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眼见到庾亮脸色变幻不定,沈哲子心知这家伙应该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了。眼下这个局面,表面看似平静,实则较之王敦死之前还要暗潮涌动。尤其应该镇之以静,但凡有什么图谋都应该徐徐图之,容不得任何激进手段。
且不说荆州重镇还在王氏手中,南士这个团体也已经在纪瞻表态下而发出自己的声音,更何况还有已经引入腹心的流民帅力量。
沈哲子绞尽脑汁才给老爹争取到眼下的位置,如果自己还跟个小鸡崽儿一样被皇帝说杀就杀,那简直不要混了。
但凡事也有例外,沈哲子怕的就是皇帝头脑一冲动犯错误,他对司马家的智商向来不抱信任,而庾亮这个刚愎自用的人有时候做事也真是欠考虑。
历史上没能达成各方共识,就敢拿苏峻这个手握重兵的人开刀,真以为自己掌握中枢就能天下我有,乱起后又诸多顾虑,昏招迭出,让局面更加糜烂不可收拾。如此情况下居然还没被苏峻抓住,手起刀落,也算这家伙跑得快。
所以,沈哲子得提醒庾亮,只有局势稳定,中书才有威严。眼下这个局面尚不同于苏峻之乱前,那时候庾亮最起码还有坐镇江州的温峤可投靠,可是现在放眼望去,天下之大,除了建康城之外,可有庾氏立足之地!
车行至台城,庾亮脸色沉凝,将沈哲子领入自己官署中,自己则准备入宫劝皇帝打消杀意。临行之前,他还不忘仔细叮嘱沈哲子: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0046 君心难测
再见到皇帝时,庾亮略感诧异。
今天的皇帝,既没有沉湎舞乐之中,也没有宿醉未醒,反而极有闲情逸致,正在指导小公主兴男临写书帖。不同于前几日眉宇间总盘旋一股孤愤之气,脸上带着恬淡略带宠溺的笑容,看到庾亮入殿,微笑说道:内兄若无要事,请稍待片刻,我小女尚有二三字才临完一帖。
庾亮纵使满腹话语,见状后也不好直接开口,便轻轻走到案前,作状观赏公主的墨迹。这小公主尚出生在先帝履极之前,那时尚无君臣内外之分,妹妹庾文君常带着小女郎归省回家。对于这个粉雕玉琢,相貌颇似其母幼时的外甥女,庾亮也很是喜爱。
庾亮兄弟虽多,但却只有一个妹妹,长兄为父,从其内心言,并不是太愿意将妹妹嫁入皇家。如今虽然他也常有机会出入宫苑,但谨守内外之礼,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妹妹了。
似乎因为多了一个人观赏,小女郎有些拘谨,白嫩的小手抖一抖,纸轴上顿时显出一大块墨点。
大舅威严,我不敢写
兴男公主放下笔,起身向庾亮见礼,小脸泛起羞红。
庾亮也有几分窘迫,他为人向来方正严谨,反倒不知该如何表达关怀。
皇帝哈哈笑两声,先请庾亮落座,然后才将小公主抱起来放在腿上,跟她讲一讲临写的疏忽和不足处,又讲解了一番所临写字帖的经义道理。
且不说小公主听着那些道理,清澈眼珠满是迷惘,庾亮心里却暗自思度:皇帝在他面前对小公主讲解《女诫,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深意?莫非妹妹在宫内有什么举止令皇帝心怀不满?
少顷之后,皇帝才让人将公主领走,脸上还挂着慈爱笑容,继而转望向庾亮笑道:这小女郎性情类朕,远不如其母恬淡温婉。
公主正值天真烂漫之年,天性不损,再过几年,自然会懂敬顺妇行之礼。庾亮收回心思,嘴上应付着皇帝的寒暄,心内却在思忖该如何开口劝告皇帝。
那么,内兄你是有何事要禀陈?又谈了几句琐碎家事,皇帝才又问庾亮。
提到这个问题,庾亮心内便是一紧,斟酌良久,才硬着头皮说道:臣已将沈充之子引入台城,等待陛下召见。
朕只是随口一说,内兄倒是记在了心里。
皇帝脸上笑容不变,语调也是寻常:既然如此,那就见上一见。
看到皇帝浑然不似昨日的神情,庾亮意外之余,更觉惊诧,不过仍然不敢放松,沉吟道:臣有一言,如鲠在喉。
内兄但讲无妨。皇帝笑道。
沈充虽有劣行,但迷而知返,如今守牧会稽,屡发谋国之议,拳拳之心昭然。纪瞻亦为国士,老朽之身仍心系国事,卧护六军,功勋卓著
这些事情,朕自是深知。不过,内兄似有未尽之意啊?皇帝笑吟吟望着庾亮。
话讲到这一步,庾亮绝不相信皇帝还听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可是看到皇帝云淡风轻的表情,全然没有昨日提起要见沈充之子的森然戾气。这不禁让庾亮陷入深深的自疑中,莫非是自己会错了皇帝的意思?
能够取代王导执掌中书,庾亮又怎么会是庸碌之人,皇帝前后截然不同的变化,两下对比之后,心内顿生明悟。
皇帝之意岂在沈充之子,分明是针对他啊!
片刻之后,庾亮终于想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先给了自己一个忿怨于怀,恨不能杀人泄愤的错觉,提起要见沈充之子,把一个难题横亘在自己面前,由自己去抉择。
无论在法理上,还是在道义上,亦或出于对稳定局势的考虑,朝廷都没有足够理由杀沈充的儿子。如果庾亮真能持身自正,有大把的理由可以拒绝皇帝要见沈哲子的要求,可是他却迟疑了,继而做出了完全不合常理的决定,甚至亲自将沈哲子带进台城。
在这一瞬间,庾亮想了很多,更认清了一个事实。他如今虽然已经位居中书监,但如果说全凭自身名望才具,那也不尽然。考虑任何事情,皇帝的感官都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换言之,他只是外戚攫升,并没有王导那种能够与皇权分庭抗礼的超然地位!
皇帝之所以如此针对他,就是要让他认清楚这个事实,至于目的,自然是那个空悬的江州刺史之位。
皇帝虽然撤掉了江州刺史王彬,但继任的人选,却在各方角力下迟迟未决。这个角力的过程中,庾亮保持了沉默,并没有支持皇帝,因为他也想安排自己亲厚之人。
是否杀沈充之子,看似与江州之事没有关联,但却能让庾亮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以及应该有的态度。他自己尚要依附皇帝,不能持正公允的作出判断,现在的他,根本没有扶植方镇的资格!
自己这一次,真是枉做坏人了!
庾亮心内苦笑,旋即又想到,皇帝之所以挑选沈充之子来给自己警示,大概也是告诫他不要与沈充靠拢的太近。这其中的意味,恰好与此前台城奏对后二弟庾怿被扣留在台城异曲同工,皇帝不希望庾家与方镇牵扯太深,成为第二个王家。
见庾亮长久沉吟不语,皇帝也不催促,低下头饶有兴致欣赏着自家小女的笔迹。说到愤怒抑郁,他心中何尝没有。若真要怒极杀人,朝堂诸公个个该杀,哪怕自己这个别有怀抱的内兄也不例外,屠刀无论如何也不会先落在沈充的儿子头上。
但这于事何益?不过怒气伤身罢了。皇帝本以为挟平灭王敦之势,可大权独揽,整肃朝堂,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大大耳光。单单要对付王氏一家,他就一筹莫展。虽然削去江州一镇,但这块肥肉旋即就被人盯上,他亦难乾纲独断,揽入怀中。
江州为荆镇之藩篱,若不能掌握江州,便不敢轻动荆州王舒。而若不剪除荆州,干掉一个王敦便根本没有意义,不出数年,王敦复生矣!
皇帝一直牢记父皇郁郁而终的教训,心中早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荆州从士族手中夺回,否则皇室终究只是砧板鱼肉!
在这场无声较量中,皇帝尤其不满庾亮的缄默。若换个时机,庾亮所属意的温峤未必不是坐镇江州的好选择,但现在不行!不把荆镇夺回,皇帝绝不退让!
良久之后,庾亮才缓缓开口道:江州重镇不可空悬,王彬既已离任归朝,便应及早再择人选出镇。
内兄可有贤才举荐?皇帝下意识挺直了腰,开口问道。
庾亮见皇帝的反应,颇有心灰意懒之感,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观阳侯应詹,忠君勤勉,事功卓著,可为此任。
听到这话后,皇帝便笑逐颜开,继而说道:内兄所举,亦合朕意。如此可于朝会公议,宜早定论。
应詹虽然也是士族出身,但门第类同沈充,以军功得用显贵。此前王敦乱初,便是此公首倡平叛,朝中少有的赤心皇党。以其出镇江州,自然深合皇帝心意。
那沈充之子庾亮又征询道,他已经知道皇帝的心意,而自己也做出了让步,并不知皇帝是否还想见那少年一面。
先召入苑内吧,朝议过后,朕再见一见他。
庾亮领命,然后告退。
行到台城时,庾亮尚未能释怀。今次之事,他是大大的失策,对上有失贞臣之节,对下有失台臣气度。思虑不周而方寸俱失,这让他心内充满挫败和羞愧。究其原因,终究还是自家势弱,继而进退失据。
但所幸这只是他跟皇帝的私下较量,而与事者的第三人沈充之子尚懵懂无知,这让庾亮略感宽慰。
但庾亮却不知,他所以为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此时正在他官署起居室内战战兢兢,袖内藏着一枝投壶之箭,一副无比警惕的模样。
沈哲子被庾亮留在官署居室中,确实有如坐针毡之感。穿越至今,他尚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孤立无援性命完全不由自己掌握的情况,一方面心内暗悔自己过于大意,另一方面还担心随时会有太监冲进来将他锤杀。
他所在这间居室并无兵器,观察好久才从投壶中摸出一根尚算锋利的箭藏在衣袖里,准备一旦遇到生命危险便以此拼命,简直每时每刻都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终于等到庾亮回来,沈哲子认真观察庾亮的表情,发现对方神情颇有挫败黯淡,这让沈哲子大惑不解。庾亮既然已经明白不可轻杀自己的道理,如果能劝住皇帝,那应该是如释重负,劝不住也应该是忧心忡忡,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如丧考妣的灰败神情。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早被庾亮从昨晚就有些古怪的态度给带跑偏了,还不知道他起先的猜测并没有错,只不过图谋江州的不是庾亮而是皇帝,而他不过是被皇帝拿来晃点庾亮的棋子而已。
稍后有内侍引你入內苑,觐见时礼仪应答要得体。
说完这句话后,庾亮便转去自己处理案牍文书的所在,多看沈哲子片刻,心中便有羞愧滋生。
沈哲子有点傻眼了,庾亮的样子让他完全猜不到自己稍后会面对怎样的局面。苑城中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牛同志,沈哲子也拜读过其传记,本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不能在庾亮这里看出些许端倪,沈哲子更觉得自己前途莫测。
0047 投我以木瓜
沈哲子压根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面见当今皇帝,毕竟皇帝已经命不久矣,而自己也未够资格面圣。
原本在他计划中,是打算留在建康送走他的老师纪瞻,然后再返回吴兴或前往会稽到老爹身边,愉快的开始种田发展,训练一批得用之人,近期都不打算再回建康。
所以在庾亮强逼他入台城之前,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后,他更多考虑还是庾亮的态度而非皇帝的意图,也因此连自己的思路都被庾亮古怪的态度给彻底弄乱了。毕竟往后十几年的时间,庾亮才是局面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而只要皇帝一天不死,他的意图就不能忽略。可是现在,沈哲子已经完全弄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见自己了。
趁着室内无人,沈哲子将袖中箭又丢回投壶内。他不知道待会儿要不要搜身,而且带着这枝箭也是心理安慰大过实际意义。皇帝如果真要对他不利,他也根本没机会反击。
过了没多久,宫内便有侍者来接引沈哲子。离开庾亮官署前,沈哲子又观察了一下庾亮的神情,对方已经恢复了以往严肃沉静的样子。事到如今,沈哲子也只能寄望于庾亮并非一个视死如归之人,继而推断皇帝对他并无恶意。
待沈哲子离开后,庾亮放下笔,看一眼案上写好的举荐应詹担任江州刺史的奏书,心内又是一叹。这一次的事情,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教训,时局之中,人各有自存之道,一旦逾越,便是非分。他就是因为有了非分之愿,继而引咎于身。
原本准备大力推行的沈充会稽水利之议,有了这次的警醒之后,庾亮也只能暂且放缓。这让他有些遗憾,继而对皇帝的掣肘略有不满。
他始终觉得,相对于应詹,温峤温太真是更适合担任江州刺史的人选。抛去自己与之私交甚笃的个人因素外,温太真才具名望都足堪守牧重镇,而且江州多北地流民不得安置,温峤又曾在冀州刘琨麾下良久,肯定能更好的处理这些问题。
虽居其位,难为其事,庾亮有感于怀,继而心里泛起一个念头:前贤周霍,应该不会有自己这样的忧虑困境。
推开案牍文书,庾亮步入居室中,望着沈哲子先前所坐的位置,怔怔出神。南北士人的年轻一代,他所见不少,这个少年的确可称得上是其中翘楚。
虽然自家两个兄弟对这少年都颇为赞许,但庾亮对其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看似谦恭有礼,骨子里却是桀骜不驯。今次他落入皇帝彀中,深究其原因,未必就与这点完全没有关系。
视线一转,庾亮发现室内摆设略有不同,投壶内有一支箭倒了过来。他是一个着重细节的人,身边事物总要整理的井井有条才会觉得舒服,这投壶虽然不怎么碰,但也一直端放整齐。官署内吏胥仆役清楚他这个习惯,从不敢触碰弄乱室内摆设。
大概是那少年拿来玩耍吧。
庾亮也没怎么在意,走过去抽出箭来想再摆放回去。可是箭一拿在手中,眉头便微微一蹙。光滑的箭杆湿漉漉的,尚存一丝温热,不似是拿在手中把玩,更像是贴身藏起沾染了汗渍。
这让庾亮有些不解,将这支箭翻来覆去观察良久,虽然没有想到什么,心情却有些烦躁。将箭抛进投壶中后,他走出居室,召来一名仆役吩咐道:将室内那投壶挪走。
沈哲子跟在几名侍者身后,沿着廊道一路走入苑城。
他的心情虽然惴惴,但并不妨碍观察周遭的景观。
台城虽然为百官府舍,但除了几处进出门户之外,并无巍峨城墙环绕。严格来说,如今的建康城,除了苑城有完整城墙之外,其他地方几乎都没有城墙存在。建康内城尚是东吴旧观,而外郭只以竹篱夯土为墙,几乎没有防护之效用。
沈哲子不乏恶意揣测,如此情况,除了府库实在空虚,难以大兴营建之外,只怕其中也不乏人为的考量。天子居明堂,巍峨宫宇,高楼广厦,本就是帝皇威仪的一部分,并非完全出于奢靡享受的需求。皇室的羸弱暗淡,倒是与这都城环境颇为契合。
眼前的苑城历史只可追溯到十几年前割据江东一时的陈敏时,与台城一体俱为东吴太极宫的一部分。原本的宫殿建筑早在灭吴后焚烧一空,如今再从旧址营建起来,一时间尚难恢复东吴旧观。可见扒墙烧屋,遗祸后人。
沈哲子眼下的心境,倒也没有太多心思评价皇帝的居住环境好与不好。本来打算仗着年龄的优势向那几个带路侍者打听一点消息,将要开口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时代该如何称呼太监,继而又想起将要觐见皇帝时该用什么礼仪,自己也是一窍不通。
庾亮那家伙并没有教授自己这些,又不知该怎么跟太监交流寒暄,沈哲子索性不再想这些。皇帝若真有害自己之心,也不会因为礼数周全而改变主意。
一路行至一座木建的阁楼,在高低不同的亭台楼阁中一处僻静所在,沈哲子就被安排在了这里。大概这里就是专门用来等待皇帝召见外臣的地方,案几坐具一应俱全,但四周高墙环绕,视野逼仄。
沈哲子待在这里,初时尚能安坐。可是眼见到日上三竿,时间渐渐过去,始终没有人来搭理他,心里便有些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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