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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哈哈,玉郎妙笔,不逊卫张,我哪里又敢讥笑。

    公主闻言后又是大笑两声,然后唤过侍女进房去换衫。

    沈哲子行入庭中,便见沈牧对他挤眉弄眼:伉俪情浓啊。

    不必羡慕,我父已经传信来,要我过几日陪你去会稽贺家议婚。

    沈哲子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

    沈牧听到这话后神色却是一苦,如今他虽然不再痴迷于那位吴兴菡萏,但自己房中美姬诸多,一个人逍遥快活,半点也不想找个高门正妻来管束自己。片刻后便行到沈哲子面前,苦着脸低语道:青雀,帮帮我啊

    你也不必求我,我从乌程返回时,叔父已经交待我,你若再推诿,打断腿送去会稽。议婚后归家慢慢调养,不耽误大婚就好。

    你们好狠!

    听到这话,沈牧神态更是忿忿。还待要说什么,却见公主已经从房中行出来,便连忙闭上了嘴巴。

    一行人出门上了牛车,往瓷窑行去。

    路上公主突然一拍脑门,继而笑语道:刚才只顾欣赏青雀新趣笔法,都忘了问你,你去会稽做什么?怎么没听你提起?

    沈哲子闻言后脸色又是一黑,大概这一污点要被公主拿来耻笑半生了。

    我去会稽可不是游玩,太多事情要做。

    这话倒也不假,早在年初入都之前,他便打算往会稽一行。只因要入都备选帝婿,耽搁至今。归乡后忙完大婚,又运作商盟之事,到了现在总算抽出时间来。

    带沈牧去会稽贺家相亲议婚只是小事,除此之外,尚有更多事情。比如早先攻打严家时救出的那些难民,他只托付葛洪去为人诊治,总不好一直不管不问。还有会稽与吴兴水道勾连的问题,荒地开发,最重要的便是徐茂已经联络京口故旧,走海道运送来了一批流民,也需要安置。

    虽然这些事情都有人来打理,但沈哲子统筹全局,总要去看上一眼,心里才能形成一个具体的规划。

    不是游玩,还要带着你那大病初愈的小侍女?我也去!公主闻言后便又说道。

    沈哲子笑语道:我本来这几日行前问问你要不要同行,只是车船劳顿,担心你吃不消。

    这有什么吃不消?我不还是从建康来到你家!

    听到沈哲子答应她同往,公主才又笑起来。她性格好动,最喜欢四方游览观赏,能再远行一次,确是倍感期待。

    你要跟着我也好,只是今次去会稽,都是打理自家家业,关乎一家老小衣食糊口,你可不要任性,凡事要听我的。

    你若不招惹我,我哪时没有听过你的?

    一路闲谈着,很快便到了龙溪庄南的瓷窑。沈哲子下了车,便看到山坡上浓烟滚滚,应是已经熄火散热通气,他便拉着公主的手匆匆行上山坡。公主在家里换了一身男装,眼下跟着沈哲子上山倒也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到了山坡上,远远便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老者马方。这马方乃是沈家颇为倚重的陶瓷老匠人,早先沈哲子改造砖窑烧制红砖,便请这位老者负责打理。如今要精研陶瓷技艺,自然也要托付给这种经验丰富的内行。

    马老,瓷器可取出来了?是青是白?

    沈哲子行到近前,便疾声发问道。

    时下陶瓷技艺已经颇为精妙,可以烧制比较精美的青瓷。瓷器或青或白都是瓷胚原色,沈哲子之所以纠结于此,则在于白瓷的烧制技艺要求更高,从选料到工序也更繁琐。而且在白瓷的基础上也更有拓展性,挂釉上彩,相对于青瓷而言,白瓷是更好的底色。

    烧制白瓷,需要白胎白釉,但在武康附近,所需要的垩土却不多见。沈哲子也是花费了不少的人工物力,才在左近搜寻到一些。

    对于这一窑花费了海量人工物力的瓷器,马方老者也是充满期待,只是听到沈哲子的问题后,却也不甚乐观,闻言后只是说道:郎君稍待,即刻便出窑了。

    话音刚落,前方便有人喊:让道,让道!

    过不多久,这一窑烧制的诸多瓷器便一一陈列在竹桌上。因为眼下的重点在于烧制的技艺,因而这些瓷器只是寻常造型,并没有在塑胎上花费过多精力。

    居然还真有白色的瓷器!

    兴男公主见众人神态都颇为专注,也凑上去看,随手拿起一个瓷碗放在手里看。沈哲子也凑过来仔细观察,发现这瓷碗乍一看虽是白色,但其实白中仍有颇深的青色,釉色并不透亮,有一种灰白暗淡,且颇多裂纹。

    马方老者走上前,拿起一个瓷坛观察片刻,用手搓了搓表面,然后屈指轻敲,最后随手丢在地上,那瓷坛顿时变成碎片。

    沈牧看到这一幕,顿觉肉疼,这一窑瓷器所耗成本十数万,居然就这么毫不怜惜的打碎,心中充满惋惜。

    马方却不理旁人情绪,蹲在地上捡起碎片来,将那碎裂横面观察良久,然后又有小锤敲得粉碎,长满老茧的手抓起粉末在手里搓动片刻。

    沈哲子一个外门,并不清楚陶瓷技艺该如何评判,只是候在一边,等待老者作出结论。

    垩土还是太硬,虽然筛选几次,终究不达上品。釉水稍干,火候也用老了

    马方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沈哲子也渐渐总结出来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用料达不到要求。他只是知道素瓷青白不同,跟胚土中的铁含量有关,至于更深入的知识,则就不明白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要在武康强求烧出白瓷确实有些勉强,历史上南青北白的格局,必然是有地域上的差异,不是技术能够弥补的。这一窑白瓷难称上品,他倒也并不失望,只要能够总结出技艺的缺陷,就是一种成功。

    过了良久,马方老者才拍拍手站起身来,对沈哲子有些歉意笑道:技艺不精,让郎君失望了。

    不妨事,知道疏漏在何处,总有成功的一天。稍后江州会有一批新的垩土送来,还要仰仗马老作工。

    沈哲子笑语道,他对白瓷确有几分执念,本地搜罗垩土的同时,也派人前往景德镇周遭去找,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虽然白瓷没有烧成,但近来瓷窑这里也不是没有收获。此地本就属越窑范围,不计工本的投入下,沈家不只能够烧出时下最上等的青瓷,胎薄釉润,如冰肌翡翠。黑瓷也已经烧制出来,色黑如墨,釉厚如脂。这已经是远远领先于时下的工艺,一俟推出市场,可知沈窑精瓷可称江东之冠。

    单单不同釉色配方,便总结出数十种。若这些配方一一都能打磨成熟,那是可以传承千年的优良技艺!

    而且,就算没有烧出上等白瓷,但眼前这些成品最起码说明路子走对了。若真能一蹴而就,反倒小觑了先人们传承千年之久的精良古法。沈哲子的执念在于后世白瓷基础上衍生出更多富于变化的瓷器,因而充满信心。




0211 荣辱与共
    游舫顺流而漂,沈哲子坐在胡床上,手里握着一杆翠竹鱼竿,视线却落在河道两侧的田野中,神态惬意,享受难得悠闲的时光。

    兴男公主坐在不远处,同样手持一根鱼竿,神态却极专注,两眼一瞬不瞬盯着漂在水面上的鱼漂,两手紧握住竹竿,指节都隐有发白,显然将这垂钓当做正经事情来对待。

    过了好一会儿,那鱼漂始终随波而浮,不见颤动,小女郎便有些丧气,将鱼竿丢给了身边的侍女:云脂你来帮我盯着,我眼睛累。

    沈哲子转过头,看到公主躺在胡床上揉着双眼,便笑语道:顺流垂钓,只取悠闲意味而已,稍后自有鲜鱼煲汤供你饮用,何必这么认真。

    公主抬起小脚蹬在船舷上,姿态虽不甚美观,神情却很爽朗:这就是我跟你不同了,凡要做事,都要求个结果。若是劳而无功,我回舱小睡片刻多好。

    这可不是什么不同,我要做的事,擎天补裂,就算有结果,你也看不到。你要做的事,闺阁刺绣,一丝一缕的进益,都历历在目。这就是眼界和心境不同啊,小娘子。阴阳有殊,可不是你强求就能求得到。

    沈哲子索性也丢下竹竿,横躺在胡床上,侧过身望着公主说道。

    公主也转过身来,一手托着腮,笑吟吟看着沈哲子:你说起狂妄大话来,自己都不觉羞耻,让人差点就信了。这个本领,我确是学不来。

    哈哈,这是天生的禀赋,不要说你,世上又有几人于此道与我争雄。若非如此,哪得公主青眼信赖,朝夕以对。

    沈哲子大笑着伸出手,想要拉住公主的手腕,却被这小女郎一把拍开。

    公主先是横了沈哲子一眼,转头看看旁边侍女们全都目不斜视盯着江流,才探出手来将沈哲子的手捧在眼前,半晌后呵呵笑道:怎样的一双手才能惯行鬼文,阿翁都不教你写字吗?

    沈哲子闻言后顿觉羞赧,蓦地将手抽回来,公主却将胡床移过来,凑在他耳边吃吃笑道:沈哲子,我教你写字好不好?往后你进官任事,总要跟人函文往来,写成这个样子,实在太丢脸面。

    沈哲子听到这话,狐疑着望向公主:无事献殷勤,你是做了什么错事?

    听到这话,公主小脸顿时羞红,罕有的露出几丝羞怯:你都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我只是让你帮我做一件事,等到去了会稽,阿翁问起前溪上庄的事,你就说是你做的好不好?

    你把那庄子怎么了?

    沈哲子见公主这副模样,心中更觉不妙,疾声发问道。

    我我只是把伶人遣散,许给庄人各自婚配了

    公主怯怯道,继而又补充一句:这事阿姑和几个姨母也都是知道的,她们还赞了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生一阵眩晕感。前溪上庄伶人培养,从他爷爷辈就开始经营,到了老爹接手,更是色艺冠绝江东,吴中各家争相求访前溪伶人,就连东海王府都有前溪伎做府中婢女教习。哪怕他接手家业后并不扩大经营,也只是维持着一个规模。

    本来公主向他要上庄名册,他也没觉得如何,但却没想到几个妇人勾结在一起作了大祸,败坏祖业。老爹虽然宦居在外,对上庄之事也是极上心,几次传信给自己叮嘱不要短了上庄伶人的用度,那些色艺双绝的伶人在各家交际中也是扮演很重要角色。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知会我一声?

    哪怕沈哲子并不热衷于这些色艺舞乐,但老爹叮嘱过的事情,变成这个模样,终究不好交代。哪怕是他,也只是抽调几个伶人派往女工作坊做些记账的事情,却还没有做到遣散家人这么狠。

    我若说了,你会答应?成天忙得不见人影,我都睡了还不见你回家!

    说起这事,公主也是振振有词,继而又软语温言央求道:你帮我一次,好不好?以后你总也有事要求到我,我都不会推脱!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想起日后还打算在这女郎封邑之地做些布置,心内便是一动。他倒也不觉得公主这事做的有多恶劣,上庄之事他本就无暇过问,诸多伶人在庄内也只是虚耗钱粮。与其供养着做高门玩物,分遣婚配给自家再添人丁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这女郎背着自己做出这么大的事,却不能没有一个教训。略加沉吟后,他才说道:姨母她们惧人争宠,自然乐见你做这些事。我一年去不了上庄几次,身边足够听用,你又做这些无谓事情有何意义?父亲他在上庄也是花费了不少的精力才有如今规模,你这么做,可是罔顾了长辈心血。

    所以才要求你帮我啊!你们骨肉至亲,做错一两件事他也不会责你。我若让阿翁生厌,就只能回建康了,可我在这里还没住够。我舍不得你啊,沈哲子

    先是软语温言,而后公主语调便强硬起来:你不帮我也休想置身事外,上庄名册还是你给的我!

    夫妻本应相濡以沫,你做错了事,我帮不帮你都难辞其咎。沈哲子沉吟道。

    对的,对的!

    公主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只是且不说日后我有没有事情求到你,眼前之咎却要代你承受。现在我索要些报酬,这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你想要什么?

    公主一脸警惕望着沈哲子,沈哲子则附其耳边低语几句,小女郎脸色顿时羞红起来,秀眉一扬:沈维周,你唉,去舱里好不好?这里好多人都看见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便站起身往舱室中走。公主在其身后银牙错咬,恨恨望着沈哲子背影,但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挪着小步随行进舱。

    船行一日,便达余杭。随着吴兴水道畅通,余杭作为南北货运周转,地理位置更加显重,左近河道屡经开拓,但往来舟船仍是拥堵不堪。沈哲子一行七八艘船,也被堵在这河道上,难得存进。

    眼见天色渐晚,沈哲子索性让人靠岸,让人通知在余杭的族人。过不多久,便有车驾来迎,总算在入夜前到达了位于此处的庄园。

    以往沈家在余杭产业不多,但是在剿灭乌程严氏后,严氏于此经营多年的产业尽数归了沈家。单单在余杭左近,便有数个庄园,再加上余杭舟市里的邸舍舟船等产业,足让沈家成为此地势力最大的几个大宗之一。

    负责在余杭打理自家产业的乃是沈哲子的族叔沈伊,以往沈伊都在会稽始宁经营沈家在那里的大片田庄,老爹到了会稽任上后更得地利之便,加之如今会稽各家与沈家关系也日渐融洽起来,倒也不需要再特意经营,于是便转来了余杭。

    沈哲子一行到达自家位于浙江水畔的庄园,沈伊早率领一众管事在门前迎接。托了公主的福,如今沈哲子在家里虽然辈分不甚高,但在面对长辈时也不需再伏低做小,站在公主身边还能沾沾光,看着长辈礼拜行礼,也是他近来颇为享受的一桩恶趣。

    公主尚记得在船上被沈哲子威逼胁迫的旧怨,下车后见他行过来,当即便冷哼一声,只是看到庄园前有那么多人,不能让他难堪。于是便站在那里,等沈哲子行上前时,接着衫裙遮挡探出手去狠狠掐了他一把。

    这一幕被后面的沈牧看到,登时便摇头叹息,以往在他看来多么从容淡然的兄弟,成婚后却摆布于妇人之手,实在是令人扼腕。继而便又想到自己今次往会稽去的目的,心情顿时灰败不堪,转而望向随队去看望葛洪的纪友,感慨道:文学今晚无事,我俩再竟夜共邀一醉?

    这时候,长须飘飘的沈伊已经行上来,先对公主行礼,然后才又望向凑在公主身边沾光的沈哲子,笑语道:哲子你所作商盟,近来诸多资货调运,可是让我等余杭同僚疲惫不堪,苦不堪言啊!

    沈伊除了打理余杭家业外,在余杭舟市还有任事。而余杭舟市乃是连接会稽与吴兴的特大转运站,江东货品半数经此,商盟近来所集货品航船更是云集于此,等待排期北上。

    听到族叔笑语抱怨,沈哲子也笑起来:各家盈亏都仰叔父勤勉任事,任重道远啊。

    闲话少叙吧,请公主先行进庄。我来为哲子引见余杭各家,如今你可是江东豪主,集财散资,各家得知你来,都在这里苦候良久了。

    又笑谈几句,一行人才进庄,沈哲子先将公主送入后宅安顿好,然后才又转回来与各家见面。商盟创立,余杭各家但凡有资格加入的也是分外踊跃的加入其中,因而今天也算是商盟股东一个规模不大的闭门小会。

    沈哲子要在余杭停一站,也是有事要与各家商议,所为之事便是余杭舟市。日后商盟将有大批货船要在舟市转运,因而沈哲子打算将舟市收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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