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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沉吟良久,沈哲子才说道:前辈德义俱隆,已经可以功成身退。本不该再打扰您的安宁,只是要渡诡谲之局,实在力有未逮,惟求国老能扶植一程。若能过此关,小子向国老保证,我家既为将门,此生愿为老兵,以国老之薪火,代代相传。只要一息尚存,护我桑梓永无兵灾!

    听到这话,纪瞻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却又伸手将那请柬递回给沈哲子。

    沈哲子接回请柬,旋即便在纪瞻面前将之撕成粉碎,表明自己态度,绝不苟且。

    纪瞻看到这一幕,脸上更流露出异色。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再受言语蛊惑,评价一个人,更多是观察其行为。沈哲子在他面前撕掉请柬,无异于毁掉吴兴沈氏的退路,单单这一份足堪壮烈的决绝,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了。

    再看向沈哲子,纪瞻眼中已经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之色,他视线一转,对身边的中年人笑道:稚川,你觉得咱们吴中这个后进怎么样?

    中年人似乎对沈哲子的顶撞还颇有不满,闻言后视线在少年身上游弋片刻,语气才有些生硬道:早慧性黠,灵光外透,面劳心疾,非高寿之相。

    被人当面称为短命鬼,沈哲子登时便有些不悦,这中年人到底是什么人?纪瞻称其为稚川,稚川?

    略一思忖,沈哲子脸色顿时一变,再看向中年人,视线已经不敢再有不恭,小心翼翼道:先生可是抱朴子小仙翁?

    眼见对方冷哼一声并不作答,态度已经极为清楚,沈哲子顿感欲哭无泪。他本就有感于自己年幼体弱,还想去拜访葛洪求一二养生之术,只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来。没想到不经意间在这里遇上,偏偏自己还狗胆包天顶撞了对方,看其这幅态度,显然对自己乏甚好感。

    咂咂有些干涩的嘴巴,沈哲子为小命计,连忙道歉补救:小子言辞放诞,冲撞先生。先生神仙一般豁达,还请不要介怀。

    哈哈,孺子前倨后恭!

    纪瞻看到这一幕,顿时拍着床榻大笑起来。而葛洪脸色则更阴郁,似乎极不想跟这个看着就生厌的小家伙交谈。

    沈哲子见状,心中不禁有些懊恼,怪自己过于粗心。如此年纪能够深入内室照看垂死老人,且还能熟不拘礼,南士之中人选本就不多。只要稍加推测,大概也只有同为丹阳高士,且家学渊源的葛洪了。

    虽然被对方厌弃无视,但这点小挫折沈哲子还能受得住,腆着脸又问道:葛先生,您觉得我还能救一救么?

    见少年一副可怜模样,纪瞻不免又欢畅的笑起来,而沉默良久的纪友这会儿则冷笑道:天命俱有定数,这话是你说的,原来轮到自己身上也不能淡然处之。

    沈哲子正色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乎人。我非贪生,只是不愿让自身才具志气错置早夭。

    这话出自一个八岁小童之口,让人感觉有些别扭,但室内之人皆目睹沈哲子的表现,竟不感觉突兀。纪瞻开口道:琼苞早折,世之憾矣。稚川,我知你是避世高洁的人,不愿沾染我们这些尘污之人。但这小郎天授的才具,若不能益于世下,实在太可惜。

    听到纪瞻如此推许沈哲子,众人无不动容。葛洪则叹息一声,指着纪瞻说道:你这个老朽,死都不能心安,真是咎由自取。他如果不自逞天授之才,澄心静念还能多活些岁月,本就是病弱之体,又不安于室,心劳至损,我又能帮上什么。

    沈哲子闻言默然,穿越以来为时局所迫,他左右奔波,近来确实精力有所不济,勉强支撑着,正如葛洪所言心劳至损。但如果让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安居养生,又实在做不到。

    他不是妄自尊大到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救世,但身为一个闯入这个纷乱世道的变数,如果不能留下自己的痕迹,又怎么会甘心?兴兵北伐是他的夙愿,时下的人其实并没有这个需求,要达成任何一个小目标都要迂回前进,可想而知余生都会奔波劳碌。

    亘古长夜黑如墨,愿化流星显微光。即便只得一刹光辉,如果能指点一二迷途,我也没什么可遗憾了。讲出这一句话,沈哲子不是想说服谁,而是给自己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葛洪听到这话后,面色微微一凛,深深看了一眼沈哲子,又望向榻上若有所思的纪瞻,突然嗤笑一声:你们这类人,总是惯于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自己尚且不能自安,却总奢望能泽被世人,一群愚笨狂徒罢了。

    纪瞻苦笑一声,垂首望向下方的少年,恰逢沈哲子也抬起头来,一对老小各从对方眼里看到无奈,相对无言。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但总有人堪不破这道理,偏要勉强,偏要强求。

    过了片刻,纪瞻才手指葛洪笑道:稚川你又何尝不是一个狂徒,既知我天数将尽,还强留在侧。彼此意趣或不相投,但行迹相类,也算是殊途同归罢。

    葛洪冷哼一声,状似不屑,却也没有再出言反驳。

    接着,纪瞻又对沈哲子说道:你来到建康,可曾去拜谒王司徒?

    沈哲子微微错愕,旋即才摇了摇头。

    于礼应该去拜见一下,现在就去吧。

    纪瞻说完,神情已经颇显疲累,吩咐沈哲子道:拜访王门之后,你再来我家。我要休息了,养好了精神再跟你详谈。

    说完后,他便闭上眼,不一会儿便响起均匀鼾声。可见刚才一番谈话也是强打起精神,其实已经非常困倦了。

    沈哲子虽然还有疑惑,但见状后也不方便再询问,只能与纪况等一起退出来。

    或许是因为得到纪瞻的认可,纪友与纪况对沈哲子虽然仍未有改观,但态度总算有些好转,留他在府中用餐。

    沈哲子一直在思考纪瞻要他去拜访王氏究竟有何深意,的确王家算是老爹的恩主,此前虽然已经分道扬镳,但自己既然来到建康,从礼数上来说,也确实应该去拜见一下,尤其眼下王家挂丧。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沈哲子却不能不考虑更多。老爹临阵脱逃,放了王氏鸽子,眼下这时节凑上去,自己就不要奢望王家会笑脸相迎,被乱棍打出都不无可能。

    但既然纪瞻郑重其事的吩咐了,沈哲子也不能置若罔闻。尽管明知此举是自讨没趣,也不得不去一趟。

    在纪家吃过饭后,沈哲子便先告辞,带上几名护卫,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往同在一巷内的王家走去。




0032 自取其辱
    虽然侨居未久,但王家身为南北第一高门,其位于乌衣巷的府邸,堪称恢弘。

    不同于纪氏土著府外平平,内有洞天,王氏府邸门庭之外便可称得上是先声夺人。御赐衡门仪仗,幢盖旗幡,几乎已经超出了人臣的规格,更彰显出王与马共天下的煊赫家世。其间杂以白纱绫幡,威仪之外,尚有肃杀。

    沈哲子行至王府门庭前,便见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似乎府内正大宴宾客。很短时间内,便见数驾牛车载来士人投帖入门,其中不乏有身穿官袍者,似乎刚离开台城官舍还来不及赶回家换衣服,就急匆匆赶来赴王家宴会。

    如此情形,与沈哲子想象中略有不符,而且似乎也不符合王氏时下的处境。谋乱未果,几名重要的族人接连亡故,正该偃旗息鼓晦身喑声以自处,却在这时候大宴宾客,唯恐不张扬,于情不符,于礼亦不合。

    站在门庭一侧观察片刻,沈哲子发现来者多操北地口音,渐渐也就有所明悟。王家之所以如此,正是在示威,向世人彰显自家权势未坠。同时也是各大侨门联合起来,抱团取暖。

    此举虽然不免有色厉内荏之嫌,但在当下却是最直接浅显的自保手段。各家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仍然惟王家马首是瞻,并没有改变现状的打算。

    摆出这幅阵势,示威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那些想要趁势而起洗牌格局的各方势力,南士流民帅宗室以及潜在的皇党。另一个自然是台城中的皇帝,眼下还未到变天革命的时刻,如果不想天下复归动荡,就算是真龙,也得盘着!

    沈哲子眼下正身受皇权逼迫之害,看到王氏公然结党给皇帝上眼药,可想而知台城中的皇帝会有多气急败坏,因此心情不可谓不愉快。但由此也看得出这些侨族对于维持现状的决心,为了维持自身享有的特权,他们是敢于犯禁,敢于拼命的!

    如果再往深处想一层,台城中那位皇帝陛下看似已经占据优势,但其实已经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或许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但却不是人们所需要的那一种。圣天子垂拱而治,太有作为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彼此相看两厌,焉得长久?

    屁股决定脑袋,哪怕在沈哲子看来,如今的皇帝英年早逝,是时下各方都乐见的结果,没人愿意陪他折腾。

    心里感慨着,沈哲子让一名护卫递上自己的名帖,站在门庭下等待引见。可是名帖投进去好久,始终不得回应。这期间又有数波访客全都被引见入府,只有沈哲子站在原地无人搭理,几名负责待客接引的王氏门生在将名帖递入后便对其视而不见,冷落之意极为明显,渐渐变得醒目起来。

    进进出出的宾客看到始终站在那里的少年,难免会有好奇,便向门庭内负责接引客人的王氏门生打听少年身份。一俟知晓了沈哲子的身份后,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充满鄙夷,更有甚者直接啐在少年脚边,喝骂一声欺世之徒,没有一个流露出些许善意。

    沈哲子早知此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受此冷遇倒也能处之泰然。他明白自己被拒之门外应该不是王导的主意,况且凭他的身份也惊动不到王导,多半是名帖传递过程出了问题,被人截留阻挠也有可能。

    站在这里受人冷眼,沈哲子思忖良久,渐渐有些明白纪瞻让自己来拜会王氏的深意。

    老人家未必能猜到自己根本连门都进不去,但肯定也明白此行不会有好结果。之所以还让自己过来,一方面大概是要再考验自己处事应变的能力。另一方面则是要借此事让吴兴沈家跟王门侨姓做一个了结。

    沈家的背景过于复杂,既为南人,又曾与侨姓王氏勾搭成奸,旋即转又投向颍川庾氏。看似与诸方都有瓜葛,但其实却不能见容于任何一方。正因如此,才会被宗室借势威逼。

    纪瞻就算想出面保下沈家,也要考虑后续的影响,尤其要考虑此举会给台城中的皇帝传递怎样的信号。皇帝会不会怀疑南北士族借吴兴沈氏为纽带,联合起来向皇权施压?

    所以,沈哲子拜会王家的使命,就是要向外界宣示,沈家已经不再见容于王氏,以此与侨姓划清界限,完全归于吴士团体中。简而言之,就是要送上脸来给人打,被打的越狠则效果越好。

    如此一来,纪瞻再出面就是保护吴士的利益,凭其身份名望是理所当然,也能稳定南人人心,让南人明白关键时刻唯有桑梓乡人才可靠。皇帝就算有所怨忿,也不好因此事借题发挥。

    一俟明白这个道理,沈哲子心态便平和下来,就这么站在王家门外,承受着诸多宾客的冷眼蔑视,务求这一幕让更多人能看到。同时心里也是由衷的对纪瞻感到佩服,看似寻常的举动,却饱含着深意。跟这些老狐狸们相比,自己的谋划就未免痕迹太露,用力过猛,还需要修炼。

    正如沈哲子所料,他在王家门前虽然备受冷遇,但其实建康城中并不乏人对他关注有加。

    作为沈充的嫡子,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却是吴兴沈家在建康城最重要的成员,他的一举一动,便可以视作沈充的态度。

    沈家虽然清望不著,但却是江南土著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其最终何去何从,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影响到动乱后时局的演变。

    首先发现沈哲子动向的是南顿王司马宗安排监视他的人马,那群人没想到少年反应那么敏感快捷,一俟发现被跟踪便做出应对,脱离了他们的监视。

    一群人焦急的沿秦淮河畔扩大搜索范围,过不多久就在乌衣巷里发现了沈哲子的踪迹。他们不敢在王家门口放肆,只能一面守住这附近,一面派人返回报信请示。

    南顿王司马宗官居左卫将军,执掌宿卫,依律应该驻守台城。此前数年他与兄长西阳王司马羕虽然有从龙拥立之功,但只居显位却无权柄,始终被干晾在一边。一直等到新皇登基,有志摆脱权臣钳制,他们这些宗室处境才渐渐有所好转。

    在剿灭王氏叛乱的兵事中,司马宗得以执掌禁卫,一朝权在手,益发感到此前人生都是虚度。皇帝扶植宗室以拱卫皇权的意图极为明显,司马宗自然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来巩固自身的权位。

    司马宗交好国舅虞胤,但虞胤情况与其类似,本身并非高门,得近幸攫升,暗室相谋则可,并不能给其提供更大助力。旋即又与其兄跟南下勤王的流民帅苏峻之流暗通款曲,但流民帅骄兵悍将,亦非可靠的外援。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宗将目标锁定为沈充。吴兴沈氏江东豪首,若能与之联结,不止能稳住自己的位置,甚至将手伸到三吴之地,钱粮武力俱得取用,想想就觉得兴奋!

    虽然有了这个念头,司马宗也不敢贸然行事。此前庾怿在吴兴迫降沈充,皇帝在欣喜之余,却隐有忧虑。司马宗将之看在眼中,适时表示可示好沈充,甚至沈充加号安东将军,就是司马宗提议。

    皇帝虽然对沈充颇有厌恶,但还是同意了司马宗的提议。这其中传递出的信号不言而喻,其后庾怿台城奏对触怒皇帝,将之扣留在台城中,这无疑是帮司马宗扫清招揽沈充的障碍。

    吴兴沈家已是孤木难立,司马宗深知自己的机会来了,当机立断安排人送出请柬。只要沈充的儿子踏入自己府中,那么沈充就算还别有怀抱,也于事无补了。

    请柬送出后,司马宗便一直处在亢奋之中,虽然身在台城,心却早已经飞向远处。

    当听手下人汇报说道沈充之子在王府门前求见却连门都进不去,司马宗心里颇不是滋味,认为自己竟被一个孺子小觑,将自己的示好丢在一旁,转而去求自身难保的王家。

    不过旋即他便冷笑起来:这小儿能对时局略有所知,已经算是难得了,但也实在幼稚得很。他家先自绝于王氏,现在却又去王家求援,难道真以为王门乃是不计前嫌的圣贤之家?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嘲笑过沈哲子的天真之后,未免再节外生枝,司马宗又吩咐道:待其离开王家府邸后,即刻将人请到我府中。若是胆敢反抗,不妨给他一点教训!

    将手下人打发走之后,司马宗又示意内侍将此事传进內苑中。虽然皇帝没有言明,但司马宗也深知自己若是有所隐瞒,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与此同时,庾亮脸色阴郁走入少府官舍中,径直走进庾怿居室,手指抬起狠狠指了指对方。

    庾怿尚为自己台城奏对出错而忧心忡忡,又担心沈哲子无法应对变数,看到大兄这副模样,心中更觉惊悸,忙不迭问道:大兄,发生何事了?

    你还有脸来问我!那沈家小郎正在王府门前求见,这就是你信重的人?

    庾亮恨恨不已,倒不全是因为失去沈家这一外援,而是对方转投王氏之举令其倍感羞辱。

    庾怿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惊在当场,脑海中混沌一片。他可是豁出性命才将沈家从王氏一方拉过来,仅仅只是失联不足一日,对方却又转向王氏。如此一来,他先前那自以为名著当时的壮举如今看来,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庾怿低着头,任凭大兄训斥良久,始终不发一言。一直等到庾亮离开,思绪才渐渐理顺。别人不了解沈哲子,只将之当做一个不喑世事的小童看待,但庾怿深知此子之能,绝不是一个眼界如此浅薄的人,此举必然有其深意!

    只是沈哲子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庾怿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到。



0033 轻轻的我走了
    从午后一直到夜幕降临,沈哲子在王氏府邸外站了将近三个时辰。

    其间不乏人进进出出,对少年的存在,由最初的冷眼相加,变为完全无视。偶尔也有品性宽厚之人上前想劝少年离开,不要再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寥寥数语点到即止,见少年不为所动,也就有之。

    沈哲子站在这里倒也不是一味枯燥无聊,细微处能咂摸出许多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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