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隆大笑几声,道“食色性也,冯熙虽近花甲之年,却亦是难过那美人关。”
元隆举起碗盏,接着对二人道“开弓再无回头箭,既已如此,你我兄弟三人便背水一战,搏一搏这江山社稷。”
虽已立春时节,然平城居北,这几日仍大雪纷飞。
因了大雪封路,冯熙灵柩自是无法按时启程。死者为尊,灵堂一日不撤,元恂每日里便需按制往太师府邸祭拜。
这日待众人上罢香,冯诞便邀了一众人等往正厅叙话。
每每叙话尽道周礼丧葬之仪,且又耗时良久,元恂心内厌烦,籍口畏寒,不与众人同往。
冯诞闻言岂敢怠慢,忙着膳房去为元恂煮姜枣茶以奉上,又令仆役将后院东侧厢房燃了安息香,亲迎元恂入内小憩,待交待罢一应事宜,方才告退离去。
元恂歪于席榻之上,对近侍成亮道“吾日日随彼等议那丧礼之事,实在无趣至极。”
成亮迎合道“陛下以亲王礼为太师治丧,按制当五月而葬,这期间诸事繁多,着实苦了太子。”
元恂懒懒道“好在天降大雪,吾倒是得了留于平城之机。”
成亮道“咱们北人恋故,莫说太子乃重情重义之人,便是奴亦是不舍离了平城。”
元恂怏怏道“吾终日里除去宫城与府邸,亦无他处可去,纵那洛阳城繁华至极与吾又有何相干且于洛阳之时还须受那汉礼拘束,夏日里又赫赫炎炎,岂有平城住得惬意”
成亮正欲接口,便有冯府侍婢端了姜枣茶入得内来。
接过侍婢所奉热茶,元恂呷下一口,只觉此茶不同平日里所饮,于是询侍婢道“此茶为何人所制非但无半分老姜辛辣之味,且绵甜适口,甚合吾意。”
那侍婢忙垂首道“回太子,此茶乃膳房执事柳良木专为太子所制。”
元恂因今日得了空闲毋需与众人议事,此时只觉心情大好,于是对成亮道“你亲往膳房传吾口谕,赏钱五十吊,并着其每日制此茶奉了于吾。”
成亮闻言急忙忙应下,便随了那侍婢往膳房而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成亮便归来复命。成亮近了元恂身侧,小心道“太子,奴已遵您旨意予了赏钱于柳执事,只柳执事感念太子隆恩,非要随了奴欲当面叩谢太子恩赏,现下里已候于门外。”
元恂摆了摆手,道“不过一小小膳房执事,吾不见也罢,你只对其言吾已歇下,打发了便是。”
成亮环顾四下,轻声道“太子,那柳执事言其乃关中侯故人”
第一百五十二回 火中栗(二)
引了冯府膳房执事柳良木入了内来,成亮便往门外为二人把风瞭哨。
柳良木伏跪于地,向太子元恂行叩拜之礼。
元恂并不示意柳良木起身,只淡淡道“你欲见吾,所为何事”
虽闻太子相询,柳良木仍不敢抬头回话,只垂首伏地道“太子仁德,体恤下民,奴叩谢太子恩赏”
因了之前成亮言柳良木乃关中侯贺铮鸣故人,元恂知贺铮鸣乃因自己被囚禁石室,故而宣了这柳良木入内觐见。此时见柳良木答非所问,元恂便不耐烦道“吾不得空听你道些奉承之言,你倘若无事,速速归安。”
柳良木闻言复又叩首,仍垂首道“太子,廖姬双亲代问太子与廖姬安”
柳良木口中廖姬便是旧年元恂宠幸的那个鲜卑舞姬,那舞姬本已被皇帝判了斩立决,却因其已身怀有孕而被禁足于太子府邸。
然此事所知者寡,此时闻柳良木言及廖姬双亲,元恂心内忽地一怔。到底年轻,只一弹指停顿,元恂便追问道“你怎知廖姬又如何识得其双亲”
柳良木此时方抬起头来,答道“回太子,奴与廖姬双亲并不相识,只奴知安乐侯时常照拂廖姬双亲,方才廖姬双亲问安之言亦是安乐侯着奴转达太子。”
元恂狐疑道“安乐侯他缘何如此”
柳良木道“安乐侯敬重太子,知太子与廖姬两情相悦,却被陛下抛鸾拆凤安乐侯更知太子乃宽厚仁德之性,如今廖姬被陛下圈禁,安乐侯便代太子赠田地金银于廖姬家人,已尽臣子奉上之心。”
元恂年少多情,与那廖姬亦是有些情分,且此女怀了自己子嗣又为自己所累被君父圈禁,不免心中觉有愧于其。此时得悉元隆如此照拂廖姬家人,元恂一时动情道“吾竟不知安乐侯如此重情重义,又这般敬重于吾。”
言罢,元恂示意柳良木起身,继而又道“安乐侯既知吾来了平城,缘何不当面禀于吾知晓,还如此这般大费周章令你前来传话”
柳良木谢恩起身,答道“安乐侯知太子此番往平城乃为太师千里奔丧,且又随行人众,因事涉廖姬,唯恐再令太子惹了祸端,故而不敢贸然前来。”
元恂毕竟当朝太子,见一臣下本为寻常之事,只此番前来平城,每每行事见人皆须征询太傅之意,元恂本就已是心中恼怒,此时闻柳良木之言更觉颜面扫地。
沉下脸来,元恂道“你只管去知会安乐侯,吾宣他往西宫觐见。”
因事前元隆已有嘱于柳良木,闻元恂如此言语,柳良木忙赔笑道“奴方才失言太子乃大魏储君,于万人之上,举足左右,便有轻重,自是无惧他人。”
望着元恂,柳良木又接着道“太子,所谓弩下逃箭,极险便是大安,倘若太子应允,安乐侯欲乔装往太师府中拜见太子。”
元恂本就为遮颜面,此时闻柳良木之言,自觉颜面得保,于是点头应下。
元隆所计,无非拉拢元恂为其所控,得以日后挟太子以令天下兵马。得了元恂首肯,是日元隆便乔装作送木炭的樵夫入了太师府邸。又由柳良木从中安置,引了元恂与元隆二人相见。元隆老于世故,毕竟与元恂相交不深,故而此时见面只道些迎奉阿谀之言。待见其言元恂受用,元隆又佯作打抱不平,以元恂旧年被皇帝禁足之事而尽挑唆之言。
旧年之事元恂本就心内忿忿,加之元隆揣合逢迎之言,元恂当下将元隆引为知己。
元隆心下窃喜,只因身在冯府不便久留,于是二人商量罢日后联络传讯之法,便起身告退离去。
此时洛阳宫城之外,一驾马车停于西阳门外。
内侍监总领三宝亲引一乘步辇往西阳门迎接左昭仪生母林夫人车氏。车氏落车登辇,便由三宝引入永合殿内。
因宫婢在前,禾虽不便当即与车氏母女相认,却传了口谕免去车氏行跪拜之礼。待屏退众人,禾急忙忙起身离榻,欲向车氏行家礼,车氏复又跪止不迭。禾上前扶起车氏,又搀其入榻而坐。
母女久未相见,彼此皆有满腹贴己之言,只车氏知自己乃外廷命妇,入宫探望已是圣恩浩荡,不可久留于此。车氏心系襁褓之婴,急切道“左昭仪,温惠公主何在可否令妾一仰玉容”
禾望着车氏,道“母亲,此为内殿,现下里亦无外人,母亲唤女儿闺名便好。”
二人言语之间,汪氏已抱了元淑入了内来。
接过元淑,车氏满眼爱意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婴,瞧着瞧着便落下泪来。
汪氏见车氏这般模样,忙劝慰道“林夫人,左昭仪产下小公主,您当欢喜才是,怎得生了伤悲”
车氏一手抱紧元淑,另一手以帕拭面,道“我是喜极而泣,瞧着淑儿,便令我忆起禾出生之时。”
轻抚元淑脸颊,车氏接着对禾道“你出生之时我床下现一白蛇,你外祖母来探你,知了此事唯恐你被灵蛇带走,便于佛前许愿,望佛菩萨佑你一生平安。如今你产下淑儿,母亲着实为你欢喜,过几日我再往白马寺拜谢佛菩萨。”
吉祥于一旁接口道“夫人,陛下疼爱咱们小公主,已下旨以小公主之名于伊阙开窟镌佛。”
车氏笃信神佛,闻吉祥之言抬了头“小公主前世定是积善大德,今生方有此佛缘。这开窟镌佛实乃功德无量之事。”
禾因不知元淑乃心宿恶星传言,前些时日知了皇帝下旨以元淑之名开窟镌佛,虽屡屡进言相劝,却因皇帝执意而为,禾亦不便再做坚持。
此时闻母亲之言,禾方将心中所虑道出“母亲,开窟镌佛虽说乃无量功德,然淑儿只襁褓之婴,且诸皇子公主亦无此先例,女儿心内忐忑,不知淑儿可有福消受。”
车氏望着禾,道“淑儿是你首出阿女,虽为襁褓之婴却有陛下与你二人恩泽庇佑,应当无妨。”
禾道“女儿亦是得了陛下福泽,自己又何来福泽恩及淑儿”
车氏摇了摇头,小声道“有件事我从未对你提及你只知当日你外祖母往白马寺为你还愿之时遇一扫地僧,其言你贵不可言,只其还有一言,只对我一人道出。”
顿了顿,车氏接着又道“那扫地僧言,你日后将安坐鸾位,且你身后有两子两女送终,其中一子将主天下”
不及车氏言罢,禾忙比止声之势,轻声道“母亲,扫地僧许是因女儿出生之时现了白蛇引外祖母与您忧心,而进宽慰之言,母亲切莫信以为真。”
望了一眼汪氏与吉祥,禾嘱咐道“无稽之言勿听,尔等切记”
第一百五十三回 青丝绢(一)
“一候元鸟至,二候雷发声,三候乃始电。”
皇后冯氏于巳初一刻领宫内众女眷往徽猷殿前行春分祭拜之仪,又领众人往永明堂祭拜先祖,继而再往安息堂祭拜先太皇太后与贞皇后,待一应礼毕,已是午初二刻。
眼瞧着春分节气已至,温惠公主元淑亦满月多日,却未见禾母女因了射偶人而遭遇不测。
大魏宫规,凡妃嫔产子不足百日不得侍奉君上,亦毋需每日往皇后寝殿问安。今日若非春分祭拜之仪,冯氏与禾亦未得见。
今日相见,瞧着禾非但无半分不适,反倒因了产后调养得当而气色上佳,冯氏心内愈发愤恨。
回至椒坤殿,乳母萧氏正欲为冯氏传午膳,却见冯氏摆了摆手,一脸阴沉道“吾无心用膳,令彼等退下,免吾瞧着心内烦躁。”
萧氏将冯氏自幼奶大,对其心性了解十分。见冯氏祭祖归来便生此无名之火,便知其定是因见了左昭仪之故。
冯氏屏退众人,奉了一盏热茶于冯氏,方开口相劝道“皇后,奴瞧着您这些时日寝不安席,食不遑味,若长此以往,恐有损凤体。”
冯氏恨恨道“父亲过世已一月有余,那再醮之妇非但无灾无祸,如今反倒愈发狐媚了。”
星象之说本出自大祭司口中,且太师冯熙亦是薨于温惠公主出生之日,纵是如萧氏这般老成练达之人亦是深信不疑。
闻冯氏之言,萧氏道“善恶终有报,温惠公主既为恶煞之星,纵是陛下以其之名开窟镌佛,亦挡不住这星象天命之事。皇后您且耐心等候,左昭仪母女必遭现世报应。”
冯氏愠色道“现世报吾着婵梅寻了术士,制了射偶人,如今将近四十九日之期,仍未见其母女有恙,莫不是天不开眼”
萧氏竟不知冯氏与婵梅有此一举,心内一惊,忙道“皇后,您此言当真缘何不早些道于奴知晓”
冯氏并未瞧见萧氏已转了脸色,只冷冷道“亦非举足左右之事,乳母何须在意”
巫蛊之术源起远古,以咒射、偶人厌胜与毒蛊之事为主。自汉始,朝廷便有律令严禁此术。若因此术致人身亡,施咒者将被处以极刑,族中亲眷亦祸及流放三千里之外,且永世为奴。
此时知了冯氏以偶人厌胜之术施咒于左昭仪母女,萧氏岂能不胆颤心惊。一脸惶恐望着冯氏,萧氏道“皇后,您纵是再恨左昭仪母女,亦不可以身试法啊。”
冯氏不耐烦道“吾便是知你行事畏首畏尾,故不愿同你道明。”
萧氏道“皇后,太师生前曾嘱咐于奴,令奴好生照看皇后,如今太师尸骨未寒,皇后便行此险招,太师在天有灵,当如何瞑目啊”
冯氏不屑道“覆水难收,吾既做下便是不惧”
望着萧氏,冯氏目光灼灼,又道“父亲乃三朝元老,却被那恶星母女陷害,而令父亲命丧黄泉,更是延误娷儿婚期,三年啊,三年之久又岂知会生何变数自她入宫,吾忍辱求全,只为保冯氏一族荣宠不衰。如今父亲薨世,吾若不为父亲报仇雪恨,当这皇后又有何意”
言语之间,冯氏已落下泪来。
自先太皇太后薨世以来,帝后二人便貌合神离,尤这一年多来,纵是皇帝年节里依了祖制而留宿椒坤殿,然帝后却早已同床异梦。萧氏知冯氏心内苦楚,长叹一口气,萧氏道“奴自知人微言轻,既皇后执意而为,奴只求皇后万万要将那射偶人收好,切莫被外人窥了他去。”
昌霞殿内,青烟缭绕,香气宜人。环丹为右昭仪李氏燃了其最爱的合蕊香,而李氏则歪于席榻之上,一副慵懒之态。
环丹接过宫婢所奉羊汤,进前小声对李氏道“右昭仪,您方才于徽猷殿外行祭拜之仪,这春日里乍暖还寒,您不如起身饮碗羊汤,祛祛寒气。”
李氏缓缓起身,端起羊汤饮下一口,道“这中原之地的羊汤,肥而不腻,且无膻腥之气,较之以往食用貘炙更觉鲜美。”
环丹笑道“乔太医冬日里便嘱您多食羊汤,言其可健脾益气,温补肾阳。药食同源,您如今容光焕发,如粉装玉琢一般。”
李氏嘴角微扬,道“这大半年来乔怀德为吾调养,倒算得上尽心。”
正欲再饮羊汤,便有一近婢来报,浣衣监彩蓝求见。
这彩蓝因当日于邺城行宫之时经李氏安插至皇后寝殿浣衣房内,时常偷窥皇后私隐禀于李氏知晓。待至洛阳宫,李氏独掌治宫之权,为将宫中人事尽握手中,李氏更是极尽拉拢各署署丞之事,便是这小小的浣衣监总领之职,李氏亦提拔了彩蓝以为己所用。
得了李氏首肯,彩蓝疾步入了内殿。待彩霞向其行罢礼,李氏便浅笑道“彩蓝,你来寻吾所为何事”
彩蓝垂首道“回右昭仪,若非急事,奴断不敢来扰了右昭仪清净。”
“哦”李氏狐疑之声。
李氏挥手屏退众婢,内殿之中只余李氏、环丹与彩蓝主仆三人。望着彩蓝,李氏道“现下里已无外人,你但说无妨。”
彩蓝抬起头,又环顾四周,确认屋内只她三人,便压低了声音,将方才于椒坤殿所悉之事道于李氏知晓。
纵是李氏这等城府之人,闻言亦是惊愕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