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纪友听到沈哲子的介绍,脸色顿时一沉,并不同沈哲子说话,而是转望向纪况,目露责怪之色,轻斥道:伯父怎么将这不相干之人带进我家来!
纪况神情更尴尬,继而迁怒沈哲子瞪他一眼,却不知要如何回答纪友。
沈哲子脸皮倒是厚,并不因主人漠视而介怀,说道:国老乃吴中国士,南人冠冕。凡我江东之人,皆承其德泽,小子虽然年幼,也生于吴地,又怎么是不相干之人呢?
心中虽然不悦,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听到少年如此赞誉,纪友也不好太过无礼,转向沈哲子说道:小郎君有礼了,只是我家中多事,不便待客,你还是请回吧。
好不容易才进到府中来,沈哲子怎么肯就这么离去,对纪友的逐客令充耳不闻,固执道:童子非客,郎君不必多礼。我只求瞻仰国老一面,不会打扰府中。
眼见恶客难驱,纪友便生出恼怒,指着沈哲子喝道:我家与吴兴沈氏殊无瓜葛,你这小郎不请自来,已属无礼。若再不走,休怪我也不再持礼!这是要打算让人动手驱赶了。
眼见纪友动了真怒,纪况更觉得无地自容,上前拉一把沈哲子:我早跟你说过这情形,你却不听。我伯父实在不能见客,你再固执不去,更让人见恶你家!
沈哲子则退开一步,直视着怒不可遏的纪友,朗声道:人生五十不为夭,天命俱有定数。国老虽然年逾古稀,但观其一生,功卓名著,志壮义隆,不曾为一二损节抱憾之事!哪怕缠绵病榻,仍然要上辅君王,下安社稷,举世共仰!
郎君你以亲疏远我,以年齿轻我,阻我见贤,这难道是国老言传身教的道理?纪氏广厦千间,却不容童子寸立之地!国老未卒,已经败德至斯,郎君是要让老人家垂死病中惊坐起,一生节义终留瑕?
你住口!
纪况想不到事态会演变至斯,心中已是万分懊恼不该将这个狂悖成性的少年带进府中来,羞愧得无以复加,便上前以手去推搡,要把沈哲子赶出府去。
沈哲子年幼体弱,怎么禁得住一个成年人的大力推搡,顿时跌倒在地上,但却仍不放弃坚持,两手死死抱住道旁翠竹。
伯父你住手罢。
纪友垂首沉吟良久,少年的话句句如锤撼动他的心弦,待见到其死命坚持不肯离开的样子,便更加动容。他心内实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打扰祖父最后时光的安宁,但正如沈哲子所说,也不愿持身自洁一生的祖父最后留瑕。
他走上前扶起半跌在地上的沈哲子,肃容道:我不知你为何一定要见我大父一面,但大父他病体虚弱,实在已经没了精力待客。你可以留在我家,但我也不知大父何时能醒来。你要安分些,不许惊扰府中清净,否则无论你再说什么,我都要把你赶出去!
沈哲子撒泼打滚,总算得到许可留下来,他心里也无比愧疚,因这要求实在太过强人所难。拍拍身上的尘埃草屑,他认真对纪友长揖道:郎君是真正雅量的谦谦君子,能容我这恶客暂留。郎君请放心,我只要待在一处等待国老醒来面禀片刻,绝不会再打扰贵府安宁。
虽然答应沈哲子留下来,但纪友对其却没有好感,转身走回府内,又对纪况说道:伯父一起来吧。
纪况心内惴惴,他心内也不放心将沈哲子独留府中,唯恐这小子再闹出什么事情来。紧紧跟在少年身后,打定主意这小子若还闹腾,无论如何也要将其赶出府去。
将两人领入中庭左侧一处楼宇中,纪友便径自离去,他一刻也不想多看那少年嘴脸。离开之前,还吩咐仆人守住门口,不许沈哲子四处游逛。
然后,纪友才又走回内府,直趋祖父荣养的阁楼。阁楼内外,俱有侍女静立,等待随时而来的差遣。
纪友悄无声息走进阁楼内,在外侧室里倾听祖父气息粗浊的喘息声,情绪复又低落下来。站在原地片刻,他转入祖父卧房隔壁一间静室中,里面有一位宽袍大袖的中年人正半卧榻上,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中年人睁开眼看看神色忡忡的纪友,麈尾一转示意他坐在自己下首,温声道:文学你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看护。
纪友叹息一声,对中年人说道:世伯,我大父身体还能有好转吗?
问出这话后,他见中年人沉吟不语,自己便怅然道:人言五十不为夭,天命有定数,大父他年过古稀,已经算是难得的高寿了。只是一想到以后我将孑然一身,无所依托,心内就觉得凄凉悲怆。
中年人听到这话,神情却是一异,口诵数语,觉出其中豁达。
这时候,内室中突然响起一清脆击打声,静室中这两人连忙起身走进去,便看到鹤发老者箕踞塌上,神态安详。
大父,您何时醒来的?纪友连忙上前,手捧汤羹奉上。
老人手中如意指了指少年,神态有些不悦:五十不为夭,天命有定数,你既然知道,缘何又看不开?闻听道理,是要让你奉行,若只是止于言语,于身何益?
纪友恭应受教,待侍奉祖父汤羹之后,见其精神还算不错,才又想起门内还有一个赶不走的恶客,便又说起此事。
旁边的中年人有些不悦:你大父要静养,不方便见客。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那小童纪友苦笑着将沈哲子一番强词夺理的言语复述一遍。
塌上纪瞻听完后,脸上却是笑逐颜开:我已经这个年纪,但处分内,何惧言非。不过,那小童辞锋雄健,迫得你都无从应对,倒也不妨见一见我吴中的后起俊彦。
0030 苟利家国生死以
楼宇内空间开阔,不乏案几座榻,似乎是主人家待客宴会的地方。
沈哲子和纪况各据一案,分开距离很远,彼此也无交流。
枯坐片刻后,纪况按捺不住,掏出一份法帖摊在案上,认真观摩,渐渐入神,手腕空悬时而转动,似在描摹,浑然忘却身在何处。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并不能感受对方乐在其中的意趣。或许他本就不是一个志趣高雅的人,没有那种发乎至诚陶冶情操的雅致爱好,任何思量行为,都有明确的目的性和功利性,就算勉强为之,大概也注定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俗人。
收回视线后,沈哲子开始思考稍后要如何说服纪瞻。尽管他已经成功争取留在纪家,但要如何说服纪瞻出手相助,心里其实并无太大信心。
且不论对方的身份名望,单单其年纪便令人望而生畏,这可是从三国时代活到时下的牛人,活化石一般的存在,人生阅历之丰富,堪称行走的史书!
还在斟酌稍后措辞之际,纪家仆人进门邀请入内府,沈哲子精神顿时一振,心里又念叨起家业存亡在此一行。谢安一生言行,沈哲子感觉晋祚存亡,在此一行才最有逼格,甚至还要超过那句小儿辈破贼。以此自勉,斗志更加昂扬。
纪况见状,连忙也起身跟上去,一方面是想要探望伯父顺便请罪,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沈哲子再为放诞言行。
纪友站在内门等候,远远看到沈哲子走过来,脸色便是一沉,先前被祖父言道自己尚不如这垂髫小儿,因此对沈哲子印象恶劣之余,更有一股争胜意气。
一行在纪友引领下步入内室,沈哲子看到榻上病容憔悴的老者,心知应是纪瞻,这让他更加愧疚。与对方节操名望无关,只是因此自己打扰一位缠绵病榻的老人家而自责,过意不去。
纪况先一步上前跪拜,口中满是歉意:伯父,我不该贸然带人进府,打扰您静养。
沈哲子也上前一步拜道:吴兴沈哲子,拜见国老。小子心仰国老,强求一见,言行孟浪,胁迫纪君。国老若见罪,错全在小子。
纪瞻精神有些不济,当人进门后,便打起精神观察这个面貌稚嫩清秀的少年,见其礼节周全,口齿清晰条理,心内便觉一奇,连带着精神也有所好转,指了指沈哲子,微笑道:小郎你口言仰慕我,却胁迫我家人,言行却是不一啊。
沈哲子面色顿时一窘,旁边纪况则小声讲起被这少年胁迫的经过。
纪瞻侧耳倾听,待听纪况讲完后,才蓦地笑起来,指着纪况道:你是受到了教训没有?被人胁以珍爱之物,就失了方寸本心。今日不能守于行,来日可能守于信?异日可能守于德?
话讲到最后,已经极为严厉,纪况连忙又趴伏于地,口称受教。
沈哲子在旁,既有感于纪氏家教,又颇感愧疚。
冲龄小童,见逼人心。沈家小郎,你这诡变之能,倒是颇得汝父风范。你父沈士居是吴地时下少有的敏察智士,但惟其所恃,为其所害。你这小郎费尽心机要见我这老朽之人一面,应是有些非情之求吧?
对这老人家见微知著的本领,沈哲子算是领教了,不敢再耍心机,恭声道:时事波诡云谲,浮云遮眼,小子冒昧,求国老指点迷津。
谈不上指点,各守本分而已。时下吴中传来事迹,我也有耳闻,心里要道一声佩服。至于小郎你要见我,现在也见到了,一个行将就木不能自立的老叟,倒让你失望了。
说完这话,纪瞻闭上眼,喘息声有些急促,显然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谈下去。
纪友见状,不忍祖父再劳心,便上前一步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既已见过我大父,夙愿得偿,请回罢。
沈哲子早知要说服纪瞻极为困难,并不意外对方不打算与自己深谈的态度,闻言后则对纪友作揖道:预祝郎君州举寒素,平步青云。
你
纪友听到这话,脸色幡然一变,指着沈哲子几乎要破口大骂。
魏晋九品中正制,州郡各有中正官,选拔人才议定品级,定品之外,尚有分科,诸如孝廉秀才,寒素亦是取士科目之一。
然而所谓寒素者,是谓门寒身素,无世祚之资。简而言之,寒素就是出身寒门者,不入士族之列。沈哲子预祝纪友州举寒素,简直就可比骂人门庭祖宗一样恶劣,纪友自然怒不可遏。
然而,榻上的纪瞻听到这话,却是又睁开浑浊老眼,精光直溢望着沈哲子,口中呵呵笑道:有趣的小郎,今世非往昔,你觉得我孙儿要步我后尘?
之所以会有此言,乃是因为纪瞻进仕正是州举寒素。纪氏自然不是寒门,旧吴时纪瞻祖父官居尚书令,父居中书令,可谓一门显贵。但就是这样的门庭,晋灭吴后,纪瞻出仕任官,却被举为寒素,可谓极大的屈辱。
纪瞻虽然老迈,但阅历丰富,如何听不出沈哲子弦外之音,因而有此发问。
沈哲子见又激起老人家谈话的兴致,先是拜下告罪,才又说道:今世确非往昔,板荡犹有过之。君不能安其位,臣不能守其节,国老古稀之年不能荣养于室,小子垂髫儿童不能嬉戏庭中。
听到沈哲子的话,纪瞻久久不语,垂眼状似入眠。一直侍立其身侧的中年人突然探手轻拍他脑门,轻声道:你现在等死罢,还劳神想那些身外事做什么!
一边说着,中年人一边瞪了沈哲子一眼,神态间对其不乏厌恶。
纪瞻这才睁开眼,微笑着指了指中年人,继而才又望向沈哲子:垂死病中惊坐起,早知你这个小郎辞锋雄健,却没想到我这个已经身外物求的老朽不觉还是被你言语诱入彀中。小小年纪,揣摩纵横,已经略得捭阖精义,大有鬼谷遗风。沈家小郎君,你真可以称得上是我们吴中难得的琼枝芽苞。
听到纪瞻如此赞许,沈哲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在这个名声清望决定前程的年代,他能得到纪瞻这位南士冠冕点评称许,来日便可名声鹊起。但这却非他所需要的,若不能说动纪瞻,他这个琼枝芽苞大概终其一生都难有绽放的时候。
原本沈哲子注意力都集中在纪瞻身上,却没注意到其旁边的中年人。现在不免认真打量,只见对方脸色红润,气质清逸,显然不是仆从之流,但在他所收集的纪氏族人资料中却找不到这样一个形象。
看对方敢对纪瞻动手,言语也颇无忌惮,可知其在纪瞻身边地位超然。被其横加阻拦,令得说服纪瞻更加困难,沈哲子心中不无怨气,思忖片刻后才正色道:这位先生之言,小子不能认同。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身之老朽天注定,节义永垂人为之。国老存社稷,全邦家,虽死流芳,其馨隽永!
哈哈!
纪瞻听到这话,已是抚掌大笑,如老顽童一般,看着身边中年人被少年言语挤兑却无从应对的吃瘪状,更是乐不可支。
房间内洋溢着老人欢畅的笑声,良久之后,纪瞻才渐渐收住笑声,指着沈哲子说道: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好,就凭这句妙语,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吧。
沈哲子闻言后,心中顿时一喜,终于体会到为何文抄公才混得开。他飞快压下心头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这才从怀中取出那一份请柬,恭敬的呈送到纪瞻手中:请国老一观。
接过那请柬低头一看,纪瞻脸色蓦地一变。对于时局的洞察,他要比沈哲子深刻得多,只这一眼便推测出许多讯息,继而也明白了沈哲子为什么费尽心机都要见上自己一面。
他虽然忠于王事,但自身便深受八王乱政之害,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吴地重蹈覆辙,哪怕仅仅只是一点苗头,都令其心悸不已。
手里捏着请柬,纪瞻沉吟良久,才开口道: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但还有点好奇,若你不能见到我,又会如何?
沈哲子垂首道:往年国老不应辟,尚能南归桑梓。而今桑梓无存,我家已无归处
听到这里,纪瞻已经明白沈哲子的意思。往年他受朝廷征辟,行至徐州北地已乱,想要坐观时局,其时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下令若他们一干南士还要观望不前,就要让军士押送乃至于就地斩杀。他们一干人潜逃南归,昼夜兼程,才总算逃回江南。
可是如今朝廷南渡,吴中已为腹地,沈家受此逼迫,实在已经逃无可逃,若不想阖族俱亡,那么也只能甘为宗室爪牙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居然还能不屈于强权压力,敢于犯险拜入自己府中,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生死相托!无论吴兴沈氏此前有何劣迹,单单从这一点来看,自己就有责任保护住他们。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名望责任考虑,也是为了不再重蹈宗室乱政的覆辙,一定要把这个苗头扼杀在萌芽中!
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与其说是少年对自己的赞许,不如说是其自身心迹剖白。一念及此,原本在他看来仅仅只是敏于辞锋应对的少年,隐隐然有了一丝大器胸襟。最起码,对方甘冒杀身之祸来见自己,而非屈从强权,这一点已经足堪称道!
0031 亘古长夜黑如墨
纪瞻自然不会知道皇帝命不久矣,在他看来,当今皇帝正值壮年,文韬武略兼备,是一位难得的明君。
但尤其如此,纪瞻才觉得更加惋惜,皇帝伸张皇权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完全可以重用南士以平衡侨姓,朝堂上虽有多种力量博弈,但凭皇帝的才具完全可以居中帷幄平衡,不会再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只要时局平稳休养生息,国祚未必不能重振。
然而皇帝却选择了最为急功近利的做法,扶植宗室这个恶魔,诚然如此可以让皇帝快速摆脱孤立无援的状态。但是宗室獠牙凶恶,殷鉴未远,一旦成了气候,那么连江南也不再会是净土。
纪瞻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哪怕他已经命不久矣,也绝不愿做祸乱三吴桑梓地的罪魁祸首!
沈哲子坐于下首,能够感觉到老人浑浊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挣扎,心里便有些不忍,他这是在打扰一位垂死老人的最后平静,甚至于令其死不瞑目。
纪瞻谋国首功,引郗鉴入朝,借助流民帅力量挫败王氏窃名器之举,但由此也激发皇帝的野心,动了扶植宗室以摆脱困境的念头。这其实只是皇帝的个人选择,但很显然纪瞻将责任归在了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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