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陈石的那番话曾令陈临内心有过一瞬间的波动,但仅凭那点微不足道的浪花,还不足以让他为之做出改变决定的举动。
其实无论是住在陈府,亦或是小院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分别,陈临知道他的根不在这里,如同后世人出门会选择住酒店,无论是如家还是七天,两者都只能算作是一处睡觉的地方,区别只在于哪边能住的让自己更舒心、更随意。
晨起跑完步的时候,刚巧碰到季云墨洗漱完毕,正在拿着一张饼子在吃。可惜今日陈临要提前去书院王庭礼那报道,季云墨也要赶着早去庙街出摊,因此两人只是简单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分开。
早晨的青丘书院里异常安静,清脆悦耳的鸟叫伴着竹叶哗哗响动的声音,落入耳中令人心情放松。来的时候碰巧遇上王庭礼正在后院听雨轩二楼凉台饮茶,陈临喝不惯加了葱姜蒜末的擂茶,便老实坐在王老对面,为老师添茶。
“今日找你来,其实是有件事情想与你商议……”
“老师直说便是。”
王庭礼点点头,将茶杯放到桌上:“你跟着我也有些日子了,只是这段时间以来,老朽一直忙于各类杂务,对你疏于监督,但纵使如此,你也并非荒废学业,反而专心用功,老朽看在眼中,着实倍感欣慰……”
陈临摇了摇头:“学生愧不敢当。”
“子然又要谦虚了。不过老朽就是欣赏你这点做得很好。你要记住,男子就该胸中有丘壑,不应如妇道人家一般,得些小事便夸夸说与人听,那样的人成不了什么大事,况且你日后必当入朝为官,面对政敌攻讦,少不了尔虞我诈,谨言慎行一些总归是好的。”
“学生记下了……”
陈临的态度再一次赢得王老欢心。要知道他这一生自辞官回乡以来,不知教授过多少学生,满腔热血也曾不止一次期许在这些人身上,只是一次次的失望,热血终会冷却,好不容易碰到陈临这样的佳徒,心中难免生出怕陈临重蹈他的覆撤的担忧,于是多次对陈临或明或暗的指出经验之谈。然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陈临年少,难免有轻狂之气,怕自己劝说的多了,生出少年人的逆反心态。
好在陈临虽看似年少,实则内心里住着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男子,因此对待王老的经验之谈,虽不敢说是照单全接,但也是持着一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心态。
师徒俩又闲聊了一阵,王老渐渐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
“常言道知易行难,无论是做学问还是求实干,终归还是要实践一番才见分晓,如今你既已学的不差,老朽觉得,你也该为日后做些打算。”
“老师您的意思是?”
“前些时日伯纪传回消息,得你献出的那本《防疫手册》相助,皇上收回了滴贬剑南州的政令,虽未另下旨意明示,但想来留在京中也是不难……只是即便你今年高中,但想进入京畿为官,少不了也需三四年的时间。况且京畿之地鱼龙混杂,形势复杂险峻,他担心你缺少经验,恐怕是应付不了,因此我俩商议之后,决定让你先进入官场历练,为日后入朝为官与伯纪守望相助先行铺路。”
“这么快?不会耽误考试吗?”
陈临眉头微皱,倒不是因为担忧应付不来,只是他才刚刚适应了许州的生活,若现在离开前往京城,怕是又要重头再来。
“这点你无须担心。还记得五月节莲园诗会上遇到的知州刘仁和?上次城外洪水泛滥,老朽托了关系请武德营的军卒清理河道,事后又接了灾民重建的事宜,因此与他接触甚多……伯纪的意思是,让你先到他手下做幕僚积累经验,等到许州会试结束后,待到明年开春三月时,再行进京,一来到时刚好参加大考,二来有了经验,也能更快的适应京中官场的局势。”
听到王庭礼这番解释,陈临这才松弛眉头。
按照他的计划,等到会试结束,就要开始着手将陈家的生意向湖、广转移,全面撤出北方。当然,如果有了官身来做掩护,这项计划会进行的更加顺利,也正是如此,他才会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青丘书院里读书考试。
至于说留在京城为官,与梁溪先生守望相助,这事他压根想都没想过。
第六十六章 踪迹
给人做幕僚这事陈临是没什么意见的。况且刘仁和身为一州州牧,算得上是许州官面上最大的地头蛇,若能与他交好,无论是对陈临还是对陈府来说,都相当于是找了一座一个不小的靠山。因此对于自家师长这样的提议,陈临自然是点头欣然接受。
随后就此事,师徒俩又将话题转到了刘仁和身上。老人家似乎对这人有些看不上,声称此人虚伪至极,极善于口蜜腹剑,乃贪官之典范,不过让陈临跟着做他的幕僚也正是基于这点。
要知道不论任何时代,官场的斗争永远不是非黑即白的固有形象,就如同‘九品芝麻官’中包不同对周星驰饰演的儿子包龙星所讲的那句“贪官要奸,清官要更奸,要不然你怎么对付得了那些坏人?”当然,这并不在是说贪官只会奸诈,他们一样可以在人前表现的刚正不阿,甚至贪出一套属于自己的人生哲理,确凿声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或是‘行恶为善’之类的歪理,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例如有和珅、刘瑾……
当然世人对后者的印象大多会不由自主的刻画成一个阴险毒辣,狂妄自大的厂公形象,但实际上这位毒辣的厂公也曾做过降赋税、整盐法、修典籍、甚至是打击贪腐等一系列为百姓谋福的善举。所以他们自身并不认为自己是贪官,只是认为在为百姓做实事的同时,也应该捎带手丰满自己的口袋而已。
与以上两位巨贪想比,刘仁和的层次就低了许多。特别是早在毒杀张巧巧那件事时,陈临就曾与这位知州大人有过一段短暂的接触,目睹了他利用职权与那位林员外的交易。后来的莲院诗会上,刘仁和借李牧等一众文人之手,挑起几人不合闹出事端,事后又退居幕后独善其身的行为,则更能将这位老兄的自私狭隘性格彰显的淋漓尽致。
所以陈临很快便猜到了王庭礼的心思,无非是要自己跟着这位老兄,多学学他的奸诈,以免日后被人阴了反倒帮对方数钱。其实老人家有这样的担心也不奇怪,但若说勾心斗角,便是十个刘仁和绑在一起也抵不上陈临一人,只是这话如今说出来肯定没人信,所以陈临也只能暗自腹笑,面上自然还要装出一副受教的样子。
于是在几日之后的某一天,王庭礼专门在令人在金明池畔的魏风楼上设宴,亲自邀请刘仁和前来参加,席间自然是重点介绍陈临这个学生。
“五月节时就目睹子然贤弟在莲园中大展风采,如今能得贤弟相助,实乃许州百姓之福!”
“承蒙刘大人夸奖,临愧不敢当。”
这些事情事先应该是早已经通过气的,刘仁和之所以这么热情,自然也是因为他那边肯定已经有人打过招呼。因此陈临虽然有些不喜这位老兄的为人,但碍于日后能在许州便宜行事的方便,自然也要配合对方,演上一出得遇伯乐、惺惺相惜的戏份。至于说做了幕僚之后为对方出谋划策的事情,心里想的自然是能混则混,实在碰到了混不过去的问题,对他来说也并非是什么棘手的大麻烦。
其实做幕僚哪有当咸鱼来的舒服,即便是‘临福记’的一些杂事,如今也落不到他的头上,顶多是偶尔出面指导一下大方向上的规划。不过老师与梁溪先生的一番好意肯定不能辜负,至于知州幕僚的身份,也能适当运作一番,让陈府的生意走的更加稳当。
好在虽然做了幕僚,但每日也只需要去衙门点卯报到,至于剩下的时间,陈临根本见不到这位知州大人的踪影。相对的,他的去留自然并没有人会在意。
倒是衙门里另外几位幕僚对这位名满许州的陈子然有些兴趣,陈临并非孤僻难相处之人,况且大家在一起共事,如果老是拒绝参与,难免被众人孤立,因此偶尔也会在闲来无聊时,与几位同僚一起喝喝小酒,聊聊风花雪月。这种事情他做的不要太熟练,即便随口敷衍,也让人找不出任何破绽,反倒是偶有新奇言论抛出时,引得一群人热议纷纷,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竟然隐隐有成为一群人中焦点的趋向。
“其实说到底我等都算不得刘大人真正的心腹,要不然也不会整日被搁置不用,沦落到只能饮酒度日了。”说这话的是一位名叫孙祥的中年文士,今年刚愈不惑之年,因此平时在酒醉时不免比平时多生出几分颓意。
陈临见过太多孙祥这样的中年人,自然能够理解他心中的苦闷,知道这家伙抱怨归抱怨,酒醒之后还是该怎样仍旧怎样。毕竟家中妻儿全仗他在衙门里挣得这点微博俸禄过活,辞职这样的大胆举动不是谁都有勇气提出来的。不过话赶话讲到这,该安慰的还是要例行安慰一波:
“余洋兄莫要过于担忧,若说我们这群人中谁能出头,我看便是余洋兄你最有希望了。”
“是极是极,大兄近些时日多次得刘大人召见,想来应是升迁有望。”
“小弟先再次提上一句,大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几个人叽叽喳喳一番,惹得孙祥一阵苦笑,他摇着头叹气道:“几位贤弟有所不知啊,大人频繁召见我,不过是因为王先生临时有事被派到了外地,这才临时拿我充数。若是我想升迁成为大人心腹,那怕是也要似先前宋先生那般,王先生也消失不见才能有机会。”
第六十七章 像飞蛾一样的挣扎
当孙祥提到宋先生时,周围人发出一阵唏嘘感叹,陈临询问后才得知,原来在五月节后的蔓延许州的那场水灾时,那位在刘仁和面前最得宠的宋先生,在前往城外勘察险情的路上不幸遇难,整个人葬身于滔天洪水中,尸骨无踪。
五月节水灾、宋先生……
这天下有很多巧合的事情,但是当把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能够令邢虎肯为其背上杀人官司、令林河兄弟唯命是从、身边又刚巧有位宋先生在五月节那场水灾中神秘失踪……陈临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微笑。实在是这一连串的事情相似的程度高到让人根本没办法相信只是一场单纯的巧合。
但究竟是为什么?
陈临想了半天,也猜不到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过那位刘大人,难不成是这具身体的前主人曾犯下的过错?
不过眼下并不是与那位刘知州交恶的时候,如果将陈临比作一只稚嫩的婴儿臂膀,那刘知州便是一条粗壮无比的大腿,与其碰撞无异于以卵击石。况且自五月节那场搏杀过后,那位刘知州便再无动手迹象,对方究竟是什么打算,如今尚未可知……陈临悄然按下心思,打算将此事深埋于心中,日后再行清算。
……
自那日小聚后,陈临对衙门里担的这份幕僚差事也上了几分心思,其实幕僚这工作跟后世的商业顾问/私人助理的身份有些类似,但论其工作性质却要轻松许多,甚至有些虽名为幕僚,但所做的顶多只是些抄抄写写的工作,根本用不着动脑子出谋划策。
但陈临不同,他这份工作是托了王庭礼与梁溪先生的面子上得来的,性质更似是来镀金,因此即便刘仁和不想用他,也不会将那些闲杂事情扔到他的身上。
倒是那位酒后失言的孙祥,近些时日明显比平时忙碌了许多,陈临每次去找他,都能看到这位仁兄在油灯下伏案写写划划的身影。当然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忙碌才能得到更多晋升的机会,代表了能获得更多的收入,就好似后世的富士康,尽管出现许多过劳加班的事故,仍挡不住蜂拥的工人想要进入。
当然其实忙碌也只是相对的,在如今的时代也没人真的能忙到一点空闲都抽不出来,因此当陈临提着酒菜前来时,这位仁兄立刻放下手中尽情挥洒的毛笔,选择与他闲聊顺便休息。
“九月底吏部的考核官员就要来了……估计最迟明年,刘大人的调任应该就会下来。”
孙祥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颇为复杂,高兴、但似乎又有些不安。陈临略微思索后便明白了他的担忧,刘仁和此人虽说贪腐成性、为人阴险,但作为下属,跟在这样一位贪官手下,多多少少也能捞到些剩汤剩水。若是等他任满离开,换过来的是一位清廉官员……
这似乎是一件不可调和的矛盾。
清官之流中例如鼎鼎大名的包黑炭、亦或是拗相公王安石,这两位可算的上是名垂千古的大清官,但不管是出于避嫌还是别的原因,两人皆喜欢邋里邋遢的打扮,似乎不这样就不能彰显出两位异于常人、众人皆浊我肚清的清廉气质。不过这可就苦了身边的人,陪着吃糠咽菜、忍受满头跑的虱虫与臭烘烘的体味简直是家常便饭。
当然从根本上来说对这类人陈临是打心底里感到钦佩的,要知道不论出发点是否是出于名的诱惑,但能够一辈子保守本心,心系天下百姓,甚至不惜搭上性命,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了不起的事情。
陈临当然做不到这点,不可否认他是一个自私的人,尽管偶尔也会做一些好事,但多数情况下都是顺手而为之,真要像那些人一样非大毅力不可。
所以对于孙祥的担忧陈临同样感同身受,特别是看着王庭礼这样一位曾经险些葬身官场的老人,仍愿意为这个即将倾覆的王朝尽心效忠的时候。
像飞蛾一样的挣扎……
当这句话出现在脑海中时,陈临心中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忍,因为在它看来,这早已经是一场注定徒劳无功的挣扎,即便是这些人演绎的如何壮烈,过程说出去又是如何动人心弦,仍旧无法改变故事的最终结局。
炽热的烈日仍高悬与天空,天边悄然飘来一块厚重的铅云,将天空缓染成漆黑色。风势骤起,狂风席卷着乌云,压得鸟雀垂翼低飞,蝇虫吟鸣回巢。
一身青袍长衫的青年快步奔跑,身后风儿卷起漫天的树叶,似带起的气势,席卷着落下,道路两旁的店铺里忙着收起店门前的杂物,路上行人匆匆而过。
转过街角时,一位推着小车的布衣女子出现在巷口,眨着眼睛向着奔跑的人影挥舞手臂,陈临愣了一下,同样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雨落下来了。
第六十八章 州试
解试定在月初十。
当陈临听到这个消息时,刘仁和正老神在在得坐在椅子上品着香茗,不急不缓的说道:“若是不出意外,今年的监考应是国子监豫章黄老先生,另外,梁溪先生应该也会陪同一起前来……哦,说起来,子然与梁溪先生乃是故交,说不定到时还能对你帮衬一二。”
陈临抿着嘴,似有些哑然失笑的样子,堂堂解试监考,又岂是区区陪审能照顾的了的?不过这话不应当面说出来,况且以他的能力考中也并非难事,因此只是点了点头,毕竟跟刘仁和犯不上说太多。
书院里的王庭礼与陈府的人随后也知道了这个消息。王老看起来好像并不是特备担心,只是叮嘱他一些考试时需要注意的细节,之后便不再过问。倒是陈府上下忙坏了手脚。
自知道陈临将要参加州试以来,每日里陈府内饭菜准备的格外丰盛,陈母更是多方打听,求神问卜,祈求高中的妙方。只希望能通过自己的一番努力为儿子中举增添一丝丝微博的助力。
有种突然回到后世高考时的感觉。
其实对于陈临来说,州试的考题并不算难,唯一令他感到头痛的,主要还是要在贡院里连续带上三天,这意味着不论吃喝拉撒,都要挤在那个小小的几尺之地……这对于他来说,简直不吝于莫大的考验。
天色未亮时,仍旧坚持晨跑的陈临刚出门,便遇到了已经在院门前的季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