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紧了紧氅衣领,复又双手合十,仰望星空,道:“上天有灵,保佑元郎身安体健,早日凯旋回朝。”
待禾言罢,汪氏近前半步,道:“左昭仪,夜深了,您明日还要往清扬殿探望赵嫔母女,该早些就寝才是。”
见禾转了身来,汪氏又接着道:“左昭仪您本就要照料二皇子兄妹,还有小公主尚在襁褓,如今您又日日往清扬殿去,身子如何吃得消?”
禾浅浅一笑,道:“元郎御驾亲征在外,如今赵嫔产女,吾又岂能不尽心照拂?”
汪氏道:“那日赵嫔难产之际,若非您宣了侍医令为其助产,赵嫔母女恐是危在旦夕啊…”
禾道:“吾生产淑儿之时亦是命悬一线,所幸元郎陪伴身旁…将心比心,吾岂能置赵嫔母女于不顾?”
吉祥接了话道:“右昭仪如此精明之人,素来以惠示众,却独独于清扬殿极尽刁难之事…纵是因了袁夫人而不喜赵嫔,然皇嗣金贵,倘若赵嫔母女出何差错,于右昭仪又有何益?”
如今皇后被禁足,宫内一应事项皆由李氏打理。那日赵氏深夜临盆,清扬殿的宫婢连夜赶往昌霞殿向李氏禀报,却不料昌霞殿主事的环丹却以李氏因头风发作早早歇下为由,将报信的宫婢拒之门外。
幸得那宫婢机灵,想起依宫规妃嫔产子当有皇后与夫人以上品阶嫔妃前往相伴,于是急往永合殿与瑜景殿向禾及罗夫人禀报。
禾得了赵氏临盆之讯,急忙忙起身往清扬殿而去。赵氏初产,又是破羊水在先,故而彼时已现难产之症。禾令汪氏取了自己令牌,着内侍监遣人往宫外接了侍医令亲为其助产,小公主方得以平安降生。
待吉祥言罢,汪氏道:“赵嫔跟随袁夫人多年,右昭仪如今既已这般待袁夫人,自是不会再将赵嫔置于眼内…赵嫔若平安生产,右昭仪是日前往探望便好…妇人生产本就半脚入棺,倘若当真有失,只推说难产而亡,如今陛下远征在外,又有何人再深究此间之因?”
禾轻叹一口气,道:“人情似纸,世事如棋…只吾未曾料及右昭仪竟这般狠心…”
汪氏道:“那日袁夫人之言虽不可尽信,您亦当多分小心才是…”
昌霞殿内,合蕊香飘满室,李氏懒懒歪于席榻之上,微闭双目。
忽有宫婢疾步入内,但见环丹迎了上去,轻声斥道:“右昭仪正做午枕,你怎得如此不识规矩!”
那宫婢忙屈身道:“阿姊,并非奴有意扰右昭仪午枕,实乃内侍监副领于殿外求见,道是有要事禀报右昭仪…”
不及环丹出声,李氏已开了口:“去宣了他觐见。”
这内侍监副领苗成绪当年侍奉先太皇太后跟前,彼时李冲得先太皇太后盛宠,故与其多有往来。后先太皇太后薨世,元宏亲政,念其侍奉先太皇太后多年,便将其晋了内侍监副领一职。如今李氏打理后宫,自是将其拢于手下,为己所用。
环丹引了苗成绪入内,便领了众宫婢退出外去。
向李氏行罢常礼,苗成绪便垂首道:“右昭仪,陇西公着奴带个口讯于您…冯司徒于伐齐途中一病不起,恐已回天乏术。”
李氏闻言,失笑道:“冯氏一族若无冯诞,那便是气数已尽!”
苗成绪道:“陛下着信使快马来报,已知会了冯侍中…”
抬头瞧了一眼李氏,见其一脸得意之状,苗成绪忙接着道:“右昭仪,皇后那里可要奴前去通报?”
李氏冷笑一声,道:“宫内人多嘴杂,又何须你多此一举?你只消放出话去,不两日椒坤殿那位便可得了消息…”
钟离县郡,军营。
自冯诞染疾,元宏便日日省问,又着随军的太医令梁世清医药备加,极尽关怀之情。
元宏锐意临江,乃命六军整装待发,便亲往冯诞营帐与其道别。
于冯诞床榻一侧坐定,眼瞧着冯诞气竭行枯之状,元宏不禁悲从心来。
冯诞亦不顾元宏劝阻,挣扎着强行坐起,望着元宏,不及开口已泪如雨下。
元宏如幼时那般,拉起冯诞的手,宽慰道:“思政,你莫要太过忧虑,朕已嘱了太医令精心为你医治,许不几日,你便能安然无恙。”
冯诞无力地摇了摇头,孱弱道:“陛下亲征,臣非但无力护陛下左右,反倒,反倒令陛下为臣劳心…臣无以为报,只求来世再侍奉陛下,结君臣情义…”
元宏道:“思政你莫要妄自菲薄,朕与思政犹如手足,自是彼此应心…”
冯诞抽泣道:“陛下,昨夜臣梦见先太皇太后与父亲来唤臣…先太皇太后斥怪臣未尽族长之责,父亲亦怪臣未担兄长之任…臣…臣愧对冯氏先祖…”
元宏闻冯诞之言,知其心中仍是惦念皇后,于是道:“朕知思政心中之虑…朕亲征前夜,左昭仪对朕言你曾往永合殿拜见…左昭仪亦念太师当日成全之情,竟以德报怨,为皇后陈情。”
冯诞闻言复又泪下,断断续续呜咽道:“臣一门世代衷心君上,无半分僭越不臣之心…皇后一时乱了心智,铸下弥天之错,臣知自己命数将尽,只求陛下念及昔日君臣情义,饶恕皇后…”
元宏本就重情重义之人,见冯丹这般模样心有不忍:“思政,厌胜之术乃历朝大忌,汉律之中便有禁令于此。朕如今大行汉革,皇后本应倾力辅佐,然其却任性而为犯天下之不韪…朕不愿冯门有失,更不愿思政因此蒙羞,故朕赦了冯氏全族…”
冯诞使劲全力,握紧元宏的手,央求道:“陛下,臣乃将亡之人,臣求陛下保全皇后…”
元宏望着涕泗滂沱的冯诞,又想起那日禾言及元淑既有星象天命,便该为元淑多积善德之言。理了理心绪,元宏道:“皇后惑于巫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皇后迁往遥光寺为尼,于佛前竟思己过…”
第一百六十一回 君归来(一)
大军去往钟离不足五十里,便有留守将士策马来报,司徒冯诞已薨世。元宏闻讯,哀不自胜,霎时之间转了脸色。
大监三宝见状,急忙忙近前小心道:“陛下,冯司徒既已仙去,陛下当节哀顺变,保重龙体。”
元宏亦不作声,行出王帐,临崖而立。
三宝疾步相随,待元宏立定,三宝方敢近前。三宝自幼便随侍皇帝,岂能不知皇帝与冯诞兄弟情义?此时见皇帝欲哭无泪,三宝便欲近前相劝。
不及三宝开口,忽听元宏出了声:“皇祖母一门,再无令朕顾念之人…”
三宝一怔,却是不敢接言。
只听元宏又喃喃道:“皇祖母为朕娉下太师三女,不过为保冯氏一族荣宠不衰。朕顾念孝名,更顾念思政,若非皇后行那不智之举,朕断不会生废后之念…”
三宝闻言,垂首道:“陛下予了太师身后无上荣光,先太皇太后在天有灵,自是知陛下待冯氏族人之情…皇后铸下弥天大错,陛下赦了太师全族已是圣恩浩荡。”
元宏望着远方,幽幽道:“朕本欲伐齐返京之后便将皇后废黜,然思政突亡,朕若此时废后,恐思政再难瞑目…”
良久,元宏方转头望着三宝,道:“传朕口谕,着蒋银奇率三千羽林卫随朕即刻赶赴钟离,余下众将士明日撤军,止临江之役…”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道:“再着信使快马加鞭返洛阳,令冯府备下丧葬事宜,由太子亲往设灵。”
三宝连声应下,正欲退去,忽又想起皇后,于是小心询道:“陛下,前日您下旨着皇后迁往遥光寺,此番冯司徒丧仪可要知会皇后?”
元宏微微皱眉,道:“思政与皇后一母同胞,如今薨世,岂能不令其前往吊唁?”
略作思忖,元宏又接着道:“太师薨世尚未下葬,思政如今随他而去,朕若此时令皇后落发为尼,恐前朝难稳…你令蒋银奇着人将传旨信使追回,皇后仍禁足椒坤殿便可。”
昌霞殿内碎瓷满地。
右昭仪李氏得了内侍监副领苗成绪所传之讯,已是怒目切齿。
环丹小心近前,边收拾碎瓷,边劝解道:“右昭仪,虽说陛下令皇后乘安车前往冯府吊唁,却未曾收了废后诏命。依奴浅见,定是陛下顾念冯司徒尸骨未寒,故而暂且搁下废黜皇后之事。”
李氏恨恨道:“吾张机设阱,方令那蠢妇得被废之机,倘若因冯诞薨世而令那蠢妇得保鸾位,岂非天不开眼!”
环丹道:“冯司徒薨世,陛下一时顾念旧情亦是情理之中,右昭仪您如今大权在握,且有陇西公于前朝造势,何愁鸾位不得?”
李氏一通宣泄,此时已缓了心神,于是道:“那蠢妇一日不废,便一日多份变数…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则无患。”
缓缓坐于席榻之上,李氏接着又道:“太子旧年宠幸的那个舞姬已生产两月有余,虽说只是女婴,却亦是太子首出阿女,太子视若掌中明珠…若能将小郡主为吾所养,那便有太子为靠,岂非多分胜算?”
环丹面有疑色,道:“右昭仪,虽说那舞姬生产之后便按陛下早前旨意被正法,然太子已于宫外开府,又如何会将小郡主送入宫中由您抚育?”
李氏冷笑一声,道:“谁人言须将小郡主送入宫中?”
环丹不解道:“右昭仪言下之意是…”
李氏嘴角微扬,道:“右孺子入太子府已一年有余,却至今未见有孕,吾若谏言陛下将小郡主养于其膝下,那右孺子岂非对吾感恩戴德…”
环丹作恍然大悟之状,道:“右昭仪深谋研虑,此举既可将右孺子为您所用,又可示好太子,实乃良策也!”
圣驾回銮,后宫众人无不欢喜雀跃。
元宏宣了太子元恂与辅政众臣问政,待议罢政事,众人散去,已是申正一刻。
三宝入得内来,向元宏行罢常礼,近前询道:“陛下,右昭仪遣人来请陛下往昌霞殿用晚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元宏道:“你着人知会右昭仪,朕今日有些乏累,明日再往昌霞殿用膳。”
三宝知元宏心意,于是道:“奴这便着人去禀于右昭仪…奴已为陛下备了御辇,陛下可是欲往永合殿?”
元宏与禾数月不见,彼此皆是引日成岁。元宏微微颔首,便起身离席出了御书房。
因了元恪兄弟往励材苑受学仍未归来,待元宏逗弄了元淑,又询了元瑛这数月来所学之技,汪氏便与二位公主乳母们一道带元瑛与元淑退出外去。
帝妃二人,如尔新婚,恩爱无间。
殿内静寂,元宏紧紧揽着禾,于禾耳畔低语道:“宝儿,你可还好?”
禾将头枕于元宏肩上,柔声道:“元郎平安归来,妾便一切安好。”
元宏道:“这数月来,宝儿与淑儿时常入朕梦里…”
言语之间,元宏已将禾揽得更紧,彼此相思尽化其中。
足足十数弹指,元宏方松了手,二人彼此相对,互诉离别之情。
待彼此道罢近况,元宏望着禾,道:“朕离京这数月,宝儿要为朕照顾这两双儿女,实在辛苦宝儿了。朕方才闻瑛儿唤你阿娘,心中甚慰。”
禾浅浅一笑,道:“为陛下抚育儿女乃妾应份之事,且恪儿兄妹懂事乖巧,得他三人相伴膝下亦是妾的福分。”
元宏微微颔首,道:“方才太傅对朕言,子恪胸有大度,于励材苑受学之时,上敬师长,下护幼弟,且宽以摄下,有君子之量矣。”
拉了禾的手,元宏接着道:“子恪幼时心性颇随其母,沉默少言,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有你教养,方转了心性。”
禾道:“恪儿素来克恭克顺,妾岂敢贪功。”
元宏道:“子恪已近舞勺之年,待秋祭之后朕便将他册封为王,如此你便有子为靠,朕纵是日后再征战沙场亦可安心而往。”
禾闻元宏之言,心内动情道:“元郎所虑皆是为妾,妾无以为报,只有尽心照拂这两双儿女,方不负元郎待妾之心。”
望着元宏,禾又接着道:“赵嫔为元郎添了一位小公主,元郎亲征在外,小公主至今尚无名号。”
元宏闻言,欢喜道:“朕竟不知赵嫔为朕产下小公主…明日朕便往清扬殿探望她母女二人。”
第一百五十八回 权与谋(一)
太子元恂代君父于平城行罢清明祭祀之仪,又与太傅穆亮等人与冯氏族人一道迎了太师冯熙灵柩回洛。
这些时日南伐在即,加之元恂一行回洛复命,元宏席不暇暖,便将废后之事暂且搁置下来。
眼瞧着离皇后被废只一步之遥,右昭仪李氏已急不可耐。
恰这日乃先太后生忌之辰,彭城公主元钰入宫行祭祀之仪。如今李氏打理后宫,待一应事宜行罢,禀明皇帝,李氏顺理成章邀了元钰往昌霞殿用午膳。
李氏与元钰入席坐定,便有宫婢陆续奉了酒馔入了内来。
李氏亲手为元钰斟了一盏酒,双手奉于元钰,笑道“今乃先太后生忌,依民间之俗,祭祖当日只可饮水酒却不得进肴俎,吾只得略备薄酒简馔,还望公主海涵。”
元钰摆了摆手,道“今乃阿母生忌,理当如此”饮下一口酒,元钰又接着道“今日阿母祭礼,右昭仪料理的妥妥贴贴,不愧名门望族之女。”
李氏故作谦逊道“公主谬赞,吾不过尽己所能罢了吾非陛下嫡妻,不敢自称乃先太后子妇,只吾知为人子孙当敬父母至孝之道,先太后生忌又岂敢有半分马虎。”
元钰闻李氏之言,微微颔首,道“右昭仪事阿母至孝,且行事周至,着实乃后宫楷模”
又饮下一口酒,元钰接着道“皇后德行有失,自是鸾位难保,待皇兄下诏将其废黜,吾便向皇兄举荐右昭仪为后。”
李氏闻言心内窃喜,却不动声色道“承蒙公主厚爱,吾年轻浅薄,恐难担此重任。”
元钰冷笑一声,望着李氏,道“右昭仪是何等样人物,吾又岂能不知你我之间倘若这般遮遮掩掩,日后毋需再一道议事”
李氏未曾料及自己佯谦之言竟惹了元钰不悦,急忙忙陪笑道“吾与公主莫逆于心,又岂会对公主藏掖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