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顾家这里就是如此,而陆家那里情况又恶劣几分。
陆家如今的族长陆晔不只直接将顾飏拒之门外,就连其族中曾在吴郡架秧子凑热闹的一些族人都被严厉训斥,摆明了不合作的架势。
不过沈哲子对此反而并不担心,陆家眼下这幅姿态看似水泼不进,但其实最好瓦解。须知陆晔的亲弟弟陆玩底子不算干净,乃是王敦长史,换言之如果真要编个逆臣录,陆玩的排名还要在老爹沈充前面。
如此大的一个漏洞,怎么还可能置身事外。随便来个九浅一深,就算嘴上还说不要,身体也会变得诚实起来。
0026 台城奏对
庾怿身穿簇新绛服,站在前庭回廊处,心中颇感惴惴,又不乏兴奋之情。
他并非第一次进入台城,但以本身的功业官位来到这里,却还是头一遭。虽然朝廷已经明诏征其为黄门侍郎,但他尚未履职,原本是不需要过来的。而他今天也正打算去拜会几位世交,午后还未动身,大兄庾亮就派人回家通知他赶来台城,等候召见廷前奏对。
这让他心里莫名的紧张,虽然不是第一次面圣,但此时身在宫苑中的那位陛下却非他此前熟悉的那位。挟平叛大势,运筹帷幄,大有乾纲独断的雄姿。
原本庾怿是颇以说服沈充之功自豪的,可是昨夜大兄的训斥却给他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对于自己那犯险之举究竟是功是过,他已经有些模糊,眼下又在台城内枯立半晌,心情便益发忐忑。
说到底,他虽然出身清贵,但其实并无多少立身之资,进退尚不及沈充从容。先前尚书卞敦经过,庾怿上前见礼,对方反应却很冷淡,只微微颔首便径自离开。
这让庾怿颇感羞恼,此人官位虽然远高于自己,但才具胆略却是不堪,此前北镇徐州防备石勒南侵,却心怀畏惧,引兵退避,致使淮北沦陷,遭遇贬黜后又走了王敦的门路才得复起。今次王敦为乱,领宿卫龟缩石头城中,寸功未立,如今却俨然以匡扶功臣自居!
我若能执事,定要罢尽此等尸位素餐欺世盗名之辈!
庾怿心中恨恨道,讲到功绩,他说服沈充,缓解东面兵灾,难道不如卞敦这个守户犬?如今无为者得列堂上,功勋卓著者却独立廊前,世道何其不公!
又过了一会儿,内庭中有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内侍引领下走出来,这年轻人冠上覆以白纱,颇为醒目。庾怿凝神打量片刻,才依稀认出这年轻人乃是琅琊王氏子弟,王舒之子王允之。
王允之察觉到庾怿的目光注视,冷峻脸上蓦地泛起一丝戾色,径直走到庾怿面前,神色颇为咄咄逼人,冷笑道:庾君孤胆犯险,追迹前贤,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若换了王家别人,庾怿或许还有些气虚。但一者他与王舒同辈,自不会怯于一个晚辈面前,二者他虽然挖了王家墙角,但性质还不及王允之告发堂伯恶劣。
闻言后,庾怿只是矜持一笑,对王允之说道:深猷你大义灭亲,父子俱贤,我也是深感佩服啊!
王允之脸颊蓦地一抽,转身而去,行出几步后却又停下来,转回身怒视庾怿:风急雨骤,庾君夜路须谨慎。石子冈上孤冢连绵,未必辨得清谁家骸骨!
深猷有心了,我脚下通衢,不行邪道,暂时还未有亡门之虞。
王允之听到这话,双目怒睁,拳头握起,竟又走回来。
庾怿也非嗜散力虚之人,素来勇武,自然不惧,嘴角噙着冷笑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退避的意思。他心中已经积攒颇多忿怨,岂会再受辱于这个小辈。
你们在做什么?
后方一个冷峻之声响起,庾怿转头看去,只见大兄正疾步行来。王允之见状,则恨恨瞪了庾怿一眼,看也不看走过来的庾亮,当即便拂袖而去。
看到大兄走来,庾怿不免有些窘迫,讪讪道:大兄,这王允之狂悖在先,并非我有意挑衅。
我若不过来,莫非你们真要在台城中大动干戈?你年长于他,何必争一时气盛。
庾亮训了庾怿一句,旋即又叹息道:风波定了,王处弘父子俱被处明沉杀江中。
庾怿听到这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半晌后才喃喃道:王门人伦,竟败于斯!王处弘便是王含,与其子王应引败军北蹿,没想到俱亡于王舒之手。听到这个消息,庾怿才知为何刚才他调侃王允之父子俱贤,对方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震惊过后,庾怿不免又想起刚才王允之那满怀杀意的威胁之语,心内便是一凛。这父子两个,可都是狠角色啊!
这是什么话!王处明持心严正,无亏忠义。
庾亮眉头一皱,手指一点庾怿说道:你跟我来,稍后面君奏对时,你要
庾怿状似很认真的聆听点头,但其实对兄长的叮嘱并没有记下来,在台城接连遭受冷遇,甚至还被王家一个小辈威胁,这一切都悄然改变着庾怿的心境。他肯定自己绝非庸才,否则也不敢为那种壮举,大丈夫生而于世,当乘势而起,岂能处处受制于人!
带着这种壮怀激烈的心情,庾怿走入殿堂,向堂上的皇帝叩拜下去。
晋帝司马绍年方二十五,但神采气度却甚于先帝,君威浓厚,见庾怿走进来,自己已经步下殿堂,笑着扶起庾怿:我家班定远来了!
庾怿神色一肃,正色道:臣惶恐,吴兴非化外之邦,沈充亦陛下之臣。臣所为,不过疏浚壅塞道途,引其复归王统,实在不敢居功。
皇帝本是满脸笑容,闻言后笑容蓦地一敛,继而整个殿堂中气氛陡然降温。
此时殿中尚有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右卫将军虞胤等宗室贵戚,丹阳尹温峤吏部尚书卞壸护军将军应詹等重臣,全都诧异于庾怿公然回护沈充。
叔预,你放肆!
庾亮连忙起身,低声训斥。
庾怿却不看兄长,沉默垂首立于君前。
沉默稍许,皇帝才开口道:庾郎是说朕识人不明,致使沈充这个贤人遗野吗?语调有些低沉。
臣不敢,陛下雄略伟然,决胜先机,海内敬服。若有功,臣不敢辞赏,若无功,亦不敢轻人以自重。
庾怿吞咽一口唾液,有些艰难的应答道。这么近的距离,益发感受到皇帝气质的变化。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再看庾怿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亲切,慢步踱回自己的位置上,而后才又开口:朕如果没记错,庾郎治所在暨阳,为何又会转去吴兴?
庾怿脸上渗出细密汗珠,微微侧首看一眼庾亮,却发现大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心绪一颤,继而小心翼翼道:吴地动荡,臣
吴地非化外之邦,为何会动荡?皇帝打断庾怿的话,语调已经不甚客气,泛黄的须发轻颤着。
庾怿口干舌燥,思绪却发散想起沈哲子,那个小郎向有急辩之才,若他在这里,大概能自如应对皇帝的穷追不舍吧。
庾怿却没有更好的法子应对皇帝的追问,情急之下,只能免冠下拜:沈充遣子语臣,今时圣王治贤成,内无所求,不愿为郑声之恶。只是向年王氏恩义相结,物议沸腾,情难自辩
啪!
庾亮手中笏板撞上腰间玉玦,只是神色依然平静,仿佛不曾动过。
不愿为郑声之恶
皇帝低声念叨,眼中露出些许思惘,沉吟少许后才转头望向下方的温峤:温公,沈充年岁几许?你可曾见过他的儿子?
温峤曾为王敦僚属,与沈充共事一段时间,闻言后起身道:沈充太康十年生,与庾元规同龄。至于其子嗣,臣不曾见过。
庾亮也起身道:沈充长子沈哲子,昨夜曾谒于臣家,年未十岁,早慧聪颖。
貉子竟得佳儿,哈。
皇帝意味莫名的笑一声,却让庾怿颇为心惊胆战,不知其意如何。
庾郎自吴地归,对于时下之局,可有方略?皇帝又望向庾怿,开口问道。
庾怿越发觉得君意难测,不敢再自作主张,压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谦恭道:臣性愚鲁,亦非台臣,所见止于一斑,不敢空发谋国之论。
内兄过谦了。
皇帝听到这话,面色稍霁,继而又说道:时下局势未稳,尚需内兄勤恳任事。既入黄门,内兄就先留在门下听事吧。
庾怿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一惊,他还要联络故旧为沈充运作,哪曾想竟被皇帝留在台城,内外隔绝,还能做成什么事?
正要开口拒绝,庾怿却见大兄眼色陡然冷厉望过来,他顿时凛然,恭声领命。
及至众人离开殿堂,庾怿心中还在惶惶,看到大兄脸色铁青离开,并不跟自己说话。正彷徨之际,温峤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低声道:叔预误矣!汝家帝戚显贵,当喑声自处,实不必操切!
庾怿听到这话,才蓦地醒悟过来,自己刚才心态失衡,奏对时已经犯了大错。就算有什么谋划,也不应该由自己口中说出来。他心里一慌,便抓住温峤手腕急声道:温公教我!
安坐台城,有惊无险。至于沈士居那里,你不要再出头。
温峤孑然一身南渡,并无侨姓背景,算是朝中少有的孤臣,只是素来与庾亮交好,眼下庾亮已经不好再与庾怿深谈,只能由他出面提醒庾怿一下。此公性谐,见庾怿患得患失状,笑道:不愿为郑声之恶,此句颇有妙趣。叔预你拙于辞令,少言为上。
庾怿眼下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再谢过温峤,才在内侍引领下回到台城门下官署,挥笔疾书,叫来亲信之人吩咐其回家取衣时将信送去建康沈宅。眼下他已经失了自由,只能寄望沈哲子可以力挽狂澜。
0027 进退维谷
将近傍晚时,沈哲子才回到沈宅。
午后他与几名族人并兵尉刘猛等一干龙溪卒出城去,绕道石头城,远远观望良久。
石头城高踞石山上,建筑并不如何雄奇,也乏甚美感,但地势却险峻形胜,如同扬起的铁拳拱卫建康。大江绕山而过,山峰笔直陡峭,有铁索勾连的大船浮于江面,两条桁道连接江岸。
附近有几百名衣衫褴褛的胥吏,踏在竹排上沿江边清理水草杂物,避免水道淤塞。这些人大多出身吏户,直接依附于各级官府,常年承担役使,却没有后世小吏鱼肉乡里的威风,更近似于免费的奴仆,任何主官都能随便差遣。
眼下防备石头城的乃是禁宿六卫,乃是时下唯一直属于朝廷的军队,兵员在万余左右。此前由于王敦为乱,皇帝下诏征发京畿地区青壮为军,才又补充了将近两千的兵员。
沈哲子远远眺望过去,看到石头城上旗号杂错,人影混乱。所谓的禁卫之军,军容比之沈家部曲军尚有不如,可见被世家大族联手压制的皇权之羸弱。
但在石头城更往北方向,尚有一处军营,由营垒规模推测约莫有两千左右,一军之数驻扎在那里。那是南下勤王的流民军其中一部,却也打着宿卫旗号,看来是被朝廷截留下来,用以补充六卫。
沈哲子还想就近观察一下,可是行不多远,一行人便被驱逐开,不许靠近过去。
由石头城沿江而上,旦夕之间就可到达流民帅苏峻所据守的历阳,若从上游顺水而下,速度只会更快。皇帝将如此一个手握重兵又无背景的将领安置在那里,胆魄可谓惊人,也足见其信重,似乎对自己的御下手段也颇有信心。
如今的皇帝的确算得上明君,不要说在这暗弱的东晋一朝,哪怕放在史上任何一个阶段,其手段和能力都颇为出众。若其能享国长久,统御上下,平衡左右,熬死南渡一代为数不多的人杰,或许也能重振皇权,即便不能收复失地,历史也将由他手中大为改变。
沈哲子并不反感乾纲独断的独裁集权,后世言及民主似乎已成为政治正确的选择,但集权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势,那就是高效。乱世之中,谁能更快更有效的调动力量,谁就是王者。
其后关陇发迹,不乏对强秦军制的描摹,统一南北,结束乱世。或谓之野蛮压榨,但却是合乎世道的选择。
在城外感怀古今的时候,沈哲子还想不到,自己马上就要体会到那位英主的手段了。
回到沈宅时,仆下送来两份信笺,其中一份请柬让沈哲子大吃一惊,作出邀请的竟然是南顿王司马宗!
五马渡江去,一马化为龙。司马宗就是那没能化龙的其中一马,所谓的八王之乱,便肇始于其父汝南王司马亮。
看到这份突兀的邀请,沈哲子心中警兆陡升。且不论他个人对司马家的感官,单单司马宗本身的尴尬身份和处境便由不得他不警惕。
晋朝宗室之祸有多惨烈不须赘言,而今执政者或是长辈被折磨得欲仙欲死,或是自身便受其害,对于已经所剩不多的宗室自然要不遗余力的打击。可是王敦之乱的权臣危机却让皇帝认识到皇权孤立难振的现实,再用宗室,因此司马宗如今官居左卫将军,得掌禁卫。
手握这份请柬,沈哲子首先想到的是司马宗怎么敢向自家示好?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出于皇帝的授意?
如果只从时下看,显然沈家这种武力著称不受高门待见的豪强与宗室联合才是绝配,尤其眼下世家喑声,皇权将振。光武中兴,延续汉祚靠的便是这种配置。
但司马家名声实在太差了,顶风能臭十丈。沈哲子实在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去见上司马宗一面。他不是迷信于原本的历史走势,而是更相信已经发生的事实,对司马家的品行操守严重怀疑。
且将这份请柬丢在一边,沈哲子拿起另一封庾怿着人送来的信,先看到凌乱的字迹,心中便是一沉。直到通读内容后,更感到手足冰凉,头脑有些昏沉。
结合庾怿被扣留在台城之事,沈哲子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司马宗招揽自家的行为,就算不是皇帝授意,也是知会了皇帝得到默许。
再拿起那轻飘飘的请柬,沈哲子却感觉有千钧重。台城里那个黄须鲜卑奴是狗胆玩儿大了,一出手就掐断沈家与侨姓勾连的桥梁,让沈家再次孤立无援,要么彻底臣服于他,要么自求多福,根本不担心吴地再次动荡起来。
这时候,沈哲子甚至已经有些后悔劝阻老爹造反。皇帝胆气何来?自然是摧枯拉朽平灭王敦,令其信心爆棚。
没有了老爹的参与,王氏之乱造成的动荡远比本来的历史要微弱,最起码三吴得以平稳。而今王氏已败,挟大胜之势,掌江北百战之兵,皇帝怎么还会担心孤掌难鸣的沈充?
这历史果然他妈的不能轻改,一旦改动,局势的变化先不说,时局中人心态的转变才是最要命的。
沈哲子陷入两难,请柬在手里翻来覆去,难做决断。
他深知一旦赴宴表态,沈家可能就会成为铁杆儿的王党,自绝于时下,会遭到王庾侨姓的联手打击。这也正是皇帝所希望的,就是要让沈家孤立于时,只能死忠于他,手握这枚棋子,既能更好的掌控吴地,又能对新兴的流民帅形成制衡。
老实说,这种局面,沈哲子不是不能接受,一旦成为王党,只要自身还有用处,就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但问题是,司马绍这哥们儿活不久啊,眼下虽然雄才大略,明年就要死翘翘。
不到一年的时间,沈家怎么可能抵挡得住王庾高门的势力,老爹就算拼命上进,也不够资格捞个顾命大臣的位置。到时候清单一拉,才是真正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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