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澄身为宗室之长,闻皇帝相询,屈身作揖,便先他人开了口“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等入宫便是为今日太子与常山王之事。”
望着元澄,元宏道“既如此,皇叔定是已知事情原委,那皇叔与诸卿可是来为太子游说”
元澄摇了摇头,道“太子与常山王皆为陛下骨血,那便是我皇族子嗣,臣身为宗长,绝无偏袒何人之意太子不妨再将事情原委详尽道来,亦可令臣等知其究竟。”
元恂见得了时机,急忙忙将方才殿中之事,避重就轻道于众人。
待叙述罢前情,元恂一脸委屈之状,道“阿耶,儿子是您至亲骨血,您怎得宁可相信一个贱奴而不信您亲生的儿子啊”
元宏冷哼一声,道“你言下之意,是朕偏听偏信了不论汪氏之言可信与否,朕只问你,你可有殴打子恪,掌掴瑛儿,推倒淑儿朕并非昏庸之人,孰是孰非自可分辨”
元恂闻言,一时语塞,无力辩驳。
元禧见状,忙近前半步,垂首道“陛下,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太子亲眼目睹常山王与冯小娘子有逾越之举,纵是有过激言行亦是人之常情。”
元禧言下之意,元宏岂能不知。不过异曲同工,暗指汪氏之言不可尽信。元宏深信禾,自是信其身边亲近之人,且汪氏所言有元瑛与宫人为证,自是不会谩辞哗说。
望着元禧,元宏道“依二弟之言,今日是朕错怪太子了”
元禧道“臣不敢,臣并无此意。只常山王与冯小娘子有错在先,方令太子意气用事。夫为妻纲,若妻德有失,犹不可遏,而况太子乎”
太傅穆亮与冯氏姻亲相连,不愿冯娷有失,更不愿得罪太子。此时闻元禧之言,穆亮接口道“冯小娘子乃太师嫡孙女,自幼养于深闺之中,熟谙女德妇行太子素来待弟妹亲厚,依臣浅见,此事定有谬误。”
元宏肃色道“虽事出有因,太子亦不可不顾手足之情。常言道,长兄如父,两个阿妹尚且年幼,太子怎能忍心下此重手你待兄弟姊妹尚且如此,又何况百姓乎为君者,乃天下之主,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理当刚柔并济而非意气用事。以你这般心性,朕日后如何将这江山社稷交付于你尔等可知,无仁者而位极,家国大祸也”
元恂闻言,瞬间转了脸色,不停叩首道“阿耶恕罪,儿子有错,儿子日后定善待弟妹,亲睦而处”
见元宏双眉紧蹙,面色凝重,众臣急忙忙伏跪于地,连声为元恂求情。
少傅李冲抬起头,道“陛下,曹魏名士嵇公曾著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前几日太子还与臣探讨此诗,太子言此诗以鸳鸯来喻兄弟和睦友好之情太子读诗尚且如此,岂会当真对兄弟手足无情啊,陛下三思”
李冲方才言罢,元澄便道“陛下曾亲口允诺太师与冯司徒,欲娉冯小娘子为太子正妃。陛下虽未下诏,然满朝文武已人尽皆知,倘若冯小娘子当真与常山王有私,陛下与太子颜面何存太子今日行事虽鲁莽,却亦情有可原。”
元恂毕竟乃元宏长子,又身系家国重任,元宏见众人为元恂陈情,加之方才冯娷亦亲口认下与元恪有私。念及此,元宏亦缓了口气“今日虽事出有因,太子亦当克己行事。身为储君,若无克己之力,日后如何经略四海,一统天下”
环视众人,元宏正色道“太子行事操之过蹙,非仁君之所为。且孝悌为仁君之本,若不能上事父母下爱弟妹,又如何治天下今日太子既有悔悟之意,朕且再信其一次,若日后再犯,断不能饶”
望着连连叩首的元恂,元宏继而又道“太子放纵任性,虽罪不及废,仍当训以为戒。着,咸阳王代朕行刑,鞭一百”
第一百七十二回 空穴风(四)
待众人离去,大监三宝方近前小心道“陛下,您今日一刻未曾歇息,不如奴侍候您躺下小憩片刻。”
元宏并未答话,只缓步行至窗前,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太子鲜少往永合殿,今日怎得突然前往,且又是子恪与冯娷叙话之际莫不是有人窥探永合殿,且有意离间太子与永合殿倘若如此,此人之心着实险恶”
元宏何等聪明之人,只平日里忙于前朝,甚少思虑后宫之事。今日出此风波,待静下心来,即刻想到原因所在。
略略思忖,元宏对三宝道“你去查查,究竟何人敢窥探永合殿。”
三宝熟谙后宫之事,只事涉太子不便随意出口。此时闻皇帝之言,三宝道“此事奴责无旁贷奴先寻掖庭令,将永合殿宫婢名册调档。”
元宏微微颔首,道“你倒是与朕不谋而合,永合殿侍奉的宫婢定是逃不了干系。查,定要一查到底,此事若不水落石出,这后宫将无宁日。”
且说元宏令咸阳王元禧对太子元恂行鞭刑,毕竟当朝太子,元禧一来顾念叔侄情义,二来亦恐太子日后君临天下行报复之举,故元禧虽不敢抗旨不遵,亦不过敷衍了事。
因元禧手下留情,元恂不过皮肉之伤,无甚紧要。为免皇帝疑心,元禧仍着元恂趴于辇榻之上,对外只道太子伤重,亲送其回府。
入了府邸,由内侍们侍奉元恂躺下落定,留了近身的太子府内侍总领成亮随侍,元恂便屏退左右,只叔侄二人于室内叙话。
元禧先开了口“臣冒犯太子,还望太子恕罪。”
元恂摆了摆手,道“皇叔已是手下留情,吾自是感激不尽,又岂会再怪罪皇叔”
元禧道“臣受命于陛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太子矜贵,怎受得了百鞭之刑。”
示意成亮为自己涂抹药酒,元恂怏怏道“今日明明元恪有错在先,吾不过轻轻教训几下元恪与元瑛,阿耶便动气如此,未免有失公允。”
元禧摇了摇头,道“太子您本是有理之人,却不该伤及温惠公主”
不及元禧言罢,元恂便忿忿道“阿耶偏宠左昭仪母女人尽皆知,只吾未曾料及阿耶宁愿信汪氏那个贱奴而不信吾吾不过轻轻推了一把元淑,她站不稳倒地那是她自己之过,与吾何干”
“啊呀,轻着点”元恂吆喝成亮道。成亮垂首连连应下,复又轻轻为元恂涂抹药酒。
元恂吆喝罢,接着又道“阿耶不去怪那些乳母们缘何未将元淑看好,倒是来指责吾,且因此些微不足道之事竟又提废黜之事吾乃阿耶长子,又蒙皇曾祖母钦命为太子,阿耶却几次三番要将吾废黜,着实令吾心寒”
元禧本只为示好元恂,不曾想元恂竟口无遮拦,道出如此逾矩之言。元禧不便接言,又不愿开罪元恂,于是垂首道“太子您乃大魏储君,已是告奉先祖,祭祀宗庙,岂能说废就废”
垂首作揖,元禧又接着道“太子今日虽为皮肉之伤,亦当好生休养才是陛下令臣代刑,臣还须回宫复命,臣先行告退。”
待元恂应下,元禧又道一些关切之言,方才起身离去,自是不在话下。
不及日落时分,永合殿发生之事已阖宫尽知。
昌霞殿内,白玉香炉青烟袅袅。
右昭仪李氏懒懒歪于席榻之上,听罢近婢环丹所述之事,李氏道“你是说太子入永合殿之时那个再醮之妇并未在内殿哼,吾千算万算,倒是未曾料及常山王与冯娷有私,真乃天助吾也。”
昨日得了内侍监副领苗成绪来禀,内侍监录档备案,冯娷将于今日入宫往永合殿探望禾。李氏虽不知元恪与冯娷有私,却计上心来。
李氏知太子馋涎冯娷美色,苦于冯熙父子薨世而未能及时迎娶冯娷,倘若知了冯娷入宫,定会往永合殿与其相会。以元恂之性,自是难免对冯娷有逾矩之举,禾定不会坐视不理,如此便可令太子与永合殿生了嫌隙,更令太子厌恶于禾。
环丹行至近前,小声道“奴听说太子气极,非但打了常山王与长乐公主,更是对汪氏拳脚相加,就是连温惠公主,亦是一并受了牵连”
不及环丹言罢,李氏便急急道“你方才所言可是当真太子将元淑一并打了”
环丹不知李氏缘何如此,点了点头,道“奴闻来报之人道是太子推倒了温惠公主,险有性命之忧,幸得常山王及时相救,方幸免于难。”
环丹言语之间李氏已阴沉了脸,待环丹言罢,李氏起了身,恨恨道“太子这个莽夫,枉费吾一番心机真乃山高九仞,功亏一篑”
环丹闻李氏之言,不明其意“右昭仪,常山王与冯小娘子于永合殿中私通,被太子亲眼目睹,如此一来,太子岂非恨极左昭仪母子,该是好事啊”
李氏起了身,冷冷瞧了一眼环丹,道“吾本欲借此机令太子与永合殿生了嫌隙,却不料元恪与冯娷竟有私情,若太子无此鲁莽之举,此番元恪便罪责难逃,如此一来,那再醮之妇便是教子无法,再无登鸾位之机。”
“然太子这个莽夫,成事不足倒败事有余,元淑乃陛下心尖之人,陛下视其如珍似宝。今日太子伤及元淑,陛下岂会轻饶元恪救下元淑,陛下定不会再追究其与冯娷私通之事,如此非但于吾无益,反倒令元恪得了陛下怜惜。”
环丹闻言,方知李氏所虑为何。见李氏面色阴沉,环丹道“右昭仪亦毋需太过担忧,陛下与太子毕竟父子情深,旧年铸下大错,亦不过杖责了事,何况此番不过兄弟龃龉再者言,常山王与冯小娘子私通兹事体大,陛下颜面有损,怎会再对常山王有怜惜之心”
李氏道“非也陛下虽有意冯娷娉为太子正妃,却并未昭告天下,此时可大亦可小然陛下重孝悌,平日里最见不得兄弟阋墙。今日太子与弟妹们拳脚相向,陛下定会龙庭震怒陛下若不追究则罢,倘若究其根源”
环丹知李氏所指之事,于是压低声音道“此事除去永合殿做杂役的香怡,再无旁人知与昌霞殿有关,右昭仪大可安心。”
李氏冷哼一声,道“当日迁宫之时永合殿一应人事皆由大监亲自安排,恐大监未曾料及你与香怡竟是同乡旧识,倒是予了吾窥探永合殿之机。”
环丹道“香怡入宫前因父母双亡,便寄养在其姨母家中,故入宫之时籍贯所录为其姨丈故里,大监又岂能知右昭仪您大可安心,香怡定会守口如瓶。”
二人正言语间,便闻窗下有近婢红玉之声“右昭仪,陇西公着人送来家书。”环丹应声便往殿外将家书取了呈于李氏。
待阅罢李冲家书,李氏便下得榻来,行至香炉旁,往香炉内加入香料,直至炉内复又青烟袅袅,李氏忽开口道“陛下果然龙庭震怒,令咸阳王代行鞭刑于太子香怡留不得”
第一百七十三回 因生变(一)
一缕夕阳斜射入偏殿之内,常山王元恪迷迷糊糊醒来。阳光使元恪难以睁开双眼,元恪努力晃了晃头,不及睁眼,便闻禾关切之声“恪儿,你醒了恪儿,你有哪里不适”
又闻禾嘱咐吉祥将缦帘遮挡之声,待阳光被挡于缦帘之外,元恪方缓缓睁了眼。映入元恪眼帘的是禾与冯娷挂着泪痕的面庞。元恪瞧见二人这般模样,虽觉无力,仍强挤了一丝笑容,弱弱道“阿娘,阿娷,我不妨事阿娘,莫要为儿子担忧”
禾轻抚元恪面庞,轻声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恪儿方才醒来,莫要太多言语。”
元恪缓缓道“阿娘,六阿妹可好有无,有无大碍”
禾微微颔首,道“你两个阿妹皆无大碍,怀儿与瑛儿陪了你许久,吾瞧着他二人困了,便令彼等回去歇息了,淑儿亦由乳母们带着歇下了。你亦好生歇歇,方才你阿耶令大监过来传话,道是明日过来探你。”
转头瞧见双目晶莹的冯娷,禾知二人定有满腹心事要对彼此倾诉,于是道“娷儿,你代吾照看恪儿,吾去瞧瞧恪儿的药可有煎好。”言罢,禾又轻轻帮元恪将锦被掖好,便领吉祥出了外去。
殿内寂静,冯娷倚榻而坐,与元恪互诉衷肠,不在话下。
正殿之内,禾边亲手为汪氏擦药酒,边道“汪嫂,是吾不好,累及你受苦。”
汪氏含泪道“左昭仪哪里话去,奴三生之幸得您如此厚待今日之事是奴的错,未能护下皇子与公主们,奴罪该万死。”
禾一记苦笑“这又岂能怪你莫说是你,纵是今日吾在场,亦未见得孩儿们不遭此横祸。”
汪氏轻叹一口气,道“太子专横跋扈且又锱铢必较,如今与二皇子结下梁子,恐二皇子日后难有宁日啊。”
一旁的吉祥接口道“左昭仪,今日事发咱们永合殿,恐怕太子日后亦不会放过咱们永合殿啊”
禾仍低头为汪氏擦药酒“咱们行得正坐得端,太子纵是寻事挑衅亦无从下手只恪儿,他心系娷儿,如今又独自居于王府,且与太子一并于前朝共事,吾心中着实有些担忧。”
吉祥道“说来也稀奇,太子几未踏足咱们永合殿,今日怎忽地前来,又偏偏撞上二皇子与娷小娘子于一室叙话”
汪氏到底年长,事发之际不容细想,此时静下心来,细细思忖便知此间之因。望着吉祥,汪氏道“天下哪有这许多巧合之事定是有人算计咱们永合殿,欲离间太子与左昭仪。”
吉祥闻言,慌了心神“莫不是有人要陷害左昭仪,这可如何是好左昭仪,不如您去禀于陛下,亦可防患于未然。”
汪氏见禾不作声,便知其定是不愿皇帝劳心,于是道“傻阿女,这无凭无据,如何道于陛下知晓且左昭仪体恤陛下,又岂能事事劳烦陛下操心”
望着禾,汪氏轻声道“左昭仪,可知永合殿往来人事的亦只咱们殿内之人,奴明日私下里查查,瞧瞧何人可疑奴道一句逾矩之言,左昭仪您太过良善,咱们虽不曾有害人之心,然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啊”
禾心内亦知有人行陷害之举,只不愿令众人担忧,故而未曾道破。此时听闻汪氏与吉祥之言,禾将药酒收好,递于吉祥,只淡淡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一切自有天意”
这几日元恪因伤,禾便请旨令其于永合殿内住下,冯娷亦相伴左右不曾离去。太医令梁世清日日来为元恪行针祛瘀,不出三日,元恪已可下榻缓行。
这日,元宏下了朝便往永合殿而来。禾并未如往日那般将元宏迎入内殿,只道欲领元瑛与元淑往花苑之中晒晒暖阳,元宏闻言自是欣然同往。
入了花苑未行几步,便远远瞧见春日暖阳之下,元恪由冯娷搀扶着于苑中缓步而行。
元瑛欢喜,正欲奔二人而去,却被禾小声劝阻“瑛儿,你好好伴着阿耶,莫要扰了你二阿兄与娷阿姊叙话。”
元瑛颇为懂事,自是点头应下。
元宏望着远处二人,又闻禾劝阻元瑛之言,心下已是了然。望着怀抱内的元淑,元宏边逗弄,边笑道“淑儿,你阿娘这是要为你二阿兄保媒呢。”
禾娇笑道“妾事事皆逃不过元郎的双眼元郎不可取笑妾。”
元宏笑道“宝儿乃慈母之心,朕岂会笑话”
将元淑递于乳母,元宏拉了禾边于廊下缓行,边道“朕当年从未自由择选后宫之人,岂能不知其中之苦朕遇宝儿,方知世间有真情所在。如今子恪与冯娷既是两情相悦,宝儿又有成全之心,朕便依了宝儿,不令他二人有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