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陈母的杰作。
原本只想着为几户灾民找一处适合做吃食生意的地方,却无心插柳,引得许多人慕名想要加入。因此陈母立刻顺水推舟,将‘临福记’由救济性质改为正式的雇佣,形成了垄断庙街小吃餐饮的餐车联盟。
有了陈家做庇护,加上陈临这个美食老饕的从旁指导,庙街餐车的生意越发红火。
“没想到你竟然也加入了‘临福记’……”
路口的一处小推车旁,陈临一边吃着手里的那只豪华加量版串串菜夹馍,一边笑着开口说道。
旁边女子一身素衣灰布,头巾包裹着秀发,抿着嘴笑个不停,随即也是无奈的道:“没办法啊,谁让‘临福记’垄断了整个庙街的吃食营生,若是不加入的话,免不了要被这些人排外……况且我又只是一个弱小、可怜、无助又能吃的女子,万一碰上地痞捣乱,还要多仰仗身边这些同伴才是。”
“呵……你这俏皮话儿倒是学的挺快。不过这样也好,能有人照应,生意也会好做很多。”
“你的建议的确很有用,我出来卖炸物这两天,顶的上以前十几天授琴的收入……不过生意太好也不好,我感觉我旁边的这几个推车的大哥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想着怎么掐死我。”
“虽然没有掌握证据,但我总感觉你在装逼……季姑娘,适可而止啊。”
“嘿嘿……”
尽管季云墨说的随意,但陈临确实能想到她的不安。正如她所言,嫉妒心放在任何时代都无法避免,而且你无法预料到对方会因为这点嫉妒对你做出何种报复,会不会因此威胁到你的生命。
其实对季云墨陈临是有些欣赏的,总的来说这姑娘虽然性格里有些小缺点,但更多的,仍是一个正值青春活力、对生命与美好有着无限渴望的普通女子。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明白一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这应该与她早年的经历有关——但至少自身仍然是纯白的,面对危险与黑暗,仍在本能的选择避过。
“倒也没必要担心这些……”陈临吃掉最后一口,拍掉手上残渣:“所有入‘临福记’的人员,身份、住址、家庭成员这些资料都被详细的记录在册,况且虽然你们都是买吃食,但种类各不相同,说是竞争对手实在有些勉强……而且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临福记’的正式成员每个月都是有保障金的。也就是说,只要按时出摊,每个月都有工钱拿,虽然不多,但也能勉强糊口了。”
“还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陈临笑着朝几处摊位指了指:“这些人早先是逃难到许州的灾民,也有一部分是上次水灾时无家可归的人,最后剩下的一小部分才是原本庙街的人。其实都是些可怜人……所以这些人心里应该掂的很清楚,能有份稳定的收入养活一家老小比什么都重要,没必要为了一点利益惹得主家不满。”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昨天看到有地痞闹事时,附近乌泱泱一群人围过去……还有第一天来的时候,有个客人吃了饭没给钱,偷偷溜了,过了不到半日,便被人提溜着脖颈回来……”
季云墨心中担忧放下,脸上笑容也变得轻快了许多。想来应该是无聊的缘故,好不容易碰到陈临这个邻人,口中一直不断絮絮叨叨的说着近两日来的见闻。陈临在旁微笑听着,有时也会出声应和一两句。过了片刻,季云墨嘴巴忽然停住,疑惑的目光突然转向陈临。
“对了,我还想问你,你又没来庙街做买卖,为什么比我还要清楚这里的规矩?”
“呃……”
陈临的笑容顿时凝固,实在是这话问的不知道他该如何回答。
若是照实说,那势必要暴露他陈临的身份,虽然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但总不免给季云墨留下说谎者的印象。
况且这姑娘前段时间还得意洋洋的为他演唱过《水调歌头》,并当着他面不断夸奖着那位‘陈临陈子然公子’是如何如何的旷世绝才,布鲁公子虽然有些小聪明,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比之人家大有不如——这恶劣程度简直堪比当面将这姑娘的红嫩小脸反复抽打,末了还往上吐了一口浓痰——这要是让季云墨知道,怕是要直接提腿将他塞进面前这滚滚冒烟的油锅里。
第六十三章 努力的活下去吧
“其实啊,布鲁公子的好意我是知道的,虽然说感谢的话有些俗套,但云墨真的想向公子道一声谢谢。”
季云墨的话令陈临有些触动,虽然他自认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但做好事这种东西的确会上瘾,终究是软乎乎的人心,被人用真挚目光,语气衷心感谢时,所产生的成就感实在无法简单用语言来形容。
回顾之前,特别是来到北宋后的这段日子,一下子骤然失去了所有的权势、地位、财富这些曾经难以舍弃的东西,加之又经历了一场神奇无比的生死轮回,虽说不至于像小说中描写那般大彻大悟,但仍旧还是让陈临的内心产生了那么点些许的变化。
作恶也好,行善也罢,其实不过都是顺势而为。他没有佛祖割肉喂鹰的大慈大悲,自然也做不到九幽厉鬼的阴狠绝厉,所做的一切除了顺势以外,更多的也能算作是一种自卫保护而已。
“真要感谢我的话,就请努力的活着吧。”
陈临突然说了一句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其实是心里骤然想到了几年后即将发生的那场剧变,实在是似她这样的姿色出众的弱女子,想要在那样的变故下生存,怕是要经历一番苦痛的成长。
但这话落在季云墨耳中却是另一番感觉,她只当是陈临猜出了她的来历,劝她莫要因过去束住手脚,随后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过去我虽有过不堪,但从未有过埋怨。如今我虽在许州孤身无依无靠,但既侥幸脱离泥潭,便是千难万难,也不会再行差踏错涉足其中,不过仍感谢布鲁公子提醒,云墨记下了。”
两人这一番对话就较为正式了,原本刚刚拉近的关系也不知不觉间有了疏远。不过陈临对季云墨并未生出男女之间的情愫,因此维持这样熟悉中带着相互尊重的邻人关系,对他这样怕麻烦的人来说,自然再好不过。
闲聊很快结束,吃饱喝足的陈临今日身上还有别的事,自然不会继续在这久留。
离开了庙王街后,他驱车来到文圣街。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去接陈记米铺中的陈石,二是去到文圣街上找一间书坊雇人抄书。
到陈记米铺的时候,陈石并没有出现,问过店里的伙计后才得知,这家伙又跑到街口那间茶馆里听戏。于是陈临吩咐下人去唤他回来,自己则坐在米铺中等候。
前几日绣儿说的那番话陈临记在了心上,思前想后,觉得想要调动起陈石识字的兴趣,始终还是要从他喜欢听故事这点着手。这点对于他来说倒是不难,但问题的关键点在于,所选的书必须有针对性,不然回头陈石这坏小子让云儿代读,一番心血怕是全都白费。至于陈石识字不多,阅读困难,这点陈临自然也有办法解决。
“哥,你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片刻后,陈石匆匆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吆喝着让几个伙计赶紧给陈临换茶,同时开口询问着陈临此行来的目的,听陈临说要带他去书坊后,目光闪烁不停,显然是打着趁机溜走的目的。
“去书坊不是要给你买书,总之先跟我走吧。”
听文圣街的名字,就知道这条街与文人脱不开关系。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长长的一条街道上,到处林立着各种售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书坊。因此陈临打算雇人抄书的想法在这里并不难实现。
选了间名叫‘墨韵斋’的书坊,两人并肩走了进去。
店老板是个肥胖的中年人,听说了陈临的要求后,立刻招手找来了一位伙计,领着二人上了二楼静室。
“客人是打算抄哪本,《水茫草》?《灯花夜》?小店这各类书籍应有尽有,若是二位喜欢一些其他的,小人还能有《胡四姐》、《艳女长香》……”
陈临挥挥手打断了店伙计的热情推销,倒是一旁的陈石看起来目光连连闪过异彩,显然是对那些所谓的‘其他’颇为感兴趣。陈临也是无奈的叹着气,似他这样的半大小子,将脑子里刨开来看,里面起码有一半都是需要打上马赛克的东西。
“去将抄书人请上来吧,我口述,他写即可。”
对于陈临的这个要求,店伙计不以为然。似他这样要求的书生书坊也不是第一次遇见,看起来胸有成竹,其实写出来的东西多半是些晦涩难懂的狗屁文章。
不过即便如此,书坊仍乐于效劳,毕竟不论文章写得好坏,雇人抄书的钱一样还是分文不少。况且万一真的写出来好文章,售卖出去的话,无论是对书坊名声,还是从收入方面来看,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第六十四章 骨血至亲
“……被救女子生的绝色,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便是那天上的仙女下凡也万万不及,只是令人费解的是,在每日起床后,女子都要在房中梳洗打扮,耗时甚久……
王生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对这位美丽的妻子产生了怀疑,于是,他趁妻子熟睡之时,悄然躲进了衣柜……
王生悄悄将衣柜推开一角,借着缝隙朝背身对镜而坐的妻子望去,顿时大惊失色……
镜中人影的脸皮竟似画卷般从妻子脸上脱下,一个长着青面獠牙模样的赤发妖怪陡然间转过身,阴森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藏身于柜中的王生身上……
你、看见了?
……立时,王生被吓得心肝剧裂,冷汗扑簌簌的顺着脸颊哗哗流下。”
一盏茶喝光,《画皮》的故事也差不多接近尾声,陈临放下茶杯,打算一口气将剩下的讲完。
‘叩叩叩’
三声轻响过后,门被吱呀一声从外面轻轻推开,穿着粗布衣服的伙计探头进来:“客人还需要加些茶水……咦?林先生这是怎么了?干嘛坐在地上?”说着,放下手中茶盘,打算过来扶抄书先生起身。
这位林先生摆了摆手,拒绝了店伙计的好意,声音颤颤道:“我没事……没事。”只是虽然口中说着没事,但一双战战发抖的腿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忙活了半天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好在店伙计及时跑过来伸手托了他一把,这才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
“要不今日就先讲到这吧。”
陈临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抄书先生拱手行了一礼,道:
“陈某口才不好,没有讲故事的天赋,还请先生能代为润色一二,只是关于遣词琢句,还望不要太过深奥,力求越通俗直接越好……至于酬金,待先生将文章写好,陈某定当双手奉上。”
……
温暖的阳光重新映照在陈石惨白的脸上,为其添上一丝血色,他身子挺直坐在牛车车辕上,不时的朝后回过头在陈临身上打量,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心中既然有疑问就该当面问出来。你不说,我永远不可能会知道……”双手枕在脑后闭目休养的陈临突然开口道。
闻声,陈石面上浮现挣扎之色,许久后,方才缓缓开口:“哥……这世界上真的有鬼怪神仙吗?”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但不论又或者没有,我相信与我们都没有什么关系。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在讲以超脱的视角来看待世间万物。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脱于我们的存在,但在他们眼中,我们与外面那些飞扬与天际的鸟、亦或是路边偶遇的一颗顽石并无任何区分。”
“哥你又讲的这些大道理……我是个粗人,很多事情都不懂……娘老是跟讲,让我多跟着你学,只是我太笨了,老是学不会……呵呵……其实我想问你一件事啊……哥啊、你还是我哥哥吗?”
陈临眼皮猛地一跳,惊讶于他突然问出的问题,顿时睁眼朝陈石望了过去。
“我当然是你哥。”陈临眼皮重新阖上:“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虽然你还是那个样子,但好像变的陌生了……虽然我们是分开了几年,没在一起生活,可不该这样的…………你会写诗了、会做很多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甚至连防止疫气善后灾情的事情都懂……可是你知道吗?你懂得越多,我就越害怕,害怕你会在哪一天突然离开我和娘……其实我知道娘也在怕,但她一直告诉我别多想,可哥你知道的,有些事情由不得人不去想……”
车辕上,陈石仍背身而坐,虽在烈日下,但背影看起来却有种萧索落寞的感觉。
“哥,你会离开我们吗?”
“不会。”
“真的吗?”
“嗯。”
“那我信你。”
“这就信了?”
“嗯!”
陈石的反应让陈临有些哑然失笑,他再次睁开眼,试图从陈石脸上找出些什么。只是,在面对着这张认真到一丝不苟、抿嘴锁眉的尚显青涩的半大男孩脸庞时,原本嘴角的那一抹笑意突然被击得粉碎。
‘你能欺骗的,永远只能是那些对你深信不疑的人!’
陈临古井无波的内心深处突然被碰巧落入其中的石子溅起一丝涟漪,看着这双清澈的眼睛,一种名为‘负罪感’的东西在他心底油然而生,并迅速成燎原之势愈演愈烈。
“你是我骨血兄弟,我身上同样有娘的血……你与娘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二的至亲……骨血至亲,这是怎么也割不断的关系。”陈临缓缓闭上眼,说话的语气缓慢且低沉,那微弱不可闻的声音,像在与陈石对话,又仿佛是在告诫他自己。
陈石点点头,笑容再次变回往日那个骨子里透着顽劣的坏小子模样:“哥,有空还是回去住几天吧,娘虽然着急,但也没到非逼你成亲的地步。况且即便是真的逼你急了,大不了我先把云儿纳进房里,满足了她抱孙子的念头。”
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哥刚才你讲的那个故事真好听,是专门写给我的吧?让我猜猜……一定是你想让我学认字,又觉得我老是让云儿替我读,这才编出这些鬼故事,好吓退云儿……”
“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必须从现在起好好努力,我不会要求你非要学习多厉害,但必要的识字写字还是要会的……有些事情我现在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或许将来有一日,于危难时,你还要与我一道护卫娘亲,咱们兄弟俩还要一起携手,保一家人能有个安安稳稳的太平。”
陈石微微一愣,随即伸出手,团握成拳。
“说定了!”
“说定了。”
第六十五章 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