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县郡,军营。
自冯诞染疾,元宏便日日省问,又着随军的太医令梁世清医药备加,极尽关怀之情。
元宏锐意临江,乃命六军整装待发,便亲往冯诞营帐与其道别。
于冯诞床榻一侧坐定,眼瞧着冯诞气竭行枯之状,元宏不禁悲从心来。
冯诞亦不顾元宏劝阻,挣扎着强行坐起,望着元宏,不及开口已泪如雨下。
元宏如幼时那般,拉起冯诞的手,宽慰道“思政,你莫要太过忧虑,朕已嘱了太医令精心为你医治,许不几日,你便能安然无恙。”
冯诞无力地摇了摇头,孱弱道“陛下亲征,臣非但无力护陛下左右,反倒,反倒令陛下为臣劳心臣无以为报,只求来世再侍奉陛下,结君臣情义”
元宏道“思政你莫要妄自菲薄,朕与思政犹如手足,自是彼此应心”
冯诞抽泣道“陛下,昨夜臣梦见先太皇太后与父亲来唤臣先太皇太后斥怪臣未尽族长之责,父亲亦怪臣未担兄长之任臣臣愧对冯氏先祖”
元宏闻冯诞之言,知其心中仍是惦念皇后,于是道“朕知思政心中之虑朕亲征前夜,左昭仪对朕言你曾往永合殿拜见左昭仪亦念太师当日成全之情,竟以德报怨,为皇后陈情。”
冯诞闻言复又泪下,断断续续呜咽道“臣一门世代衷心君上,无半分僭越不臣之心皇后一时乱了心智,铸下弥天之错,臣知自己命数将尽,只求陛下念及昔日君臣情义,饶恕皇后”
元宏本就重情重义之人,见冯丹这般模样心有不忍“思政,厌胜之术乃历朝大忌,汉律之中便有禁令于此。朕如今大行汉革,皇后本应倾力辅佐,然其却任性而为犯天下之不韪朕不愿冯门有失,更不愿思政因此蒙羞,故朕赦了冯氏全族”
冯诞使劲全力,握紧元宏的手,央求道“陛下,臣乃将亡之人,臣求陛下保全皇后”
元宏望着涕泗滂沱的冯诞,又想起那日禾言及元淑既有星象天命,便该为元淑多积善德之言。理了理心绪,元宏道“皇后惑于巫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皇后迁往遥光寺为尼,于佛前竟思己过”
第一百六十一回 君归来(一)
大军去往钟离不足五十里,便有留守将士策马来报,司徒冯诞已薨世。元宏闻讯,哀不自胜,霎时之间转了脸色。
大监三宝见状,急忙忙近前小心道“陛下,冯司徒既已仙去,陛下当节哀顺变,保重龙体。”
元宏亦不作声,行出王帐,临崖而立。
三宝疾步相随,待元宏立定,三宝方敢近前。三宝自幼便随侍皇帝,岂能不知皇帝与冯诞兄弟情义此时见皇帝欲哭无泪,三宝便欲近前相劝。
不及三宝开口,忽听元宏出了声“皇祖母一门,再无令朕顾念之人”
三宝一怔,却是不敢接言。
只听元宏又喃喃道“皇祖母为朕娉下太师三女,不过为保冯氏一族荣宠不衰。朕顾念孝名,更顾念思政,若非皇后行那不智之举,朕断不会生废后之念”
三宝闻言,垂首道“陛下予了太师身后无上荣光,先太皇太后在天有灵,自是知陛下待冯氏族人之情皇后铸下弥天大错,陛下赦了太师全族已是圣恩浩荡。”
元宏望着远方,幽幽道“朕本欲伐齐返京之后便将皇后废黜,然思政突亡,朕若此时废后,恐思政再难瞑目”
良久,元宏方转头望着三宝,道“传朕口谕,着蒋银奇率三千羽林卫随朕即刻赶赴钟离,余下众将士明日撤军,止临江之役”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道“再着信使快马加鞭返洛阳,令冯府备下丧葬事宜,由太子亲往设灵。”
三宝连声应下,正欲退去,忽又想起皇后,于是小心询道“陛下,前日您下旨着皇后迁往遥光寺,此番冯司徒丧仪可要知会皇后”
元宏微微皱眉,道“思政与皇后一母同胞,如今薨世,岂能不令其前往吊唁”
略作思忖,元宏又接着道“太师薨世尚未下葬,思政如今随他而去,朕若此时令皇后落发为尼,恐前朝难稳你令蒋银奇着人将传旨信使追回,皇后仍禁足椒坤殿便可。”
昌霞殿内碎瓷满地。
右昭仪李氏得了内侍监副领苗成绪所传之讯,已是怒目切齿。
环丹小心近前,边收拾碎瓷,边劝解道“右昭仪,虽说陛下令皇后乘安车前往冯府吊唁,却未曾收了废后诏命。依奴浅见,定是陛下顾念冯司徒尸骨未寒,故而暂且搁下废黜皇后之事。”
李氏恨恨道“吾张机设阱,方令那蠢妇得被废之机,倘若因冯诞薨世而令那蠢妇得保鸾位,岂非天不开眼”
环丹道“冯司徒薨世,陛下一时顾念旧情亦是情理之中,右昭仪您如今大权在握,且有陇西公于前朝造势,何愁鸾位不得”
李氏一通宣泄,此时已缓了心神,于是道“那蠢妇一日不废,便一日多份变数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则无患。”
缓缓坐于席榻之上,李氏接着又道“太子旧年宠幸的那个舞姬已生产两月有余,虽说只是女婴,却亦是太子首出阿女,太子视若掌中明珠若能将小郡主为吾所养,那便有太子为靠,岂非多分胜算”
环丹面有疑色,道“右昭仪,虽说那舞姬生产之后便按陛下早前旨意被正法,然太子已于宫外开府,又如何会将小郡主送入宫中由您抚育”
李氏冷笑一声,道“谁人言须将小郡主送入宫中”
环丹不解道“右昭仪言下之意是”
李氏嘴角微扬,道“右孺子入太子府已一年有余,却至今未见有孕,吾若谏言陛下将小郡主养于其膝下,那右孺子岂非对吾感恩戴德”
环丹作恍然大悟之状,道“右昭仪深谋研虑,此举既可将右孺子为您所用,又可示好太子,实乃良策也”
圣驾回銮,后宫众人无不欢喜雀跃。
元宏宣了太子元恂与辅政众臣问政,待议罢政事,众人散去,已是申正一刻。
三宝入得内来,向元宏行罢常礼,近前询道“陛下,右昭仪遣人来请陛下往昌霞殿用晚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元宏道“你着人知会右昭仪,朕今日有些乏累,明日再往昌霞殿用膳。”
三宝知元宏心意,于是道“奴这便着人去禀于右昭仪奴已为陛下备了御辇,陛下可是欲往永合殿”
元宏与禾数月不见,彼此皆是引日成岁。元宏微微颔首,便起身离席出了御书房。
因了元恪兄弟往励材苑受学仍未归来,待元宏逗弄了元淑,又询了元瑛这数月来所学之技,汪氏便与二位公主乳母们一道带元瑛与元淑退出外去。
帝妃二人,如尔新婚,恩爱无间。
殿内静寂,元宏紧紧揽着禾,于禾耳畔低语道“宝儿,你可还好”
禾将头枕于元宏肩上,柔声道“元郎平安归来,妾便一切安好。”
元宏道“这数月来,宝儿与淑儿时常入朕梦里”
言语之间,元宏已将禾揽得更紧,彼此相思尽化其中。
足足十数弹指,元宏方松了手,二人彼此相对,互诉离别之情。
待彼此道罢近况,元宏望着禾,道“朕离京这数月,宝儿要为朕照顾这两双儿女,实在辛苦宝儿了。朕方才闻瑛儿唤你阿娘,心中甚慰。”
禾浅浅一笑,道“为陛下抚育儿女乃妾应份之事,且恪儿兄妹懂事乖巧,得他三人相伴膝下亦是妾的福分。”
元宏微微颔首,道“方才太傅对朕言,子恪胸有大度,于励材苑受学之时,上敬师长,下护幼弟,且宽以摄下,有君子之量矣。”
拉了禾的手,元宏接着道“子恪幼时心性颇随其母,沉默少言,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有你教养,方转了心性。”
禾道“恪儿素来克恭克顺,妾岂敢贪功。”
元宏道“子恪已近舞勺之年,待秋祭之后朕便将他册封为王,如此你便有子为靠,朕纵是日后再征战沙场亦可安心而往。”
禾闻元宏之言,心内动情道“元郎所虑皆是为妾,妾无以为报,只有尽心照拂这两双儿女,方不负元郎待妾之心。”
望着元宏,禾又接着道“赵嫔为元郎添了一位小公主,元郎亲征在外,小公主至今还无名号。”
元宏闻言,欢喜道“朕竟不知赵嫔为朕产下小公主明日朕遍往清扬殿探望她母女。”
第一百六十二回 君归来(二)
昌霞殿内,众内侍与宫婢们进进出出,端茶的,送酒的,插花摆样的,陈设宫灯的,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酉初一刻,元宏御辇停至昌霞殿门前。右昭仪李氏闻讯,便疾步往殿门迎接圣驾。
待入了内殿,帝妃二人于一席相对而坐。
李氏接过环丹所奉荼茶,双手呈于元宏,殷勤道“陛下,妾知陛下最喜饮用荼茶,晨起便着人采集晨露,又以姜、枣、茱萸入茶,以小炉烹煮,陛下快趁热饮用。”
元宏往昌霞殿前先去了清扬殿探望赵嫔母女,已得知赵嫔难产之际李氏并未亲往之事。元宏顾念李冲,此时闻李氏之言,便举起杯盏轻呷一口,道“右昭仪倒是有心,知朕最喜饮此荼茶。”
李氏笑道“陛下所言所行,所喜所好,妾皆铭记于心此荼茶乃先太后最喜之茶,陛下亦是经年饮用,妾岂会不知”
元宏淡淡一笑,道“哦右昭仪当真记得朕所言所行既如此,朕倒是要问右昭仪,你可还记得朕临行之际对你所嘱之言”
元宏临行之际非但嘱了李氏尽心照拂禾母女,且令其善待宫中诸人,若有紧要之事需遣信使传报。
李氏闻言,心内一紧,只一弹指间,李氏便定了心神,垂首道“陛下所嘱,言犹在耳。”
元宏望着李氏,道“朕方才往清扬殿探望了赵嫔母女”
李氏闻言,心知不妙,忙起身离席伏跪于地,道“陛下,妾并非有意欺瞒不报,只陛下征战沙场,且彼时冯司徒又染重疾,妾思忖着既赵嫔母女俱安,毋需再传此讯息,以扰陛下心绪。”
冯诞当日于行军途中染疾,元宏只着信使传信于辅政众臣,李氏身为宫中内眷却知前朝之事,自是令元宏深恶。然冯氏父子本为汉家世族之首,如今相继过世,李冲自是取彼等而代之,前朝大行汉革,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元宏不得不强压心火,隐忍不发。
待李氏言罢,元宏只字不提冯诞之事,只道“朕将后宫人事皆交于右昭仪料理,然赵嫔生产之时你却未亲至照拂莫说你如今执掌宫权,便是依祖制宫规,你身居右昭仪之位亦当前往相伴才是”
李氏心内怯怯,抬头望着元宏,一脸委屈之情“陛下,妾并非不尽照料之责赵嫔深夜临盆,妾因头风发作,那夜服下乔太医所开汤药,早早便已歇下是日晨起知了赵嫔生产之事,非但斥了环丹,且不及用早膳便往清扬殿探望”
元宏微扬嘴角,道“依你之言,便是朕错怪于你了”
李氏此时已双目晶莹“陛下离宫这数月,妾虽不敢言面面俱到,却亦是兢兢业业,对众姊妹丝毫不敢怠慢每逢初一、十五更是亲往永明堂与安息堂祭拜列祖列宗与先太皇太后、先太后及贞皇后”
如今皇后即将被废,李氏立后之声日嚣尘上,又有李冲于前朝为靠,赵氏自是忌惮李氏。元宏方才往清扬殿探望赵氏母女,赵氏虽将那夜难产之际李氏未往道于元宏知晓,却并不敢言及李氏苛待袁夫人及自己之事。
李氏解释有理有据,且听闻其亲祭先祖与先太皇太后等,元宏方稍敛了语气,道“小公主已过满月之期,尚未得名号。若非朕班师回朝,岂非令小公主受屈”
李氏哽咽道“是妾思虑不周,方铸下此错,妾甘愿受陛下责罚”
元宏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既是无心之过,朕亦不愿再追究此事。”
李氏闻言,心内暗喜,继而进言道“陛下,妾如今为陛下料理后宫,自当事无巨细皆作考量。如今有一桩为难之事,不知妾当不当讲”
见元宏微微颔首,李氏接着又道“太子府中添了小郡主,虽说有乳母们随侍,然太子忙于前朝之事,且如今尚未迎娶嫡妻,小郡主倘若无人教养亦是不妥。”
元宏道“小郡主乃子恂首出阿女,自是金贵无比,教养小郡主须心性良善且位分尊贵之人方可。”
略作思忖,元宏接着道“如今宫中属左昭仪与你位分尊贵,然左昭仪膝下已有两双儿女,你打理后宫且有子悌须教养,亦恐无暇顾及既如此,便将小郡主交于罗夫人抚育,待太子日后迎娶正妃,再将小郡主交于其嫡母教养便可。”
元宏之言自是与李氏所计相悖,待元宏言罢,李氏便道“陛下初为阿翁,疼惜小郡主之心妾自是明白。只只太子视小郡主为珍宝,倘若养于罗夫人膝下,太子思女心切,岂非令太子夜不安枕”
元宏望着李氏,道“那依你之见,当由何人教养才是”
元宏此问正中李氏下怀,李氏佯作谦逊道“商议太子府邸之事当是皇后之职,只如今妾代皇后打理后宫,故不得不道逾矩之言,还望陛下恕罪。”
顿了顿,李氏垂首接着又道“太子如今已开府摄政迎娶左右孺子,依妾浅见,小郡主当养于左右孺子膝下,如此既可慰太子父女之情,亦可由小郡主为引,令左右孺子早日为太子诞下麟儿。”
李氏不言明由右孺子郑荞教养小郡主,只因心知若皇帝当真允了由左右孺子教养小郡主,必将亲询太子之意。如今太子厌恶左孺子刘氏,那教养小郡主之责必将交予郑荞。
李氏悄悄窥元宏,只见元宏思索片刻,便微微颔首,开口道“你所虑亦不无道理,朕明日宣子恂商议罢再做定夺。”
李氏闻言心内窃喜,却作平静之状,道“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久远妾知陛下与太子定可为小郡主觅得适宜之人行教养之责。”
元宏这些年来素信李氏,只昨日禾虽未曾言明,元宏却知禾话有所指。加之今日往清扬殿,逢元宏提及李氏,便见赵氏欲言又止,元宏心内自是生疑。方才李氏情急之下道出前朝之事,此时又提及小郡主,更是令元宏觉李氏之心难测。
元宏轻呷一口茶,垂目望着茶盏,忽淡淡道“你方才言头风时有发作,当好生休养才是宫中人多事杂,日后照料诸皇子、公主之事交由罗夫人便可。”
第一把五十七回 厌胜祸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