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他走出阁楼在廊下徘徊,不远处便有执戈的禁卫虎视眈眈。沈哲子也不敢表现的过于散漫,活动一下略有麻痹的双腿后,便讪讪退回了阁楼中。
枯燥的等待让沈哲子略感不忿,通常皇宫都是触发大剧情的地点,就算是倒夜香刷马桶的小太监都能遇到皇帝皇子,结为布衣之好,共谋诛杀权奸。可是到了自己这里,味道却就变了。且不说召见他的皇帝鬼影不见一个,就连皇子也不大可能遇得到。
当今皇帝的长子司马衍年方四岁,大概不可能四处游荡。况且沈哲子年龄比他大了一番都不只,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就算遇见了,也不耐烦去哄一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子。
正枯坐无聊之际,沈哲子忽然听到有莺莺燕燕的嬉笑声由高墙之外传来,心中一动,便又走到廊下侧耳倾听。墙那一端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其中一个清脆稚气的笑声尤其显著,听其谈笑,似乎在为击壤之戏。
所谓的击壤,后世俗称打瓦,将一石块木块立在地上,站在远处用石子抛扔,扔中打翻者为胜。玩法类同投壶,皆为投掷类游戏,只是工具更简单,适合儿童玩耍。
沈哲子大感这个时代娱乐项目的匮乏,同时也在思忖墙那边的稚气女声是谁。能够在宫苑中玩耍的自然是皇女,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反正也是闲极无聊,看样子皇帝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算召见自己,本着先撩为敬的想法,沈哲子大感一展风采的机会来了,打算弄点动静把对方引过来。
略施小计稳住小丫头,皇帝来到一看,看到自己哄的孩子那么开心,心里父爱一泛滥,或许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错的女婿人选,不再为难自己,从而渡过难关。至于以后娶不娶公主,那就另说了。
沈哲子承认他在异想天开,其实心里真实想法是,把小丫头诳过来做人质。皇帝如果真要对自己不利,就先掐死他女儿!
于是,略一沉吟后,沈哲子便高声吟咏:投我以木瓜
噤声!
将沈哲子领入这里后便消失不见的使者突然出现在沈哲子身后,疾声喝止。沈哲子吓了一跳,倒也不怕这厉目而视的侍者,只是酝酿许久的情绪被这一喝消散大半,无以为继,不免有些遗憾。
在那侍者逼视下,沈哲子只得又退回阁楼内。他倒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多唐突,时下男女之防本就算不上严谨,而皇帝临终前还将宠姬示人,遍问群臣谁愿收纳。
如果要追究罪责,沈哲子顶多是禁中喧哗,单就年龄也还达不到秽乱宫闱那种高度。皇帝如果要为难他,不差这点过错。如果没有为难他的意思,那也只是一笑置之的小事,谁家少年不轻狂。
虽然吟咏半途而废,但墙那边还是有了回应。先前那个欢笑的清脆女声又传来:皇祖旧苑里怎么有人?
皇祖旧苑?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顿时有些傻眼,皇帝为什么要把他安排在这里等候接见?本来今天心情就不好,得知这一点后,更是如坐针毡,恨不能甩手给自己两个耳光:让你嘴贱!刚才不知道身在何方不是也挺好吗?
0048 思君如疾
朝会结束后,皇帝心情畅快的离开朝堂,准备返回苑中。
横亘在心头多日的难题终因内兄庾亮的态度转变而解决,平南将军应詹得以出任江州刺史。如此一来,局面便豁然开朗。
江州已入掌控,荆镇独木难支,下一步便是解决荆州问题。或许此事阻力仍然不小,但皇帝手中仍有筹码,那就是对王敦党羽的禁锢之刑。
王敦之乱,若真深究,牵连甚广。哪怕是皇帝,也不敢肆意扩大打击面致使朝野上下人人自疑。之所以态度强硬坚持禁锢,其真正意图还在荆州,以解除禁锢来换取朝臣支持,扫除罢免荆镇的障碍。
若荆江重镇皆能复归掌握,皇帝心内便再无后顾之忧,便可大展抱负,恩威并施,择善扶植,分化瓦解,不出几年,士族之厄再不复存!
一想到这里,皇帝便心潮澎湃,忍不住要引吭高歌,心内理智提醒他勿要得意忘形。世家大族彼此勾连牵扯,难缠得很,尽管他已经梳理出一个脉络,但也需要抽丝剥茧,徐徐图之,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免得一着不慎便全局崩盘。
如果说平灭王敦能够成功尚存一丝侥幸,多赖江北流民之兵。那么今次围绕江州的博弈,既让皇帝领略到世家大族瓜葛牵扯盘根错节,难以力破,同时也洞察到这些士族的软弱之处,形似罗网,实则稀疏。
话说回来,皇帝今次之所以有神来之笔,以庾亮为破局之点,主要源于吴兴沈氏在今次动乱中的自存之道。
对于沈充,皇帝殊无好感。前次王敦为乱,若非此獠兴兵响应,祸乱三吴,致使腹心动荡,牵扯了朝廷很大力量,王敦绝无可能那么轻易就直趋建康,威逼禁中。因此,在皇帝心目中,恨不能将沈充执之脔割!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吴兴沈氏虽无清望,却深植吴地,勾连乡里,形如疥癣却难拔除,动则糜烂成患。在扫灭王敦这个大敌之前,绝不能对其流露杀意。因此,皇帝不惜许以三公之位,惟求稳住沈充,继而集中全力击破王敦。
然而沈充却封还符印,不受拉拢。皇帝震怒之余,已做好最坏打算,幸而三吴之地俱有义师兴起,令皇帝不至于乱了方寸,心内已经决定要毕其功于一役,将沈充也一网打尽!
不过接下来吴地发生的事情,却让皇帝有眼花缭乱之感,先有庾怿孤骑入营迫降沈充,化解东面兵灾,后有吴地士人推崇赞许,直呼沈氏高义。
能够缓解吴中压力,皇帝自是心悦,唯有一点不忿,便是沈充无视三公高位,却伏于庾怿一人。但无论如何,这对危若累卵的时局而言都是一个好的的变化。可是直到台城奏对时,庾怿流露出回护沈充的急切心情,让皇帝警兆陡升,意识到其中隐患。
此时最大兵危已解,朝廷已经摆脱被动局面,再转回头看吴兴沈氏,已经不成大患。
尤其先前兵事中皇帝见识到江北流民之兵可用,无论再如何摆布吴兴沈氏,皇帝心中都大有底气,岂能再容沈氏独立皇权恩威之外为权臣獠牙,若不为用,宜当剪除。因此,他才默许南顿王向沈氏示好。沈氏虽然不逊,但若妙用得宜,无论掌控吴地,还是制衡新晋方镇,都不失为一招好棋。
然而接下来沈氏的反应却又大出皇帝预料,推举纪瞻出头,飞快与南士连成一片,再无把柄可抓。
时局之中不管任何人,或限于立场,或限于地位,都无皇帝这种超然而上通览全局的视野。再看沈氏在动荡中的表现,反应灵敏,应对妙绝,左右试探,四方借力。在如此混沌难明的时局中,百家齐喑,竟成一家独秀之势!
虽然对沈氏殊无好感,但察其行迹,皇帝也总结出几点体会。不拘泥成法,不媾和一家,谨守自家豪强优势为立足之基,应势而动,顺势而为,俾成赢家。
这给了皇帝很大触动,沈氏一地乡豪而已,都能由乱局中借势风行,而自己贵为天子,法统大义所在,岂能没有破局良策!之所以困蹇时下,只是他此前惯于正面相抗,忽略了迂回侧击而已。
所以他这次不再直接对抗瓦解王氏为首的青徐侨门,而是拉回颇有另立山头趋势的内兄庾亮,借豫州侨门之力将自己的人选推上江州刺史之位,打开局面。
心内正愉悦之际,皇帝却看到南顿王正束手立于御道旁,青练单袍,不着冠冕,神色恭谨有加。看到皇帝乘辇行来,便远远伏于道上。
看到南顿王这副模样,皇帝心内不免怒气滋生,这愚钝之人白白错过自己为之营造出的大好机会,不只让沈氏漏于网外,更激起南士愤慨之心,继而让自己在江州之事无从借力,险些坏了大事。
皇帝本来不想理会南顿王,但权衡片刻后终究还是停下来,垂首道:王欲何为?
司马宗俯首再拜,然后才小心翼翼对答道:臣拙于任事,虽遭罢黜,不敢怀怨。惟念不能常睹君颜,心实怅然。今日并无所请,只想于道旁聆听圣训,以慰心疾。
皇帝听到这不乏悲戚之语,心内便是一哂,他自不会相信南顿王会因见不到自己而忧思成疾,只是念及时下宗室本就零落,血脉之亲纵使不堪,也总比那些各怀心思的外臣可信一些。
他让南顿王起身答话,说道:王乃宗族长者,先帝在时,便多赖王佐。朕非不肯任王,物议时下,尚需避嫌。王宜归而自察,时日稍迁,自有任用。
南顿王恭声应是,俄而捧出一方锦盒,双手奉于君前,说道:臣居家中,颇仰清趣。屡求丹阳许仙师,得此佳品,恭请陛下品鉴。
皇帝微微颔首,便有内侍接过锦盒呈上,打开看时内中寒食散洁白如霜,品相上佳。皇帝虽不耽于物乐,但时下心内畅快,便接受了南顿王的进献,又勉励嘉许几句,然后才起驾返回內苑。
南顿王侧立御道旁,恭送圣驾,良久之后才徐徐转身离开台城。
返回苑中时,皇帝才想起宫内尚有一个沈充之子等待自己召见。回到殿内休息片刻,皇帝先将旧苑侍者召来询问,聆听片刻后眉梢蓦地一挑,旋即便冷笑道:投我以木瓜?果然是吴中乡豪貉子,轻浮无礼。欲为朕之佳婿,倒要看他有没有相匹的才具,把人带来吧。
过了大约半刻钟,沈哲子低着头在侍者带领下走入殿中,不敢抬头四处打量,眼盯着地面,待那侍者脚步停下后才恭敬下拜:小民沈哲子叩见陛下。
良久听不到回应,沈哲子心绪渐渐下沉,莫非这就要给自己下马威?
脑海中刚生出这个念头,便听到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你是要叩到什么时候?
闻言后,沈哲子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看到一个正当壮年的年轻人坐于案后。尽管对方衣着并无华贵标识,只穿宽袖大衫常服,不过沈哲子也确定此人便应是当今皇帝司马绍。因为对方相貌极有混血特征,须发泛黄,鼻隆眼深,不正是王敦所言黄须鲜卑奴。
沈哲子观察皇帝的同时,皇帝也在审视着他,少年清秀脸庞上满是拘谨,尤其显眼的是腮部两道红印,似乎是趴在案上睡熟被衣带压出的痕迹。
略一想象那个画面,皇帝心内便是一乐,这少年被自己安排在旧苑中,又斗胆吟咏情诗撩弄公主,居然还能心安理得的禁中安眠。皇帝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不知道这小子是早慧聪颖,还是无知无惧。
沈哲子确实是在熟睡中被唤醒,他心里虽然惴惴不安,但昨夜制定那隐爵隐俸到了后半夜才睡去。本就睡眠不足,又一个人枯坐一直等到午后,便索性不管不顾,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察觉到皇帝灼灼眼神望着自己,沈哲子下意识低头,而后发现身旁的侍者早已经连番示意他退到下首去,这才醒悟时下大概还不兴免礼平身那套答应。他讪讪倒退,然后跪坐在殿旁座具上,敛息宁神,目不斜视。
此前虽有惶恐,可是现在见到皇帝,沈哲子心情反倒平静下来,收敛神思,准备应对皇帝的盘问。
0049 我有青釭剑
观察着座下那少年,一时间皇帝却不知如何开口打开话题。
这少年早慧聪颖是肯定的,由其神态举止的细节就可以看出来。但若要将之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答,又似乎有些怪异。
叩问本心,皇帝之所以要见沈哲子,原因其实很复杂。除了以此来警示庾亮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不想放弃吴兴沈氏。
这一家族虽然没有清望显名,但正因如此,才能家风平朴切实,不同于南北高门夸夸其谈避实就虚的风气。其家族成员更多的是以事功为立身求晋之阶,而非沉迷于玄虚妄诞的清名邀位,这一点由沈充上任会稽之后诸多举措就可以看得出来。
如果沈充愿意忠于王事,皇帝并不介意放弃个人的恩怨,对其予以重用。先帝时社稷危若累卵,人心动荡难平,需要仰仗南北人望所系的名士才能维稳局面。但今时已经不同于往日,法统既立,人心咸附,更需要那些能任实事的国之干臣,才能谋求国祚复兴。
所以,在皇帝心内,南人中那些名望不著但却深植乡里的士族,便是下一步需要拉拢的对象,其中最为突出者,便是吴兴沈氏。
这一类家族,既有任事之心,又无虚名之累,若能用之,可令皇权直接渗透三吴腹心乡里之间,能够更有效的节制江东之地。
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好处,更大的好处则是这一类门庭若得攫升,必然会冲击时下那些高门的影响力。皇权稳坐中央,平衡彼此,肯定能够获得更超然的位置,绝不会再发生被一二高门钳制京畿,威逼中枢的局面。
所以,皇帝才默许南顿王的举动。谁知此人言则滔滔不绝,行则寸事难为,不堪大用。更令皇帝意想不到的,则是沈家反应如此敏锐激烈,一俟发现丁点苗头,旋即就做出有效的应对,令得皇帝后续谋划尽数落空,就连原本布置好的局面都倏忽糜烂,险些功亏一篑。
因此对于沈家在建康城具体斡旋的这个少年,皇帝心内充满了好奇。他倒不觉得沈哲子此举有多惊世骇俗,毕竟南顿王那蠢货乖乖奉上一个莫大把柄,居然贻人口实,就算这少年看不出其中深意,自然也有其他人为之分讲利害。
皇帝尤其惊诧的,还是这个少年决断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察其所为,几乎前脚拿住南顿王把柄,后脚就立刻付诸施行。
譬如手谈,当食不食,反受其殃。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但在关键时刻能够做到的却少之又少。聪颖智慧不足夸,垂髫小童再聪颖,不敌花甲老叟有心机。然而果断却是天赋的本领,惟此秉性,能成大事。
就好像平灭王敦之战,此前朝堂众说纷纭,各有忧虑,迟疑不决,然而皇帝却能力排众议,赌上国祚性命背水一战。现在,他赢了,王敦则被曝尸于野!
所以,对于这个果敢决定,险坏他大事的少年,皇帝虽有怨气,亦不乏欣赏。
所以,他要见一见沈哲子,问一问这少年为何如此果决的无视自己的暗示,选择一个完全相悖的决定!
可是在见到沈哲子后,皇帝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许多事情,只是暗流的涌动,并不适合宣之于口。难道要让他亲口承认,因为被一个小童无视,而心存忿怨吗?
沉吟良久,他才徐徐吟咏道:投我以木瓜
沈哲子嘴角微微一颤,他已经很后悔刚才嘴贱之举,却不明白皇帝为何先提这一茬。但眼下这形势,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在其宫苑主动撩拨其女。于是,他便认真倾听,间或微微颔首,以示皇帝吟咏切合声韵,情真意切,颇具功力。
一边吟咏,皇帝一边观察少年神情,发现对方一副聆听受教模样,仿佛已经忘了这首诗此前还出自其口,真是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皇帝顿感索然无味,也不耐烦再对这少年旁敲侧击,索性便直接说道:朕方归苑中,便听我小女兴男闻人隔墙吟咏此句,颇受惊恐。
沈哲子眼见蒙混不过,这才赶紧起身又拜:小民意有所感,飘然忘形,竟扰到墙外贵人,愿领责罚。
嘴中告罪,沈哲子心里却是送了一口气。他最担心就是皇帝要对他不利,察其针对王敦反击所为,并没有先放嘴炮求爽的毛病,是一个果决之人。如果真要对自己不利,绝不会拿这些小事喋喋不休。
旋即,他也知道了墙外那个公主是谁,就是那个说出我见犹怜的南康公主司马兴男。一想到自己一句诗既调戏了皇帝的女儿,又调戏了未来大能的老婆,沈哲子心里就洋溢着淡淡的成就感。
意有所感?那么你可知此句何解?皇帝见这小子终于不再装傻下去,便又逼问道,要让这小子彻底露怯。
小民拜师日浅,学诗未久,止于声韵,不敢妄注。沈哲子继续装糊涂,皇帝既然无杀他之意,他便彻底淡定下来,乐得扯皮。
皇帝尚未见过如此奸猾少年,闻言后脸色蓦地一沉,旋即便冷笑道:朕倒是想起,你拜师纪侯之日,禁中还有赏赐。如此,朕与你还算是同门,纪侯曾授朕声韵之学。
沈哲子并不敢顺势认下这个师兄,只是顿首道:小民何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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