出其中的一柄匕首。
“咦”右祭子神情一动。
匕首长约一尺,剑身洁白如霜,钢纹犹如鸟羽。苍梧界金石稀缺,也鲜有工艺精湛的铁匠,这柄短剑的锻造工艺,却足以让人惊叹。
剑身上的“梨花”二字,也让右祭子一眼认出,这柄剑并非出自于苍梧界,而是来自于正与苍梧交战的浮黎。
浮黎的刀剑铠甲,数月前便成了苍梧界中上六部众追捧的绝佳藏品,更何况这柄剑的工艺,恐怕在浮黎也不多见,只是
“抬头看着我。”右祭子紧紧盯着李不琢,“这短剑,你从何处得来。”
“回大人的话。”李不琢喉结动了动,憨厚又畏惧地回答道,“大半个月前我奉命搬动城砖的时候,突然飞沙走石,这宝物便是被风刮着从西边吹来,就插在我身边几步外。当时我见这宝物精美,动了贪念,把它埋在城根下,想要据为己有,甚至没交给大祭师”
说到这里,李不琢慌忙低头“下民有罪,动了贪念,恳请祭子大人降下责罚。”
原来是那场风灾刮来的。右祭子疑虑顿消,日前天柱震动,引起的那场风灾声势摧枯拉朽,甚至能让人飞到百里之外,这柄剑若说是从敌营中飞来的也不奇怪,更有可能,是某位上六部众缴获之物,却在风中遗失,便宜了这个旃提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做得很好。”右祭子心情大悦,看着李不琢也开始顺眼起来,多亏这旃提没把这柄剑交给大祭师,正好便宜自己了。虽说左右祭子明面上地位平等,但身为右祭子,他在下六部众手里,就算再严苛,又能刮出多少好处这柄匕首,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下民不敢。”李不琢低头,放下心来。他假装失忆,刚才那番说辞却记得埋匕之处,其实是一处破绽。但这祭子果然并未忌惮警惕一名下六部众,安然受了这份贿赂。
右祭子压住匕柄,道“这柄匕首,我暂且收着,日后有机会便献给大祭师。下界虽然法统低劣,锻造技艺却不差,你献宝有功,当有赏赐。来人,取十金赐予他。”
苍梧金石徐缺,金银是上六部众才有资格使用之物,下六部众所用的皆是纸钱。右祭子口中所说的赐下十金,其实是十斤黄铜,但对一名下六部众来说,这份赏赐已十分优厚。
李不琢却道“请祭子大人收回赏赐。”
“嗯”右祭子皱眉。
李不琢急忙说道“下民能捡回一条性命,就已是受了六柱福泽,岂敢受赏只愿能选为灵人,能在乌秩祭祀之时供奉六柱神明,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哦原来你求见我是为了此事。”
右祭子略一沉吟,七十二城邑每三月都要祭祀乌秩之柱,这等祭祀大典,自然以上六部众为主,下六部众出身低贱,甚至连祭品都不能触碰,只有在乌秩之柱下跪拜的机会。但能在参与祭祀,对下六部众来说,也意义重大,为将这些下六部众与其他下六部众区别开来,便将他们称为“灵人”。
灵人必须保持洁净,祭祀时期不得行房,也不得从事一切下六部众的低贱工作,唯一能做的,便是清扫乌秩之柱,十分清苦,也有些危险。这旃提看来果真是虔诚供奉六部神明之人,有如此愿望,倒也不过分。
想到这里,右祭子点了点头。身为右祭子,灵人自是由他全权安排,便道“既然你如此虔诚,我便允了你这愿望。来人,带他去沐浴,然后送去乌秩之柱。”
三百零六:龙池众
暮光之下,乌秩之柱色如黑金,巫桓城中时有薄雾生起,却都被无形之风吹散。
“娘饿”
“宝宝别急,等爹爹回来,等爹爹回来”
葵人一边轻拍着孩子后背,一面坐在门口朝外张望,许久,终于见到远处出现了李不琢的身影,背对着夕阳走来,终于露出笑容,但旋即又见到李不琢身上穿的,竟换成了一身黑袍。
葵人连忙把孩子放进屋里,出门迎上李不琢,拉住他快步往家中走去,自责低声道“原来你出门是去了成衣铺子么怪我没提醒你,咱们下民穿着若不合乎规矩,是要被降罪的,趁着没多少人看到,赶紧把衣服换了。”
见葵人神色担忧,李不琢笑了笑,解释道“没事,我今日出门撞见了右祭子大人,祭子大人知道我受大祭师所救,夸我供奉六部神明虔诚,便选我做了灵人。刚才我被人带去洗干净了身子,又换了这身行头,听人说当灵人后,就不能离开圣柱,所以我特地回来告诉你一声。”
“啊”葵人张大嘴巴,怔了好一会,上上下下看着李不琢的袍子,才发现袍子袖口绣有一匝青线。苍梧以青色为尊,下民穿青衣是亵渎之重罪,而灵人有资格参与祭祀圣柱,却能在衣袖上饰以一匝青线,以此与其他下六部众区别开来。
回过神来,葵人又喜又忧“你竟然有幸见到祭子大人,太好了,你成了灵人,以后都不用发愁饿肚子了,只是听说灵人清扫圣柱,每年都有十来人摔死,你又受了伤”
“能死在圣柱脚下,死也值得。”李不琢顿了顿,“祭子大人给我回家的时间不多,每日发放的钱粮我会让人寄回家里,走了。”
只在家门口停留了片刻,将作为阿满的事暂且交代下来,李不琢便沿原路离开,直接朝巫桓城中央的乌秩之柱走去。
“擦干每一处缝隙,不得留下丝毫灰尘”
“当心点真以为能有幸参与祭祀圣柱,尔等便不是下民了吗你竟若再让臭汗落在圣柱上就剥了你的皮”
乌秩之柱下,一名合罗众手持长鞭,皱眉不耐地喝骂着。他眼前,绳索从数十丈高的乌秩之柱顶端垂下,缠在数十名灵人腰间。
这些灵人小心地擦拭着乌秩之柱表面,偶有风来,只敢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接触柱上浮雕,固定身子,双脚不敢有丝毫靠近,但纵使如此,也时常被柱下监视的上六部众呵斥。
“这浑然一体,竟似整木雕挖而成,这四日我借着清扫柱体,观察过每一个角落,但从外边竟找不到这柱子有丝毫拼接的缝隙”
李不琢擦拭着柱上一尊封诰众的神像,仔细观察着柱身上的任何细节。
“我虽得到了灵人的身份,但即使到了祭祀的时候,灵人也只有在柱边跪拜的资格,而不能进入其中。而天柱之精就在这柱子中,即使灵觉尚未恢复完全我也能感应到,这天柱精华的气息生机极强,我仅仅接近了四日,五劳七伤的恢复就抵得上以前半月的功夫。”
“祭祀还有十三天就要开始,在这之前,要尽快想到潜入柱中的办法。参与祭祀的上六部众大多熟识,除非我能取得上六部众中高位者的信任,得到引荐来参与祭祀,不然若要伪装成上六部众,破绽极大。但我脸上血咒尚在,贸然接近上六部众中高位者,有被识破的风险,此举断不可行。”
“若能潜入柱中,如何解决守柱人也是个难题。”
李不琢心里思索着,片刻,众灵人清扫完毕,纷纷回到地面。
李不琢解开腰间绳索,与众灵人一道走向南面的一片木屋。灵人做的虽是苦役,住处却十分清洁干燥,每人有单独的卧房。
这时,柱门前,两排灰石云柱拱卫的青石路上,一个匆匆走过的龙池众吸引了李不琢的目光。李不琢乍见此人,只觉又眼熟又陌生,似乎在哪见过,又回忆不起来任何印象。
“世上长相相似之人多不胜数,但此人给我的感觉却不同”李不琢心中一动,用不易剑道推演过往所见之人,远处那龙池众的样貌,竟对应上了一张少年的脸。
李不琢回想起一同乘飞梭接近天柱裂缝,被吴非护送进入苍梧界的那个少年。这龙池众与那少年,五官竟十分相似,特别双眼就像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般,只是面部骨骼分布却不太一样,身材也比那少年高大许多。
“是他原来他当时用了缩骨的法子装成少年,竟然毫发无损出现在这里,看来当时那场风中,他没有受伤。”
李不琢神情一动,巫桓城是七十二城邑之中,最接近天柱裂缝的苍梧界的城邑之一,既然是为天柱之精而来,这少年出现在巫桓城,并不算太过巧合。
“他既然作龙池众打扮,还出现在乌秩之柱边,看来已得了上六部众的身份,不知他是否已有了窃取天柱之精的办法。”
李不琢心中思量着,这时,那龙池众若有所觉,朝这边一侧头。
李不琢和他目光一对,心中一动,想到下六部众直视上六部众,是无礼之举,便作惶恐状,低下头去。
那龙池众冷冷瞥了李不琢一眼,脚步不停,径直离开。
“所幸我没用内炁消去受伤破相的疤痕,看来他没认出我恐怕吴非前辈,也想不到我能在瘴气里活下来。”
李不琢心中自语,记住那龙池众走远的方向,便回到房中,将那身旃提的衣物拿出,注入内炁。片刻,龙绡便变幻成地空众的衣着,李不琢把衣服一披,便打开后窗,潜伏出去。
乌秩之柱虽防范森严,灵人居住之处却离乌秩之柱有半里地,只在前门有首环众看守。李不琢轻易离开住处,便大摇大摆从巷中走出,沿着那龙池众离开的方向,片刻后,又远远看见了他的背影。
三百零七:阴阳应象法
“我虽穿着上六部众的服饰,只要不接近乌秩之柱这等守卫森严的地方,一时倒没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