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若换个时间听到这话,庾怿定是大感宽慰,可是现在眼见庾条如此,他心里更有说不出的古怪别扭,忙不迭问道:幼序,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不在家时,发生了什么?还是那沈家小郎对你说过什么?
很显然,最后一个问题才是庾怿难以释怀的关键。他着过沈哲子的道,自然深知那少年看似稚嫩清秀无害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蛊惑人心之能,让人稍一大意便不由自主入其彀中。
哈,我好得很,又能怎么了?
庾条打个哈哈,转而不乏钦佩道:哲子小郎君义理清晰,实在不像是未及十岁的小童。他跟我谈论的,不过是诚意正心修身而已,却另成格局,发人深思。
只有这些?没别的?庾怿又追问道。
二兄,我看是你怎么了?我已过而立之年,莫非还会被一个垂髫小儿言语蛊惑?
庾条有些不耐烦,心里却回荡着沈哲子所说的话:修持自身,让自己成为一个可信之人,才能取信于人,别人才会托信于你;既得信托,才有了资本运筹的资格。
庾条深以为然,只是看到二兄大惊小怪的样子,便觉得自己要达到五级三晋中的信级实在任重道远。怪只怪自己此前过于放诞,以致不能取信于人,看来以后要加倍努力,才能让别人信托自己。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庾怿老脸一红,一时间倒不好意思再继续追问,只能旁敲侧击提醒庾条:这沈家小郎君早慧聪颖,不同于寻常孩童,颇有诡诈之才。
风物长宜放眼量,情达极致假亦真。二兄,你太执着一己之念,不知鱼之乐,难得鱼水欢。
庾条叹息一声,为兄长过于执念而惋惜。正如哲子郎君所言,这世上虚妄太多,名望浮云,功禄亦是浮云,彼此不能信托,便是分歧之发端。只有信我不疑,才能共逐富贵啊!
庾怿还在那里纠结,庾家其他两兄弟已经走过来。看到二兄沉吟不语,便一起上前询问究竟。
庾怿沉吟良久,又见庾条始终坦然,最终还是放弃了深究,免得穷究之下令兄弟失和。况且庾条有此改变,也是好事一件,最起码不像以前那样放诞任性,孟浪行事。
幼序你有了改过之心,总是一件好事。这样大兄和我也能更放心,你年纪不小,也该任事,勤于国事亦能为家分忧。待今次时局平稳后,我会跟大兄说,为你谋一个官事。
庾怿拍拍三弟肩膀,笑着勉励道。
庾条听到这话,却是大摇其头:二兄,进仕非我所愿。咱们兄弟几人,你和大兄自不必说,季坚仕途渐进,稚恭也得中正察举。如此家业已经无忧,就让我守在家中,做些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罢。
听到这话,不独庾怿惊诧,其他两兄弟也都露出狐疑之色。庾翼开口道:三兄,你不是一直想要任事?怎么有了机会反倒改了主意?
庾条笑着说道:家业传承,譬如人行途中,双足立地才得稳健。我家已是贵戚之门,强求兄弟俱幸,反而招惹物议。不如我晦身自退,修整家业,如此二兄你们宦游在外,才无后顾之忧,更能从容任事。
见兄弟们全是目瞪口呆望着自己,一副难以置信模样,庾条倍感神清气爽:君不见,鸟尽弓藏诛文种,五湖泛舟称陶朱!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货殖小术,却合损补天道。我要以此兴家,拨乱反正,未必就逊于诸兄勤于王事。哈哈,吾辈共勉!
见庾条大笑洒然离去,站在原地的庾氏三兄弟却是面面相觑,片刻后,庾冰才稍显迟疑道:三兄他他是近来才发癫的吗?
庾怿转头望一眼沈哲子的居所围墙,心情五味杂陈,半晌后才喟然道:幼序这番高论,虽然疏于正途,倒也不无道理。他如果真是志在于此,与我家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不必再勉强他。
虽然心里已经有七分把握,庾条此番异常与沈哲子脱不了干系,但庾怿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害处。若三弟此后真能幡然醒悟,做出一番成绩,他反倒要感谢沈哲子的点醒之功。只是挖空心思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种手段能将一个放诞任性积重难返的成年人点化得痛改前非?
困惑庾怿的难题,对沈哲子来说倒不算什么。关于传销这个大杀器,他所了解也只限于前世绿皮火车上的道听途说,一番穿凿附会改头换面,结合时下人的理解能力,很快就给庾条描绘出一个恢弘壮阔而且看似可行的前景。
通过他前世的见闻阅历,可以看出沉迷于此道的,大概可分为两类。一类志得意满,自负高智,认为自己已经看破玄机并且能够掌握其中奥妙,得其利而避其害。一类困蹇时下,挫折连连,希望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轻易攫取大量财富。
这一类的成功学,最显著的特点还不是能够蛊惑人心,而是给人虚构一个看似可信的成功进度条。每前进一步就能即时得到反馈,进一分有一分的欣喜,从而让人更加乐此不疲,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这一点,对于那些人生迷茫,想要发奋却不知该往何处努力的人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晋陵京口人流密集,士族豪强林立,其中能够占据显位的却不多,正是迷茫不知何所依从的时候,迫切需要一个灯塔指引方向。
当然,沈哲子还是有所保留,没有将各种敛财返利的模式全都告诉庾条。他要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的引导,免得自己也玩火**。
沈哲子倒不指望用这方式来给自己敛财,自己也尽量避免牵涉其中,之所以起意要点拨庾条,是因为心里有了一个钳制京口流民帅的方案,榨干这些侨姓的家底,以三吴钱粮反制京口。
有了这个想法后,点拨庾条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则是要扩大自家的优势。
所以,对于老爹出镇哪里,他也有了选择,首选会稽!
0023 豫州刺史
江南精华在于三吴,吴会核心则在会稽。
晋元帝司马睿在世时曾言,今之会稽,昔之关中。相对于吴郡吴兴,会稽距离中枢动荡之源最远,地理上得以安全。同时会稽地域广袤,多膏腴丰田,在三吴之中潜力最大。而且并无传统意义上的高门把持,相对易于掌控。
虽然会稽仅仅只是郡治,但其地理位置决定,一旦北方有事,便成为整个江南的稳定后方,一旦加督诸郡军事,权柄之重,不逊江徐,足堪列于方镇之中。
在沈哲子原本的打算中,就把会稽列为备选之一,因此并没有召回守在西陵的部曲家兵,以此作为南下会稽的桥头门户。
但一方面,他心里还幻想老爹能坐镇长江沿线,这样在地理上接近北伐目标。另一方面,则是会稽士人与老爹并不对付,至今还有万余义军盘踞在那里,未免加剧冲突,所以才没把会稽作为首选。
可是等到达晋陵,见识到这里盘根错节的驳杂局势后,与会稽士人的冲突反而要容易处理一些。
沈哲子深知,在当今局势下,所谓的民族大义北伐之举,尽管政治正确,但却不得人心。自己想要在这时局中立足,最重要的依靠还是家族的力量。而想要获得更稳固的地位,首先就要把老爹摆在安稳且举足轻重的位置上,耐心经营。
坐镇会稽,辐射三吴,继而反扼南徐,以此自重于中枢。穿越至今,如果说此前是为了求活而左冲右突,谋求活路,那么现在,沈哲子心里终于形成一个战略性的规划。
只是想要达成这计划的第一步坐镇会稽,难度并不算小。
稳定三吴对于稳定时局的意义之大,不言而喻。沈充本有叛史,要说服朝堂认命其坐镇会稽核心之地已经不容易。会稽士人对吴兴沈氏又不友好,就算能坐镇会稽,能否快速稳定局势也是一个隐忧。
当然也并非全无可能,以沈氏南人身份节制会稽情理上可以说得通。有了这个前提,再联合庾氏的力量,在朝堂上并非没有一争之力,必要时甚至可以放弃都督诸军事的权力。还有一点则就是,要让三吴士人明白,有老爹这样一个强人坐镇会稽,才符合吴人的利益,防止侨姓变本加厉的向南方腹心渗透。
如果有可能,沈哲子也不想选择这样一个迂回之策。但如今北方未宁,南寇无力,威胁不大,如今在东晋朝堂上,南北士族的冲突反而要甚于民族冲突。以沈氏南人身份想要经营长江沿线,几乎没有可能。
沈哲子并不想让自家力量在这种内斗冲突中消耗掉,那么只能暂避锋芒,韬光养晦,择时而起。
如果没有南北的矛盾限制,那么无论以晋陵京口为中心的南徐,还是抵抗北方寇掠的一线荆襄,都不失为一个上佳的选择。
南徐派系林立,荆襄分陕重地,很显然都不是如今的沈家能够插手涉足的。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要搞清楚庾家究竟打算将老爹安放在哪里。王敦败亡已成定局,朝野诸多暗潮涌动,经过连日奔走,想必庾氏兄弟应该也有了目标。
晚饭后,趁着庾怿闲暇时间,沈哲子便问起此事。
庾怿不敢轻视沈哲子,以探讨的语调说起此事:乱局将定,我的打算是想为你父谋求江州刺史之职。
沈哲子听到这里,嘴角便忍不住一抖。这位老世叔对江州是有多大的渴求,原本历史上便是为谋江州而身亡,如今还是想让老爹出镇江州,还真是矢志不移。
江州重镇,位尊权重,为荆州后盾。荆州虽有分陕之名,但只有掌控住江州,才算真正有了划地而治的大势。
王敦一反再反,便是因为荆州江州皆在王氏掌控之中。其后荆州刺史陶侃谋废王导,也是因为其兼任江州才成其势。若没有江州支撑,荆州爪牙虽凶,但也势难持久。
但这个打算,眼下却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妄念。首先是老爹身为南人,沈家又非江东一等高门,名望不足出任重镇。其次是庾家大势未成,谋求重镇力有未逮。第三朝廷挟平叛之威,正要树立君威,绝对不容许江州重地再落入难以控制的人手中。
见沈哲子沉吟不语,庾怿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想法有点不现实,略有羞赧道:这只是我一己的想法,能够争取到自然最好,若事不能成,那也只能退求其次。家兄的意思则是让你父任豫州刺史。
知道庾亮的打算后,沈哲子倒是有些意外。看来身处中枢的庾亮对老爹的投靠也颇为看重,原本他以为庾亮顶多愿意给老爹谋求交广湘之类的边州,没想到居然真把老爹当做一张可用的牌。
由此也看得出庾亮要杯葛王氏之心,以及其掌握的力量之匮乏,就连老爹这样一个新近归附的人都要委以重任,大概也有千金市骨的心思。
但沈哲子学习老爹,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测庾亮的用意,旋即便看出其隐藏更深的险恶用心。
如今东晋疆土有两个豫州,一者是旧豫州故地,为祖狄北伐收复,眼下祖狄已经亡故,掌控者为其弟祖约,并不在朝廷掌控之中,庾亮所谋的自然也不是这个豫州。
另一个则是侨立豫州,位于建康往西长江中游,有谯历阳颍川襄城四郡,辖地虽然不大,地势却很重要,毗近建康,扼于上游有形胜之势,号为西藩。历史上的陈郡谢氏,便是由此而兴,得列方镇,兄弟相继为豫州刺史数十年。而历史上的庾亮也是在苏峻之乱后引咎退出中枢,执掌此地以威逼遥控建康朝廷。
如此战略要地,以当今朝堂形势,显然不能交给沈充一个南人掌握。庾亮有此主张,实在有些出人意料。但若结合整个时局来看,其用心可谓恶毒。
流民帅南来平叛,立下大功。朝廷已经任命苏峻为历阳内史,以其部署就地驻扎布防江北,皇帝司马绍要借其势来压制侨姓大族的用心极为明显。
庾亮在这样的时机下,想要举荐沈充为豫州刺史,作为苏峻名义上的上级,显而易见是让他们彼此制衡内斗,无论胜负如何,都能渔利。沈充就算败亡,但其居官肯定要借庾家之势,日后庾家再入主豫州便顺畅得多。
由这一点,沈哲子便看出庾亮行事风格,好于弄险,手段激进直接,不擅迂回,欠于圆润,完全是把老爹当枪来用。
当然居其位便要承其责,老爹要居显位,肯定要应对挑战,但豫州这里地狭民众,缺乏纵深,一旦与苏峻发生冲突,必然是短兵相接,一个处置不当,或许就要全面开战。
苏峻所部悍勇不须赘言,否则也不会酿成日后那种大祸。而且苏峻背后尚有江北广袤纵深可供进退斡旋,然而老爹这里则不然,且不说兵员辎重处处受制于人,就连退路都没有一个。
庾亮如果真是有心联合,最起码应该给老爹加领一个宣城内史,预留退路,否则便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背水一战之死局!须知这个老东西坐镇豫州的时候,尽管已经没了苏峻这个肘腋之患,还不止加领宣城内史,尚都督豫州扬州之江西宣城诸军事,唯恐自己不够安全。
费尽心机,却落得一个更凶险的局面,这是沈哲子无法忍受的。尽管他家在此事上是借势庾家,但也是双方受益的互利合作,而且附赠庾怿一个大名望。
现在要搞清楚他们兄弟是否已经达成共识,关起门来一家亲,却把老爹丢出去当弃子。沉吟片刻后,沈哲子便开口问道:世叔对庾公的提议是何看法?
庾怿倒不及沈哲子想得深远,闻言后叹息一声:豫州虽然地狭,却是形胜西藩要地。时下风气南北隔阂日深,家兄想要一蹴而就让你父居此重镇,阻力实在太大。而且豫州通衢,四方皆有钳制,士居镇此,难免要屈于时势,我是不大认同家兄此策。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松一口气。庾怿倒是没有欺骗他的必要,毕竟以时下形势而言,沈家对他来说乃是比其兄庾亮还要可靠的外援。只要还有分歧,就有挽回的余地。
思忖片刻后,沈哲子才又说道:时下之局,大江已成沸汤,强求于此,弊大于利。世叔您和我父亲何必局限大江两侧,避开这里另辟局面不是更好?
那么哲子你又有什么看法?庾怿闻言后微微一笑,转问沈哲子。
沈哲子也不遮掩,直接开口道:强逐其不可为,事倍功半。何如因势而成,直趋实地。会稽三吴腹心,我父亲去那里才是合乎时宜。
庾怿闻言后摇摇头:哲子你这想法虽好,但浅显了些。会稽确是上选,但眼下首要是维稳局面,我担心你父亲去了会稽不能平复局势,若是出现翻覆,再要争取眼下的良机复起可就困难了。他是担心沈充被会稽士人联手抵制倾覆驱逐,毕竟会稽眼下还汇聚万余义军,因此不作此想。
这也不是没有化解之道,会稽虞公虽然勤于王事,而我父亲又归于王统,不免师出无名。若任其乍起乍伏,难免动荡,不如请奏朝廷,请虞公统帅部属北上勤王,押运三吴钱粮以输京畿。
沈哲子说出他的计策,同时笑道:途径吴兴时,正可以顺道将我父亲筹措的钱粮押送北上。
庾怿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此举可谓釜底抽薪一举两得,既能把会稽义军纳于朝廷节制,师出有名,又能暂时扫清沈充入主会稽的阻挠障碍。
只是,原本会稽义军是以讨伐沈充为名兴起,现在却成了编外的辎重押运队,还要帮沈充运送上下打点的钱粮,这个脸就打得有点狠,让人情何以堪?
不过一想到沈充筹集起来的那数额庞大的钱粮财货,庾怿也忍不住心旌摇曳,点点头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良策,哲子你也准备一下,咱们先去建康,我跟家兄见面商讨细节。
如果能够平稳交接,庾怿是乐见沈充镇守会稽的,考量与沈哲子类同。至于会稽义军会不会贪掉沈充输送的钱粮,他并不担心,回头开具一份清单,把这些财货先归于几家侨姓大户名下,除非虞潭不想在朝廷混了,否则押运多少都得完璧归赵。
只是一想到困扰自己和沈充良久,甚至想要放弃会稽的难题,被沈哲子随手点拨,混沌局势便豁然开朗,难怪沈充对这儿子视若珍宝。得子如此,还复何求!
0024 残破建康
财之于人,如筋骨志气。囊中羞涩,老无所依,幼无所养,纵有清趣,实为自欺,皮松肉弛,形容枯槁,望之不似人形。庄周之贤,若家中无粮,亦要央求见辱于人
平稳行驶的牛车上,沈哲子谆谆教诲,庾条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听到自觉得精妙处,还要让车夫暂停,自己铺纸挥毫,将沈哲子所说的话记录下来,时时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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